旅行是一片阿司匹林

伊心

第一次獨自旅行，我去了一個北方小城，不是有特色景點的旅行勝地，也不是足以吸引人群的華麗都市。

可對于一個剛失戀的年輕女孩來說，與其說那是一次旅行，不如說是一場心碎的逃離。

7個小時的夜行火車，空調很涼，我裹著一件舊毛衣蜷縮在座位上，從車窗外日光隱退一直看到繁星初亮。

黎明下車，和那個陌生的城市一起迎來一個看起來過分熱烈的清晨。它不發達，道路擁擠，耳邊都是我完全聽不懂的嘈雜鄉音，但每一個細節都像染了墨跡般難忘。

記得自己入住的青旅房間叫“斯里蘭卡”，它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童話《吉爾斯騎鵝旅行記》，那個因為任性被懲罰變成小人的男孩曾站在白鵝翅膀上俯瞰斯里蘭卡，對那片寂寞又深沉的藍發出驚嘆。也記得那座城的市中心里有一條大河，暴雨突至的傍晚，它甚至露出了一副波瀾壯闊的意味。

幾年之后，市面上充斥著的各類旅行書里，主人公多是因為失戀和辭職而出走，想要用旅行來忘記和釋懷一切。可我記得自己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用青旅前臺的電腦給前任發QQ消息，一字一句，說的還是那句：“你真的不愛我了嗎？”沒說出口的其實還有：“她哪里比我好？”

旅行，其實不能讓你忘記什么。縱然走過千山萬水，枯守在原地的，還是被舊愛囚禁的那顆心。

可旅行還是好的。如果山花爛漫還不足以治愈人心，治愈人心的多半是一種假想——這么大的城市里，車如流水馬如龍，失望和心碎那么多，可每個人還是像旺盛的植物一樣活著。

“我不過是失去了愛。就算失去一切，也能重新活過。”站在人潮洶涌的陌生街道上，我輕輕閉上眼，這樣告訴自己。

第一次獨自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坐白天的火車回到學校。綠皮火車在山野與河流交錯的腹地上緩慢穿行，略微清涼的風灌滿薄荷綠的窗簾，華北平原上日光傾城。

我對面坐著一位阿姨，她是一所大學的心理學老師，看著我一直隱隱含淚的雙眼，于是在路上和我聊起《約伯記》。

她說約伯被奪去妻兒、家仆、牲畜、家產以及一切，匍匐在一無所有的蒼茫大地上，他苦苦叩問：“我已虔誠至此，何必要將如此苦難施與我身？”

她說：“我們至輕至暫的苦楚，是為成就我們極重以致無比永遠的榮耀。我祈禱你的未來長路坦蕩，再也不必為他人哭泣。”

我就這樣和阿姨成了忘年之交。在那之后，她好多次打電話給我，說痛苦哪有什么用，不被它綁架的惟一方式就是往前走。她還說人類最崇高的品德不是助人，而是原諒。原諒一個人不是與他和解，而是與自己和解。

我果然在她的安慰下一天天好了起來，開始重新元氣滿滿地上課下課、走路生活。痛苦也一天天被拋在腦后，我不再對前任心懷恨意，卻仍然對愛充滿相信和渴望。這些都是阿姨教會我的事。從那之后，我學會了永遠心懷慈悲和善意，不管他人如何，慈悲和善意都是最好的選擇。

像我這種生活圈子極窄的人，卻在旅行里結識了眾多的好友。阿姨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后一個。他們有的是從名校休學一年前去偏遠山區支教的年輕小姑娘，有的是從臺灣來到大陸自費旅行，為了完成一份社會報告的大學生。

當一個人的生活像枯井一樣干涸的時候，我在那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里發現了另一種新鮮甚至高尚的生活，讓我忍不住為自己的單薄而自慚形穢，轉身想要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

錢鐘書先生寫過《圍城》之后，很多人相信了旅行是檢驗愛情的絕佳方式。其實旅行不止能檢驗愛情，檢驗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

有些人只能共逛街、共八卦、共飲茶喝咖啡，卻不能共奔波、共風雨、共顛簸數千里。所以要檢驗你們可否成為一生的伴侶或摯友，一次旅行足矣。有的人連天氣驟變、和他滯留在機場等待飛機起飛都沒有耐心，漫漫人生路，又如何能走得下去。

那些一起旅行的人，我們曾在凌晨零下十幾度的山頂抱團取暖，遠處是山河之上的壯麗日出，彼此對視的眼眸里全是感動得驚嘆；也曾在玉龍雪山哈著氣牽著手往前走，一起為映入眼眸的澄澈冰河濕潤了眼眶。

如果一定要談論旅行的另一個意義，那么便是——我們新的情意在旅行中迸發，舊的情意也在旅行中發酵。

我們在旅行里遇見彼此，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秒鐘停下了腳步，于是茫茫人海中少了兩個陌生人，卻多了一雙友人。

世界那么大，我不止想去看風景，還想看看有多少人在和我過著不一樣的人生，擁有著我已經缺失的勇氣，擁抱著多么溫柔的彼此。

上學時，沒有錢但有時間，所以我選擇最安全的窮游方式。坐普通火車的硬座，住50元一夜的旅行社，門票可以用學生證打折，遇到行程相同的小伙伴還可以一起拼車。

有人批判窮游時說，那么窮就不要旅行了。我一點兒都不贊同。沒錢有沒錢的旅行方式，但年輕時遇到美景的驚嘆和震撼遠非50歲時可比。

為了訂一個偏遠但便宜的賓館，我和閨蜜穿越大半個蘇州城區，卻看到了旅行攻略上鮮少出現的美好；因為旅行社的老板說房間只留到夜晚11時，所以我們在深夜杭州的街道上邊狂奔邊大笑，初秋滿城的桂花香甜得竟有點哀愁，可我們那么年輕，似乎什么都能夠擁有；在遙遠又嚴寒的黑龍江小城，街道結滿了冰，我們接二連三地摔倒，掙扎著難以站起，索性坐在地上笑出了眼淚，人生再沒有多少尷尬的時刻能讓我們如此開懷；在春末的西塘，我和朋友坐在微涼的石階上徹夜傾談還未覺盡興，手邊的清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看著所有酒吧的燈火都熄滅，天上的星星卻亮了起來。

工作之后，雖然有了存款，卻再也沒有了那么長的假期。但我仍然在周末堅持出行。能買到合適的機票，周五下班后出發，周天晚上返回，用兩天體驗一座城市的山水，也是一趟絕佳的旅程。

為了旅費，我心甘情愿地努力工作、寫稿攢錢。想著周末即將踏上新的土地，那些辦公室里同事的齟齬、工作的煩悶早已不足為懼。

這世間有那么壯闊的風景，山長水遠，月白風清，而世界之大，我永遠看不過來。將精力浪費在他人口舌上，豈非浪費。

懷著這樣美好的想像與希望，我一夜無夢，安枕好眠。且待他日醒來，又是一朝好風好景。

而我想起那個因為失戀在火車上哭泣的姑娘，她失去了一個人，卻被遼闊無邊的全世界溫柔接納。

人生寬宏，清塵落地，她越走越遠，再想起落英繽紛般的舊事，竟然沒有任何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