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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迪隆寺的象

2016-05-14 16:26:16成剛
上海文學 2016年9期

成剛

王楸語速極快,打機關槍似的,估計離話筒太近,都有了爆破音。她說得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還結巴,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王楸。所以,撂下手機,我仍一頭霧水,沒整大清爽。徐婷在逛“淘寶”,聽說后先是沖我一愣,后哈哈大笑,笑擰了氣,倒在床上求我給揉揉,順順氣。

徐婷她不是我妻子,我妻子是董枚(是一枚別針的枚,不是玫紅的玫,小時候戶籍科的民警筆誤,她就將錯就錯,用到現在。不知為何,這讓我耿耿于懷)。徐婷大笑的樣子像絕了董枚,有點像是做給人看,尾音如袋鼠叫。特別是敷過了董枚的面膜,搽過了董枚的眼霜面霜,穿著董枚的睡衣,枕著董枚的枕頭,甚至像董枚一樣微微打鼾。

徐婷是我前前任女朋友,她、王楸和熊小雄,跟我前后腳認識的。2006年春夏我們幾個常一塊兒玩。跟她分手后我交往過個女警,后結識的董枚(對這次序,徐婷有話說,她說,屌毛比眉毛出得晚,倒比眉毛長得長。她這張嘴可真像董枚)。董枚扯過離婚證的當晚就飛去日本玩,公寓里一堆沒拿走的屬于她的物件。

這才幾天工夫,我還沒從董枚的影子里拔出來,又來了個“董枚二號”。

元旦小長假,我在杭州郊外的龍井村遇到個相面的,那人真扯,劈頭蓋臉就說我這一輩子在同一類女人中間打轉。熊小雄和王楸當時也在場。我們爬了半天山,正歇在半山腰一土臺上,喝茶等上菜看風景。那農婦自山下上來,挨近桌邊,我納悶她這是要干嘛,她就毫無鋪墊說出那句氣人的話,面朝我,盯住我。熊小雄大嘴一咧,樂了。王楸兩手握著玻璃杯逆光嗤嗤笑。我沒好氣,你說的同一類女人是哪一類?農婦回嘴道,你不才離婚嗎?你不清楚?

我愕然,程序員出身的我隨即找出個科學解釋:相面的眼賊,熊小雄和王楸打眼一看就是兩口子,我跟他們出來玩,要么沒結婚,要么結過離了;我看著又不年輕,那就剩一個答案。說“才離婚”,她也就是賭一把,不然哪里能顯出她的神。而“才”,就更沒標準了,一個月是“才”,一年兩年也是“才”。再說,現在人離婚后能獨身多久?一年半載就很夠意思。這么一回味,我連理論的力氣都省了,瞇起眼品茶。

見我不為所動,農婦搖搖頭,轉過身對著長桌那頭的熊小雄和王楸嘀咕了些什么,聲音壓得很低,加之山坡下村道上恰好有輛哈雷摩托車躁狂駛過,我什么也沒聽到。事后猜,定不是吉祥話。熊小雄面上顯不出,但菜上來后王楸明顯沒食欲,只顧撥拉米飯,但也就撥拉了小半碗而已,下山路上兩根眉毛擰成一塊。問沒事吧?說是吃壞了肚子。

那天早上我看著“董枚二號”,心下還在揣摩那農婦究竟給熊小雄和王楸說了些什么。其實徐婷哪是“董枚二號”啊,她的疑心病可比董枚重多了。上一秒笑得肚疼,下一秒就忽地欠起身,收住笑,問題滾滾而來。“我們大家是昨晚兩點鐘才散的吧,這才四五個鐘頭,熊小雄就失了蹤了,騙鬼去吧?老實說,這是不是你和王楸之間的暗號?幾年不見,看來你得手了,得償所愿了,竟然還在你的好兄弟熊小雄眼皮底下,當心他一熊掌拍死你。”

我說,“披薩三明治意大利面,吃了這么多年西餐,你這嘴還一股濃濃中國風。”

北京奧運會前夕,徐婷遠走高飛嫁去美國俄亥俄。不是王楸本命年過生日,我都不知她回國有日子了。見她喝高了、腳底下拌蒜才邀她上的車,送熊小雄他們回萬里城,順道送送她,即便昨天晚上后來怎么怎么著了,又怎么樣?大家都成年人。難不成我真的要“在同一類女人中間打轉”?所以,她這么一通胡吣,我只當她消化障礙。

三十七年的生活經驗告訴我,一個幸福的女人,不會這么尖酸刻薄(比如王楸),但凡有條件,誰不想春風拂面巧笑倩兮;經驗也告訴我,遇著不幸福的女人,別試著去做慈善給她找補幸福,趕緊逃吧,有多遠逃多遠,千萬千萬別回頭看。

我說,快收拾收拾,一道去萬里。

徐婷“切”了一聲,你這是要趕我走吧?明講唄。我是那死皮賴臉的人?得了便宜還賣乖。我不知道你?你巴不得熊小雄失蹤。你以為他失蹤了你的春天就來啦?哼,一米八八、百十公斤的人可不是說丟就能丟的。

徐婷還說,我就看不懂她怎會迷上他。呼,可惜了她那條件。話說回來,我還不如王楸呢,在那么個好年紀,我看上的男人竟然是你。Jesus!

“你不也馬上知錯就改了,不還下嫁美帝?”

五個月后一個傍晚,我在復興公園西門口等人,徐婷來電。在哪?美帝,她說,俄亥俄。復婚了?沒,嫁了另一個俄亥俄的。俄亥俄認識的?不是,回上海的那些日子在一酒品推介會上認識的,不怕你笑,是一見鐘情那種。我說,就不能跟個田納西明尼蘇達阿拉巴馬的一見鐘情?她笑出聲,說起來別不信,這人不光俄亥俄,還跟我前夫一個鎮,也叫詹姆斯。我說,你存心的?她說,我是那種人嗎?求婚后,我才問他哪兒的人,那時他正要調回美國去。我說,這也太巧了。她頓了頓,這回我算是認了。

她說,人命天定,拗不過的。咱們就說熊小雄,這一次是徹底不見了。我沒問她哪兒聽說的,壞事傳千里。她繼續說下去,記得他第一次不見后我們被王楸喊去的事嗎?急吼吼趕過去,火急火燎砸門,一進去,他卻沒事人樣盤在沙發上看拳賽,搞得我們兩個那個尷尬啊,起初我以為是王楸跟你和我開了個玩笑,但在那天晚些時候,我就覺得這個男人早晚有一天會真正失蹤的,總有一天再也不回來。

我沒應聲,我何嘗不當是玩笑,還自作多情了一把。我想,八成是王楸猜著前一晚上徐婷睡我那兒,虛榮心作怪,她要測試自己的成色,看能不能從另一個女人懷里把我大清早叫過去。這并不是說有企圖,但至少說明吃我的醋,心里有我。王楸將徐婷和我讓進屋里后,遞上咖啡,說你們仨先聊著,便一頭扎進廚房,我找不到任何發問的機會,這似乎也能證明我的推測不是沒邊兒的事。

那天熊小雄看起來精神頭很是不錯。盡管藍白條紋棉睡衣跟住院病人有一拚,黑眼圈,下眼泡也相當腫,瞳仁卻亮得像用清潔劑仔仔細細擦過。我不記得多久沒見過這樣的他了。他做電視廣告配樂有年頭,可平日里不聊音樂,也不喜歡人家跟他提音樂,家里的進口音箱基本是擺設。那天他倒興頭頭放了好幾首德國電子音樂,興頭頭提起北京88號俱樂部。說2002年前后他經常出入那里,那時窮,叫不起酒,背靠墻站過道里,只是聽歌,一聽,聽個大半宿。騎車到學校天剛擦亮。說來也怪,一點不困,吃過早點,繼續上課。“那俱樂部很有意思。有一陣子盡是電子音樂,很多有意思的國外電音樂隊來中國都去那兒演出。”

我基本上是個樂盲,一直自嘲是對牛彈琴里的牛投胎轉世,大二之前,我壓根不知有粵語歌這東西,更別提格萊美啥的。可我能想像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小青年在那么個地方一首接一首聽從沒聽過的樂曲是怎么個情景。多年后他辭職做配樂,原是有這個梗在先啊,之前可一字沒提過。

“還在不?”徐婷饒有興致。

“關了,關了有小十年。”

聽他口吻,好像早點歇業才是那俱樂部最好的歸宿。

那天熊小雄對我開發的中文輸入法也比以往多了興致,他抖擻精神,身子前傾,以一個得過獎的前程序開發者的身份提出了幾個有見地的建議。要是你認識他這個人,你會明白這相當之罕見,即便對別人的事稍加干預,他也不干。他堅決反對我開放程序源代碼,這讓我始料未及。

我不解,“用戶不該自由定制他自己的詞庫、編寫對胃口的輸入法外觀嗎?”

他點點頭,“那是應該的。”

“但你不贊成做開源項目。”

“不贊成。”他點點頭。

“就是說,應該的,你反不贊成?”

“換個說法更好,我贊成的,是不應該的。”

緊跟著,熊小雄卸下了嚴肅的表情,換了個輕松的,還扮了個鬼臉。看來,他很為那無聊的文字游戲而得意。面上沒露出來,我心里惱他。這個項目計劃兩個月上線,這都多少個月過去了,進展不到一半。本要趁這機會頭腦碰撞下,說不準能給點啟發,但他沒正形。不贊成,又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我當時沒發作,不為別的,是想著這也表示他心情不壞,一個心情不壞的人,即便真個半晚上不見人,也不會有壞事。而王楸在電話里的驚慌失措,在我看來是小題大作,婚后女人的通病。結婚后的中國女人還有個通病,照著自個兒主意打扮丈夫——熊小雄四十五碼半的腳上赫然蹬著雙印有大嘴猴LOGO的棉拖鞋。基于某種同情,我對他的氣全消了。

唉,當天我應該堅持的,應該死勁撬開他的嘴,聽聽他的理由,興許日后那樁神秘事件的答案就藏在他反對開源的理由里,如玉藏于石;唉,當天被他四兩撥千斤避過,但隨后的日子里我應該趁熱打鐵,主動上門找他,把話題往開源上頭引,興許一切還有余地。

可造化弄人。

接下來的幾十天里各種不順,我都怕了,暗想得閑了一定上舟山拜拜。輸入法沒進展不說,春節熬夜把寫好的代碼推倒重來,正卡著殼,父親催裝修,認定裝漂亮點房租能要上價,開春前工人工錢也能還下來。他靜脈曲張行動不利索,指望我,可我哪抽得離身。要他等。一天也不等。裝修的事安排妥當,楊樹已飄絮了。過敏性鼻炎準時準點找上門。去市六院看門診,被送外賣的助動車軋到腳。照X光,腳弓折了。合作伙伴劉巖屏要技術移民去加拿大,工作室眼瞅著撐不下去。裝修隊這時又玩起貓膩,父親去理論,氣了個半死。咋辦?能咋辦。夾上拐杖拖著腳回西寧。下了飛機就收到兩條短消息,頭一個是劉巖屏發來的,說我讓出十三個點的股份,他就留下。這孫子。我就差摔手機。幸虧沒摔,因為另一個是王楸的,問晚上能出來不。撥過去,聽我說不在上海就說沒什么事,有日子沒聯系,請我上他們家吃飯。沒別的事?沒有沒有,你忙。

她這哪是客氣,分明是咒我,嫌我還不夠忙。待所有的事暫時理出個頭緒,該穩的穩住了,該壓的壓下去了,清明節都過去好幾天了。灰頭土臉拖著行李箱走過愚園路上的老大房,往柜臺一張,時令點心青團也下市了。

青團下市了,徐婷卻還在,以一種很愜意的姿勢坐在我家陽臺上的藤椅里曬太陽。過來接行李箱的樣子,讓我心里十分別扭,好像我是她俄亥俄老公,只是皮膚曬黃了頭發染黑了。對面藤椅里是個和她同樣發型的瘦高個女人。

“她是誰?”

“你就不能小點聲,對過住的你不認識?”

好不容易回到我的地盤上,我卻成了個多余的人。公寓里的陳設大變樣,簡直夠得上滄海桑田。鋼琴(董枚的)進了主臥,六斗櫥發配到客廳一角,本就擁擠不堪的廚房里添了好幾樣據說是做西點的玩意兒。上書房一看,飄窗上多了張宜家九十九元的小桌,桌上是我工作用的Macbook Pro,屏保貌似替換成美劇《生活大爆炸》的劇照,桌腳墊一條長絨毛的白羊皮毯,也是宜家的,窗簾布統一變了個色。當時我哭笑不得,這整個房間不上演那種無腦都市舞臺劇實在太可惜了。

女鄰居告辭后,徐婷趨上前,仰臉道,“就不問問這身衣服哪兒來的?”

我這才注意到徐婷一身簇新的大嘴猴睡衣,跟窗簾布一個顏色,前胸一張大猴臉,后臀貼兩張小尺寸的,一邊一個。

“哪兒來的?”

“董枚送的,董枚給我的見面禮。她人挺好的呀,你們為了什么離的婚?她知道了你和王楸的丑事?”

“瞎雞巴講。”

“哈哈,惱羞成怒啦。”

有位發小去年秋天在美國一處叫老路易斯維爾的小地方待過倆月,說那兒的居民異常好客,他一個東方人走在街頭,各種招呼應接不暇,常被拉去人家里進餐。看來,徐婷把美利堅人民的古道熱腸嫁接到我的悶屁股公寓了。

按說一個女人送睡衣給住前夫屋里的女人,是天底下所有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非但不高興,還相當相當之沮喪。就像我老早就明白離了婚雙贏,可單等董枚先提,她提了,我又抹下臉可著勁兒挽留;同樣,我明白徐婷會天荒地老住下去,可我不會下逐客令,如若明天她拍屁股走人,我想我還會巴巴挽留,“怎不多住幾天?”

我想,我是完了。

熊小雄說過,“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患得患失。”

我說,“抬舉了,我這是虛偽,積重難返,改不了啦。”

徐婷在的最后幾天里,CCTV-6播過一部好萊塢狗血傳記片《W》。里頭有這么個狗血情節:在小布什還不是總統的時候,有過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有天他發神經,和太太拍桌子吵了一架后沖到外頭生悶氣,郁郁寡歡,看什么都不順眼,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但一秒鐘后奇跡發生了,當他抬頭看樹頂的天時,耳畔突然傳來神甫跟他講過的話,塊壘頓消。那是全片中公認的經典臺詞(我看到很多人在微信微博上瘋狂轉發),“把你周圍的人的每一天,當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記得我當時扭頭看了眼徐婷,她正沉浸在片子里,顯得溫柔端莊。她發覺我在看她,沖我露齒一笑。我心里冷笑,她誤解我了。我不但不慚愧,不過意不去,反為她的誤解幸災樂禍了好久。

幾天后,徐婷離我而去,投奔了普陀長風的父母家。帶著董枚送她的沒穿多少次的睡衣褲,帶著無所畏懼的神氣,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走出我的公寓。我說,我開車送送你。她說,別假惺惺,我叫了滴滴打車,在樓下候著。再見。像現如今的“90后”女生,她把“再見”這兩個音節咬得不能再重,但我聽出來了,她對我的恨實際上很輕。

徐婷前腳剛走,我就“啪”地合上電腦滿屋忙活開來。我把鋼琴重新拖回客廳,把六斗櫥推回臥室,抄起飄窗上的小桌扔到堆雜物的北陽臺,我還打了個電話給小區門口的窗簾店要他們下午來量量尺寸,我把她做點心的器具抱下樓扔進垃圾桶,我吭哧吭哧想把一切還原回她來之前的模樣。我們老家有講究,客人走后的一整天不能掃地,倒垃圾也不行,不吉利。我顧不上這許多。迷信迷信,迷了才會信,想要不信,就不要迷。

就這么見不得徐婷?過后我問自己。

好像并不是。

那就是日久生情、不想睹物思人?

也沒有。

那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這是為了什么。有時候我依稀感覺到,如果能整明白這件事的緣由,我就會明白日后在泰國清邁做出的選擇。讓人胸悶的是,不管是否知道緣由,都不能避免或改變什么,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火箭,我是那綁在火箭筒上的狗,一發,就不可收拾。

沒有,我沒攆徐婷走。

我就告訴她,我得搬到熊小雄家住上一段時間。我老實告訴她,要我搬過去的人是王楸。我故意這么講的。徐婷正戴上厚厚的防燙手套,要把灶上的粥鍋掇下來,那里頭可夠營養,少說五六樣豆子,還有紅棗枸杞百合啥的,咕嘟咕嘟冒泡,空氣也變得甜絲絲的。她哦了一聲,意思是聽到了。沉默了會兒,我說,你可以住這,想住到什么時候就住到什么時候。她邊往碗里盛粥邊說,沒必要。我說,你不跟對面女人要好嗎?她接著盛第二碗,沒必要。我懷疑她沒有在聽我后面說的話。喝過粥后,我堅持要洗碗,正放水龍頭下嘩嘩沖著呢,碗卻豁啷裂作兩瓣,無緣無故,就像碗不想活了。

終于到了約好的那天(也就三兩天后)。我一大早就開始收拾,翻出換洗衣物疊好放在行李箱內,將剃須刀牙刷潤膚乳圓珠筆電腦充電器等日用品塞進箱子夾層。關掉路由器,扳下電閘,將煤氣管把手旋至“OFF”的位置,挨個細細檢查了一遍窗戶插銷后,走到門口,我卻猶疑了:

——這么做,妥嗎?

我家里的餐桌是配有六把椅子的那種,有四把一年到頭也無人光顧,我拉出我那把來,坐下,右手搭在椅背上,就著瓶口一口一口地呷徐婷買的智利120葡萄酒。春雷隱隱,光線黯淡,桌面空蕩蕩,是想心事的絕佳時刻。我有太多心事等著理理順,我努了把力,可發覺喪失了想心事的能力。這感覺不難體會。連看大半天美劇,對一般人不成問題,但我們已然不會盯著一張圖片看兩分鐘。就是這感覺。丟了東西又記不起來丟的是什么的感覺。我氣餒地站起身,彎腰拎過皮箱,撞上門,鑰匙左轉兩圈,反鎖停當,就冒雨去了,上王楸和熊小雄的家去。

沒得選。換作是你,在那么一間咖啡館,面對那么一個王楸,你不認識她,你也會答應她。

我本以為熊小雄會一搭兒來,我們三人會像從前那樣扯皮打趣。沒想到就她一人等在那里。這下我簡直不知坐在她什么方向,手放在哪兒。坐對面吧,就必須迎上她的眼睛;坐旁邊吧,太近,不合適。幾分鐘后,我發現是我多慮了。她一臉迷茫,不能自拔,無暇他顧,給雨淋濕了的圍巾都還裹在脖子上。看得出是有事情把她迷住了。她又不信它。

我想王楸只是要找人說說話,說出來就沒事了,就好了。可是結完賬,分別時,她卻一把攥緊我的手,她的手冰冰涼,哆哆嗦嗦,“來我家住,好不好?”

“他不知去向,我害怕;他出現在家里,我也怕。跟頭一次一樣,他每次都不聲不響就走了,不聲不響又回來了,聽不見腳步聲,聽不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冷不丁出現在家里,在陽臺上,在廚房里,好像他一直就在,沒離開過。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上次不好端端的?”我說。

“不一樣了。現在不一樣。你來看看就明白。”

“你們商量過嗎?”

“沒有,你又不是外人。就是外人,他也不會有意見。他活在另一世界,這家不過是個歇腳處。他會同意的。現在他什么也不在乎。”

事實證明,王楸的話不摻水分。對我的從天而降,熊小雄自始至終沒有顯出任何異常。起先我以為之前頻頻借住,他習以為常了。說起來,那還是在2007年他們剛買下這房子時。他家的房子在小區最后一排小高層的三層,南陽臺外橫條人工小河,見天有人釣魚,下雨天也有。我們三個會一字排開趴欄桿上看人家釣。看如何理鉤、上餌、拋桿、揚桿,看怎樣中魚,看魚離開水面掙扎的瞬間;縱使半晌沒魚咬鉤,我們也看得有滋有味。我買了把秋千椅,家居市場里能找到的最大號的那種。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把腳架得老高很舒服地看釣魚。結婚后我才去得疏了。所以我想他是習以為常了。我老是蹭他們家的沙發床睡。

我在北面的小書房對付著住下,依然睡折疊沙發床。那沙發床現在舊了不少,彈簧也塌了幾根。徐婷抱來幾條厚毯子墊著,倒也不覺得硌。湊合著行了,反正我打算一個月后告辭還家(說來邪乎,這兩年我離開自己的窩超過一禮拜就做噩夢,夢里整間屋子遭水淹了,地板全拱起來,像上海本地人鐘愛的肉皮),到時候王楸沒道理不放行。好在書房墻上嵌著臺索尼4K顯示器,這倒是個寶貝,可以把Macbook接上去寫程序,這樣對頸椎大有好處,我認為這應該是所有程序員的標配,所以我常常一氣干到凌晨兩三點才熄燈休息。

有天我剛起床,褲子還沒穿好呢,熊小雄不敲門就闖進來。他很唐突地問我對Google眼鏡的看法,我們坐下聊了會兒虛擬現實技術。聊到盡處,他說,有個事跟你溝通下。我說,講。他變得有點難為情,我說,有什么事你說。我做足了心理準備,但他的話還是讓我變臉失色。熊小雄指指寫字臺上的電腦主機,說,我晚上要用它,真不好意思。我呵呵一笑,說,就這點事?至于嗎?我去客廳睡沙發,一樣的。他忙擺手,可能由于過意不去,動作顯得格外笨拙,別,別,去臥房睡。“啊,那王楸呢?”我問。他兩眼一呆,不再說話,仿佛之前沒想起還有個王楸。

王楸后來問,放著書房不睡,睡客廳?你這是演哪一出?我哪能照實了說,胡亂搪塞過去。后來我還真上臥室與王楸同居。這是后話。

其后幾天我心里頭亂糟糟,像從喉嚨眼里擩進把干草。要不是性子軟,早卷鋪蓋一走了之。我思量著,莫非熊小雄在性方面有特殊癖好?莫非他們兩口子設好了局,一步步拉我進去,參與進一場放浪形骸的游戲?我還在想,他們一直沒小孩,連不當心懷上都沒聽聞過,莫非整件事是因此而起,他們合謀故弄玄虛?現在回想起來,這都什么跟什么,是我自己給想歪了。

自我撤出書房當日起,熊小雄就迫不及待駐扎進去,準確地說,是長久住了進去。住進書房的熊小雄,失蹤得更頻繁。每晚起夜時我會長個心眼輕輕將書房門推開條縫,但總不見熊小雄的人,一盞黃澄澄的臺燈和偏藍的電腦屏幕自顧自亮著,機箱的風扇嗚嗚悶轉,營造出它們主人通宵工作的假象,幫著打掩護。我沒湊上去聽對面臥室里的動靜,我確定他不在里頭,我也相當確定他不在這花香寂寂的漆黑公寓里頭。

三更半夜的,去哪兒了?不管去哪兒,總得出房門吧,總得經過客廳吧?守株待兔,裝睡,悄悄跟著他,到那時不就水落石出?

問題是,熊小雄照消失不誤,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他一定是趁我熬不住時開溜了。我無法想像他那龐大的身軀如何做到落地無聲,這讓我大傷腦筋。好在他還曉得回來。三四個、六七個,至多不超過九個鐘頭,他總會現身,伴著天光。時間一長,我也就習慣了,見怪不怪了。換作別人,早當面鑼對面鼓跟他坐下來談。那不是我的風格。我想得比較多:王楸不會不知道我做事的風格,解謎破案,我沒這能耐,我充其量是他們夫妻間緩沖的彈簧,有緩沖才有余地,有余地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再說了,夫妻間的事,隱私著呢,盡是紅線。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守望著別出事就成了。

唉,說著輕巧,執行起來則是另一碼事。公寓里鮮花日日新,但氣氛就不提了。王楸每日都在努力做出不上心的樣子,傻大姐般拉熊小雄和我活動,殺人游戲、跳棋、真心話大冒險……在鳥叔大紅大紫那陣子,我們甚至跳上了騎馬舞,扭腰送胯的,相當三俗。除了時不時玩失蹤,我并沒覺得熊小雄異樣。有些游戲他明顯不太樂意參與,但還算配合;在另外一些游戲里,他比王楸和我都投入。除了俗的,我們還有雅的,采草莓,看話劇,泡人工溫泉。只是,這些統統會在晚八點落幕。一到那個點,熊小雄就會去書房,帶上門(我就納悶他為何從來不在里面反鎖),義無反顧,不耽擱哪怕一分鐘,仿佛過了時間,他就進不去了。

接下去單曲循環:半夜里,臺燈和電腦亮著,高背旋轉椅里空空如也。所以,你可以想像為什么王楸提議去泰國熊小雄不則聲;所以,你也就知道每當熊小雄消失在書房門后王楸有多喪氣。

王楸之所以喪氣,我估摸著,擔心人身安全、怕他出事故,倒在其次,次之更次;最大的煎熬是明知他會外出活動,可她被排除在他的晚間活動外。她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在未來若干小時內看到的經歷的,她都沒法看到沒法經歷。而他守口如瓶,不露口風。不知你有沒有過類似的經歷,約好小伙伴去廟會上看流動馬戲團,到地方,他們被順利放行,蹦蹦跳跳進去了,你卻給不分青紅皂白擋在那熱鬧的神秘帳篷外。我想她一定是這樣。

要我說,我們的活動不如不活動。可不活動的話,干什么?大眼瞪小眼?所以活動還不能斷。殺人游戲,跳棋,真心話大冒險,采草莓,看話劇,泡人工溫泉。泡得人都要吐了。外面那條河上天天有釣魚的老頭,可我們誰也沒想起去看釣魚,像幾年前那樣,在秋千椅上,六只腳架在陽臺欄桿上,人手一罐啤酒。迷糊了似的,我們誰也沒想起過。直到熊小雄失蹤后的某一天,我在彎腰撿襪子時,才發現秋千椅底部早就霉跡斑斑,防腐木也腐爛了。

期間,我跟一位做心理咨詢服務的熟人談起熊小雄。他不以為意,心理學術語也懶得用。他的假楠木辦公桌正對落地窗,不用起身就能俯瞰整個長風公園。他說話時手勢花哨,于是我有個錯覺,我們討論的不是熊小雄,是三十六萬平方米公園里散心的男男女女。他把辦公室開在此地,是為方便那些人求醫問診,如同補胎小店安址于路面坑洼地段。照他的說法,熊小雄這樣的人現如今多了去了,十個里頭有仨,還有三個潛伏期。他說,“為什么要弄得神秘兮兮,因為生活沒滋沒味,又不想被一眼看穿,也是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火苗。”他彈了個響指,“不過,聽起來,你這位朋友不嚴重。”

“嚴重會怎樣?”

“你玩網游不?角色扮演。懂嗎?不會怎樣。”

“不會怎樣會怎樣?”

“社會身份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誰。就這樣。”

對我提出的請人跟蹤,以及在書房和入戶門上裝監控頭的辦法,他堅決反對,嚴厲指責這做法太不負責任。“餿主意,絕對是餿主意。長長腦子好不啦?想沒想過,一旦給他發現了怎么收場?這類人自尊心特強,逆反心理也強。他也許只上樓頂吹吹風,或在哪兒看會兒水。這時候覺察被人跟蹤被監視,面上掛不住,情緒失控,跳樓投河的事也做得出來。”

“對了,他穿衣打扮跟以前有差別不?”

“看不出不一樣。臉刮得勤,天天刮。他以前就刮得勤。”

“他還曉得自己是誰。唔,房事呢?”

關于行房,我紅著臉跟王楸討論過。基本上,十天里他會有一天去臥室。我說,他還沒忘自己是個丈夫這最基本的社會身份。王楸不認同,咬著下嘴唇說,你看見了就不會這么說。她松開嘴唇,我明白你那醫生朋友指什么,不要小孩,我們結婚前就約定好了的。我以為他有障礙。不是。他就一句話,“為什么一定得血絲糊拉的。”我說,這是自然現象。他說他當然知道,但就是沒法接受,想也不能想。他這觀念是怎么來的,受了什么刺激還是……但我既接受了他,就要接受他這想法。他開玩笑說,程序、音樂也有生命,不是嗎?你見到血了嗎?

“會不會有外遇?”

“沒。我巴不得他外面有人。”

“為什么?”

“不用再猜來猜去。”

“那就跟他好好談談。”

“談過。他說每個晚上都在寫曲。還放給我聽。是不是越寫越好了?客戶總說改改改,又不給個具體方向……最近壓力大了點。”

“有這個可能。”

“有嗎?你覺得他像是有壓力嗎?人是瘦了,瘦對他來說是好事情。你住進來前不久,他就去了趟體檢中心,體檢報告很正常,除了鼻中隔偏曲,那是天生的,其他都好,血壓也回到了一百二,精神更是好得不能再好。我沒見過他精神頭這么好過。整宿整宿見不著人,身體、精神比以前還好,你不覺得怪嗎?……我希望你能再住些日子。”

我當時沒聽王楸的就好了,我按計劃住滿一個月打道回府就好了,因為后來發生了一連串的事。對于后來發生的事,我沒法細說,不是不愿意,也不是要刻意隱瞞什么,實在因為在同一天花板下,我卻不比你們多了解多少,我日益覺著熊小雄陌生,王楸也是。我就曉得,兩三周后,王楸崩潰了。我那天一早去五角場辦事,不在現場,晚上一推門就傻了,滿屋狼藉,花瓶全碎了,花瓣踩得哪哪兒都是。王楸把自己關臥室里,叫不應。熊小雄在電腦椅上打盹。我推醒他,他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說王楸瘋了,警察也拿她沒辦法。我問警察為嘛上門?他搖頭。他就知道搖頭。我也拿他沒辦法。

到了后半夜,夜里氣溫最低的那個時辰,王楸和我睡在了一張床上。掰扯起來,她就是那晚懷上的。

徐婷算是言中了。

我得手了。不僅得手,還帶球過半場突入禁區將球捅進了球門。鐵桿球迷意外逆襲成進球功臣,做夢都會笑醒。我不記得我有笑過。如果你身上搖擺著一個赤裸的女人,暗戀多年的女人,會笑醒;如果那女人的淚水一刻不停砸在你前腔,你因此亢奮十倍也正常;如果那女人是你好友的妻子,而他也許就在一墻之隔的房間,忐忑是人之常情;如果事后被戴綠帽的哥們沒有給你幾個耳光沒有唾你臉沒有指責你,連看你的眼神都一如既往,你會驚詫,會莫名,同時會慶幸,會……

但那哥們一個月內就消失了,人間蒸發了,這個時候你又會怎樣?既然做了混蛋,索性混蛋到底,接過好哥們的班,站好他的崗,照顧好他的女人。我這么盤算過,也這么做過,王楸和我還差點成為同一個孩子的父母。但,我還是退出了球場(主動撂挑子也罷,被亮紅牌也罷,結局就是這樣),徑直穿過一排排觀眾席,出了萬人體育館,沒能再回頭。

對的。我的朋友熊小雄最終還是不見了。他的名字被錄進了區公安局“失蹤及不明身份人員信息系統”的某一欄。在一個不好不壞的天氣里,在一個非節慶非節氣非紀念日的普通日子里,如同手一滑觸碰到電郵的“發送”按鈕那樣,他從此沒有再回來,魚兒放生一樣不回來了。

九個小時。十二個小時。二十四小時不見人就有資格報警。可這冷清公寓里剩下的兩人任由座鐘指針滴答下去。不能否認(承認這個很難),在確信熊小雄這回的失蹤是真的后,王楸和我松了口氣(弱隊的教練以1∶0的比分捱到終場哨響起時通常會這樣)。王楸再不用隨他的消失與現身而猜來度去。我內心的歉疚也因他的缺席有所減輕。

直到第三天黃昏,水鳥低徊,天邊紫羅蘭時,王楸輕輕走過來,挨著我立在陽臺上。我攬住她,她掙開,垂頭專心削蘋果,遞給我。她說,該報警了。我看看天,說,是啊。我想了想說,先給他河南老家去個電話。王楸說,就他和他媽他哥的關系,告不告訴都行。后來是王楸撥的110,整個過程她都顯得很鎮靜,最后留地址時才有些焦躁。當晚來了倆年輕民警,挺有禮貌,開了門,不著急進來,笑著要鞋套。次日九點多刑警們上門,由物業丁經理陪同,這撥人沒問有沒有鞋套就大剌剌跨將進來,那架勢像有證據證明有人是有罪的。

這是我第二次見那姓丁的物業經理。王楸繃不住失控的那次,他說,“消消氣,有業主提供線索的,你朋友——他太太也不知他去向,小區里失了竊能不懷疑他?這也怨不得別人。消消氣。”這次他倒不怎么說話,背著手,看東看西。他不用說話,話都讓警察說了,他看看聽聽抽抽煙就行。警察了解了一些情況,問了我不少問題。其中有些問題讓我很難為情,但我一一回答了。

問王楸前,他們要我回避回避。姓丁的跟出客廳也來到陽臺上,順手拉上玻璃門。所以我一點也聽不到里頭在講的內容。陽臺下河如止水,有人坐在馬扎上悠哉釣魚。釣不釣魚?他試探性找話題。我搖頭。游不游泳?我又搖頭。我們已統一過口徑了,但我還是好奇王楸會怎么說,會不會有些話她沒告訴我卻給警察一五一十交代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姓丁的身上。姓丁的鍥而不舍,他問,你朋友,那姓熊的,他會不會水?我先沒吭聲。他又重復了一遍,我說,不會不會(熊小雄的縣城在黃河邊上,他說他看見過泡爛發臭的尸體,還救過人)。你確定?我打定主意要逗逗他,補充道,他暈水暈得厲害,大老遠聞到水腥氣就犯暈。果不其然,丁經理的臉跟我設想的一模一樣。不僅如此,晚些時候,我還當警察面大大方方攬住王楸腰身。

“開這種玩笑,有意思嗎?你有病啊。”

他們一離開,王楸就沖我喊叫。

“這樣他們才會重視起來。兩千八百萬常住人口,每天報上去的失蹤人口得有一個團,我得想辦法讓他們重視起來,是不是?”

這一招多多少少起了點作用。警車多來了幾回,警察多問了不少事,熊小雄干活的電腦也給“借”走了。那些日子,我無論去哪兒都特別的踏實,皮夾子半截露外面也不怕偷,邊走路邊點鈔票也不怕搶,肯定有便衣警察暗中盯梢,安全著呢。那些日子,我哪兒也沒去,倒不是行動受限,一來工作室生意少,少到隨時就能關門大吉;二來我和王楸正你儂我儂,像兩片不干膠。其間我們吵過幾回。王楸說,吵吵,就覺得沒那么對不住他,吵得越兇,心里越好受。我捏捏她虎口的肉,表示理解。

一轉眼盂蘭節到了,人還是沒下落,找不著不說,蛛絲馬跡都沒有。電腦還回來了。專跑這宗案的楊警官把電腦抱進書房,接通電源,開機,以示全須全尾,沒有損壞。那天午后王楸不在家,見粉絲去了。熊小雄不在后,她的私人英語電臺更新少了,為維系起見,個別熱心腸的粉絲牽頭張羅了聽友見面會,在浦東證大喜馬拉雅,不能不去。于是我跟楊警官多聊了幾句。楊警官有感而發:這年頭,沒結婚的,女的失蹤的多;結了婚的,就掉了個個兒,換男人了,百分之九十是離家出走。楊警官說,一般離家出走不可能就穿拖鞋,除非……怕就怕除非二字。我按下電視機遙控靜音鍵,看他,他也回看我。猛地亮起嗓門一聲短笑,別老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這不好玩。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有膽睡人家老婆,沒膽殺人。我揶揄道,這就撒手啦?楊警官說,調查會繼續的,只是性質變了。

楊警官說沒撒手其實就等于撒手,王楸看著撒手了其實咬著不撒手。我也一樣。終于有那么一天,我們兩個再也受不了了。我們看過那逗逼片《泰囧》的DVD后去了泰國。

在酒店住隔壁的,也是一對中國人。有天暴雨傾盆,哪兒都去不了。王楸洗過澡聚精會神剃腋毛。我去底層的小酒吧坐,翻看微信訂閱號。隔壁男人走過來借火。我們談了會子天氣飲食。熟絡點后,那沈陽人開始擠眉弄眼,“那女的不是你太太吧?”我沒否認。“是你哥們的太太吧?”我沒吃驚。“我就說嘛,我家那位還不信。”那人一點不掩飾猜中后的得意之情,還表現出很羨慕我,同時為自己只能和妻子出來旅游而失落。

我不吃驚,我覺得但凡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被說中不神奇。最初的激情退卻后,我們的臉上就只剩罪感了。那時我認識到,與其說王楸和我是來旅游的,不如說是被對熊小雄的負罪感流放到了泰國。這罪感太強悍了,在我們的激情剛燃起時就將其掐滅。我最初探進睡衣摩挲王楸乳房是中了情欲的魔法,可接下來吮她乳頭扯掉她的睡褲便是另一回事,僅僅是出于禮貌,雙方才都沒半途而廢,戛然而止,我們一往無前,裝作勇敢裝作很不羈,并在來日面對熊小雄時裝出毫無愧色。王楸和我以為能瞞得住對方,可身體不說謊,我日漸疲軟,她也不能更干澀了。

在21世紀的當代都市生活中,這,充其量是一段不那么道德的小插曲。投下陰影,但也有歡愉。以我的優柔,以王楸對丈夫讓徐婷都難解的著迷,我們在相交后的相離是肯定會發生的,撤退得飛快,我會遇到另一個女人,她和熊小雄也遲早會同床共榻。自覺不自覺地,大家都會往日常里出溜下去。可是,熊小雄的失蹤,卻讓粉色小插曲變成躲不掉的黑色挽歌,導致我們這些人,想日常都日常不起來。

如警察們所調查到的,我們沒對熊小雄做過什么。罪感,說白了,就像楊警官譏刺的,不過是“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誠然,熊小雄的離場,讓王楸和我享受過一種自由,我們做愛的場所迅速擴張到了公寓的每一處,王楸也不用再抿緊嘴唇壓抑自己。但是好景不長,我們的腦子被一個假設給攻陷了,它一旦出現,就火速蔓延,且蕨類植物般頑固扎根在每一個神經元每一個腦細胞上

——假設那晚王楸沒有帶著淚痕來到客廳沙發前,我沒有替她擦淚并抱她進臥室,假設這些沒有發生,那么熊小雄會不會一去不返?假設妻子沒有不貞,好友沒有背叛,那么他會不會喪家犬般蜷縮在街角(我們確定他一定在某個骯臟污穢的角落里)?

我們,我和王楸,在他消失不見后,又做過什么?我們做的唯一有價值的事就是湊近電話機拿起話筒撥了110,我們甚至沒起草過一份尋人啟事。而后,我們就安逸地住在了他名下的公寓里。他在那里還沒住滿十年,那里有他的衣服鞋子跑步機工作用的電腦,墻壁上掛著他和她的婚紗照。我的襪子塞進他買來的滾筒洗衣機里,我的內褲和他妻子的成雙成對地晾在他常待著吹風的陽臺上。熊小雄人不在了,看不到這一幕幕,但這對他也太不人道。一句話,那些個月,我住得難受極了。王楸看起來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在一個失眠夜后的黎明,我建議把這套房子掛在中介所里,“慢慢賣”,我提議搬去我那里。那邊上有全上海最知名的婦產科醫院,紅房子,我們得好好準備孩子出生的事。話說了才一半,王楸叫了起來,“賣房子,虧你想得出,門都沒有!”為了強化她的反對,她奮力一揮胳膊,把化妝臺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掃落地上。等情緒平復下來,王楸眼圈紅紅地說,這么多年來,熊小雄寫程序做配樂,就為買房還房貸,房子賣了,他就是白忙活一場。

“以后別提這事了,啊?”

順便,王楸把搬去我住處的提議一并拒了。我猜,她故地住下去,念舊的成分肯定有,還不少,我還沒自負到認為在她心里能和熊小雄較高下,我壓根沒往那層想過;按說男人的占有欲會出來作祟吧,沒,我沒有,不僅如此,我暗自盼著警察將熊小雄找回來,我不惜耍花招誤導警察,就想能全身而退,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暗戀的女人一旦成了燙手山芋,念舊也好,不念舊也好,又有什么區別?可我不能不顧王楸,一個人溜之大吉。畢竟有我的份,溜掉太下作。我猜,她故地住下去,為丈夫的成分少,為她自己的多。她得想,和我通奸傷了熊小雄一回,萬一熊小雄回家,她卻不在家,家具蒙上一層積塵,他會作何感想,她的罪孽是不是又多了?

走也不是,住也不是。王楸和我被卡住了,被夾住了。不能往生,不能赴死。因此我隨口一提泰國,她就認真了,眼波一閃,“什么時候去?明天嗎?訂好機票沒?”旅游,算是個像樣的借口,瞌睡時的枕頭。

浦東機場過安檢前,我們的腳步別提有多輕快。尤其王楸,拖著二十二英寸的桃紅色拉桿箱走在前頭,步頻很快。我留意她腳踝處,尋思著,再細半寸,她一定會擺脫地心引力飄起來。當此之際,有個黑色念頭閃過:她許是真做過什么勾當,請我住進她家,是整個計劃至關重要的一環,我跟他們朝夕相處,到頭來沒發現任何異樣,不就能證明她是清清白白的?只消瞞過我就行了,而這并非難事,稍加誘惑,我就五迷三道,除了她,眼里哪會注意到旁的。這些,她當然心知肚明。可回過神來,想起這念頭滋生的原因,我便啞然失笑,自己未免也太蠢太荒唐了,不過是因為她走得快,快得讓我有點攆不上,我就七想八想的,以為她要逃,逃亡境外。

等辦完托運手續,核對過身份信息,過了安檢,兩溜機場商店冷清地排過來,王楸慢了下來,她慢慢地說:

“回來時逛逛免稅店。”

瞧哪!還沒登上飛曼谷的航班,我們已被“回來”這個詞及它深長的意味給盯上了,緊追不舍,狂吠不已,如蛆附骨。泰國之旅的調子就這樣定下來了。

曼谷四天,三天雨。坐大巴到了清邁,又雨。雨大得不像話,傘充其量就是個樣子貨。那些天里,我們做得最多的,就是眼睜睜看雨水在各種玻璃表面積聚滑落再積聚。一個充滿異邦情調的天地橫陳眼前,可就是進不去。我們給困住了。老祖宗智慧絕頂,“困”這個漢字讓每一個被困住的人心有戚戚。如果再多待幾天,我肯定會去醫院,我疑心自己得了某種骨病,每日清晨下了床直腰向天伸兩下胳膊,肘關節就剝剝作響,像在肉里骨里放炮仗。顱骨偶爾也這樣。

我說過再見,辭過“哎哎”伸手留我的沈陽老哥,收起手機,揣著沒喝掉多少的一瓶占邊波本往走道盡頭的房間去。房間里的王楸保不準正想著來一點祛祛濕。酒喝光了的話,酒瓶還可以灌點水插支花擱床頭柜上看。至于什么花,我沒概念,對花花草草我一竅不通,還是交給王楸吧。走道昏暗,射燈迷離,我感覺有什么東西纏住我的腳,還沒反應過來,就跌翻了。爬起來,彎腰去看,是一床單,肯定是保潔人員粗心遺下的,再看,酒瓶也碎了,一地碎玻璃渣。還好人沒事。沾了一身的酒。

王楸在做瑜伽。我不知她還會這個,她的動作很像回事,柔韌性這么好,估計劈“一字馬”也不在話下。我在床尾坐下,酒自茄克下擺吧嗒吧嗒朝下滴。我脫下來,擰了兩把,就不滴了。王楸換了個動作,平躺下來,面朝天,兩個膝蓋扣在胸前,像練失傳已久的縮骨術。我露出笑來,“你可以當作家。”她沒問為什么。所以我把后面的話咽回肚里。我本想說,剛剛在《三聯生活周刊》訂閱號上看到,有人說作家是向內生長的指甲。我搞不懂,就覺得這說法挺有趣。向內生長?那該有多疼,想想就疼。她不問,我就沒機會說。我將枕邊的脫毛器拿起來,準備放進盒子,收好。王楸說,“放下,有一邊還沒剃。”她抽抽鼻子,說,“喝酒了?”說,“你不酒精過敏嗎?”說,“喝了那么多,你一定有話要說,說吧。”我張張嘴,我想說,沒喝多少,剛才摔了一跤,酒全灑衣服上了。可我覺得這么說像是狡辯。所以只笑笑。我盤算著要不要先泡個熱水澡去。

萬萬沒料到,幾秒鐘后,只幾秒,她主動提出分手。她的原話是,“你說不出口,我替你說了。省得你為難,省得你再一個人喝悶酒。我們,分了吧。”講完后,王楸繼續做瑜伽,徐徐吸氣,徐徐呼出,氣息綿長。

我想我真是不可救藥。在那一刻,我還想打岔,岔開話題。“隔壁那人和我聊了會兒天,他叫王樹彭,彭德懷的彭,沈陽本溪人。做玉原石生意。”我甚至要說,跟他一起那女的是當地土地局局長。之所以這么瞎編亂造,大概是有戲劇性,有噱頭,夠抓人。熊小雄失蹤后的這段時間,這種花招我使了不下百次,百試不爽。每每預感到我們將陷入某種情緒中,或涉及嚴肅話題,我就瞎編一氣,用一個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將王楸和我從暴風眼里搭救出來。但是,這回不會管用了,我清醒意識到。

“為什么?”

“我累了。”她就是這樣說的,聲調懶洋洋,她說,“這才幾個禮拜,你我就像過了幾輩子。看看我,現在都懶得背過你去剃腋毛。”

“是啊。幾輩子。”

我們雙方都沒提熊小雄的名字,沒有,但心領神會,是熊小雄把我倆硬生生拆散了。那是秋初的清邁,屢遭兵燹之禍的柴迪隆寺廢墟不遠處,菩提塞雷納酒店的三樓,兩個不再年輕的中國男女因一個失蹤的胖子而分道揚鑣;他們,也是因這個胖子的失蹤捆綁在一起。

我說,還去免稅店購物不?王楸說,去啊,有你拎東西,不能便宜你。我說,待會我去前臺再開一間房。王楸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做作,有意思不?我說,肚里的孩子?她想了想,這你別管,不來這世上也好。

晚餐后,她才剃了另一側的腋毛。在衛生間。

第二天下午,云斷開,雨住了。我們出了酒店,迎面撞見那對中國男女,那女人撐一把當地的手工傘,紅到俗艷的那種,我卻意外地覺著親切。男人攬著女人的腰,裙擺上、褲管上盡是泥點子,看起來兩人走了很遠的路。那男人沖我齜牙揮手打招呼,我面無表情旁顧左右;倒是王楸響亮地嗨了聲,回過禮去。我問,認識?王楸咦一聲說,不是住隔壁房間的夫妻嗎?

我們穿過Sunday Walking Street往柴迪隆寺兜了一圈。據說里面那塔高九十米,可幾百年后的今天,就只剩六十米。我有點遺憾。可王楸不以為意。她說,這樣才好。她說,塔矮了,才能顯出塔里那尊坐佛來。我坐在塔外的石級上,反復琢磨她的話。我試圖解讀她是有所指的,如果有所指,那么熊小雄、王楸和我,誰是塔,誰又是佛?誰顯出了誰來?又或者我們都不是,我們只是后半截身子沒入紅磚塔體的石頭象?

唉。誰知道。

六點來鐘。雨又下開了。好在我們已經折回步行街。那是上燈的點,夜市起了。各種酒吧、小吃攤、工藝品店,各種燈。一落雨,整條街的燈火就洇開來,融在地上一灘一灘。到處是人。漢語充耳可聞,讓人恍惚此地何地。我們頭碰頭在遮陽傘下吃涼拌木瓜絲,又把外套攏在頭上小跑到另一陽傘下吃了份超難吃的泰式腸粉,為發泄不滿,我們賴在那狹小的地方躲了一陣子雨。王楸背靠我,她的發梢濕漉漉的,潮濕的混合了發香的氣體裹著小吃攤的煙氣涌入我的鼻孔。她的頭發幾乎濕透了,隨物賦形貼在頭皮上,濕到我的淚珠子滴在上面她也毫無知覺。嘩嘩雨聲中,我們被滿大街的各種國籍的游人沖刷著,我聽到心里頭有東西在坍塌,在分崩離析。

我推推她,朝對街指去,“去做個按摩吧,正宗泰式。才一百二十泰銖。不然會感冒的。”

“你來買單。”

“OK。”

“你上哪兒去?”

“走走。隨便走走。”

我踏上路肩,在雨中一腳深一腳淺走了十好幾分鐘。回過頭來,發現又回到了原地,那家按摩店的霓虹招牌在雨絲深處熠熠生輝。得走遠點。我勸自己。后來側身檐底下看了會兒街頭藝人吹一種造型古怪的樂器(吸引我的是那人臉上的表情,有點心不在焉,又有點像在祝神)。在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后,我方察覺渾身上下給澆透了,包括內褲后腰。我想這是要感冒發燒了。倉促間,我伸手推開左手邊一扇門,飛快掃了下里面墻上的海報,原來是個Live House,平日完全想不起去的那類場所。

那家俱樂部門票低廉,三百六十泰銖,但挺嚴格,看過身份證件才肯放行。里面不大,人也不多,十幾個。舞臺上是幾個泰國小年輕,瘦垮垮的,無精打采。我要了杯酒坐下,辨不出顏色的沙發上煙臭濃烈,夾雜著殘存的狐臭。說來也怪,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打起了盹。音樂時近時遠。等到醒過來,不打寒戰了,我看了下時間,一口干掉杯中酒,起身打算離開。這時大門那邊呼啦啦進來一群人。舞臺上出現個美國大漢,大胡子,大花臂,拿起架子上的麥克風,厚手掌嘭嘭敲了幾下。臺下唿哨聲怪叫聲多起來,此起彼伏。我思忖著要不——再坐坐。大漢走到臺后,上來幾個格子襯衫的美國帥小伙。觀眾馬上沸騰了。他們喊著什么,我聽不清,大概是樂隊名稱,或樂手的姓名。那伙樂手一言不發,開場白也沒有,操起家伙就開始了。我閉上眼聽了一曲,鼓聲很靠前,吉他、貝司、人聲躲在后面。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樂隊,不知道這是什么類型,但怪好聽的。我沒聽過這么好聽的。可我沒辦法繼續,繼續坐下去,繼續聽。倒不是擔心王楸,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泰國,她今晚盡可以放松下來,被陌生人的靈巧的手指多捏捏。可是我就是沒辦法繼續聽下去。

我踮起腳跟環視一圈,現在看演出的人數量翻了幾番,仍然陸續有人進來。要出去,得擠,得用膀子扛,得不住口地嚷嚷“Sorry”,然后一定要貼著墻,這樣才能不那么費勁開出一條縫來。室內開了冷氣,可也就十來步,我擠出一頭一臉的汗。我抬袖子擦去汗,深吸口氣,然后悶頭向前。等再抬起頭來時,卻瞪呆在當地。我看到一個大胸脯金發女子,少說38D。越過她裸露著的雀斑點點的左肩,我看到一根頗有分量的水泥方柱子,我看到一個人立在柱子和墻的夾角處,像半截柱子,即將完工的半截柱子,不是被破壞的柱子。我看到他時,一束很亮的藍光剛好滑到他臉上,所以霎時間我看清了那人。

他雙臂環抱胸前,這樣肩膀就更寬了,這樣他的頭就不那么顯大。他的頭浮標般高高地揚起,那姿勢,活像動物園假山背后瞭望的棕熊,貼足秋膘的棕熊。微弱的光流動在兩方鏡片表面,似乎是自體內滿溢出眼窩。

這星球上相像的人千千萬,每一個人都能找到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或女人。我遇見另一個自己也許不敢相認,可那時候,在兩千六百八十六公里外的泰國清邁,在那家破敗的不入流的Live House閃爍的燈光下,我一眼認出了熊小雄,是他,不是別人。在徐匯話劇藝術中心,我看到過這樣的熊小雄。太祝的魂靈低吼:“絕后代,斷宗嗣,乃天下第一孤寡之人。”商鞅赤色囚袍回道:“這又如何?”當時我用余光瞥見了這樣的熊小雄。

有一會兒工夫,我頭腦里盤旋著幾百個問題,我有幾百種跟他打招呼的方式。究竟該選哪一種?這讓我的腦袋險些炸掉。

最后,我穩住步伐迎上前去。

我說,“熊小雄。”

樂聲和唱和聲幾乎要將房頂掀翻掉。我的聲音也不大。他竟聽見了,垂下頭,瞥了我一眼。整個過程是那樣慢吞吞,類似舊光盤卡頓。

“沈易。”他說。

“干什么呢?”我說。

“看演出。”他一副明知故問的語氣。

“是啊。看演出。”我說。

熊小雄指指旁邊,并縮肩讓出幾寸位置來,示意我跟他一起靠在墻與柱子的拐角處。我走了過去,靠住。我們肩并著肩。在我右手邊的墻壁上,一個插頭拖著一大圈滿是油垢的電源線一頭扎進同樣滿是油垢的插座里。我抬頭看看,又低頭看看。九月了,外面又大雨,他卻還蹬著那雙大嘴猴棉拖鞋,雖不比從前干凈,但能保持現在這程度也算奇跡。為不破壞某種協議,我并沒有過多左顧右盼,也直勾勾望向舞臺。

好長好迷幻的一段架子鼓Solo。

“輸入法完工了?”

在一曲已了一曲未來的間歇,他嗡嗡地開了腔,沒看我。

“爛尾了。”

我也沒看他。

“早告訴你不要開源代碼的,不聽勸,現如今給拖住了吧。開源是潮流,但不是所有程序都能做到開放的,不是所有。”

我等著他再說些什么,他沒有說;我想問些什么,我沒有問。因為音樂又奏響了。我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聽著歌。一首接一首。就像聽歌是那個夜晚最要緊的事。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的后來,手機震了兩下,王楸的頭像忽地點亮屏幕。王楸發來短消息,說她困了,先回酒店去了。末尾警告說,“別太嗨,夜黑風高,當心迷路。”我想時候大概不早了,外面市場上的燈興許全滅了;至少闌珊啦。

我說,“走吧。熊小雄。”

熊小雄看看我的手機,看看我,揉搓著眉心,丟過來一句,“你回吧。”

“你要,繼續聽?”

“這樣好的曲子,有什么理由不聽?”

我先沒動。后來我又動了。我留下酒店地址和名稱,我說,“明天我們就回了,晚七點四十的航班。”我看著他從牛仔褲后袋中摸出iPhone3,我看著他粗大的食指戳開備忘錄,看著他一字不誤地記下來。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我們都出汗了,因此那一握熱乎乎潮津津。他說走吧,我就走了。我沒有回頭看。我不知他有沒有目送我走出那家氣味深刻的Live House。我猜,八成不會。

次日多云。我看了早九點的金州勇士隊和丹佛掘金隊的比賽,又接著看十一點半開的菲尼克斯太陽隊和克利夫蘭騎士隊的比賽。王楸打趣道,你這個偽球迷,看得都睡過去了。我說,這不醒過來了嗎?哦,再一節就打完了,索性看完。下午五點鐘我們退房去機場,補了半天住宿費。起飛前王楸和我按計劃去了清邁國際機場免稅店,出來進去,兜兜轉轉。最終兩手空空。我什么都沒買,她也沒買什么。王楸故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略帶調皮地說,“這回便宜你了。”

“對不起。”我說,說完緊緊閉上嘴。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王楸的臉像霧像風又像雨。她沉默良久,久到我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她說,“我拉你進臥室,拉你上床,書房門一直就閉著,里面一點動靜都沒……對不起。”

我擺擺手,手都不是我的了。我示意她別往心里去。我說,“假設,假設有一天有人敲門,不,應該是摁響門鈴,打開門一看,是熊小雄,他回家了,你……”

王楸別過頭去,正對巨型玻璃幕墻外巨大的客機,留給我一個談不上完美的背,機翼上的一抹紅在暮色中都不像是紅了。五小時后,那架A320空中客車將載著我和她安全抵達浦東國際機場,出了機場,她將給我一個大大的笑臉和大大的擁抱,然后她將招手上一輛錦江出租車,直奔普陀區最北端的社區萬里城;而我,將在熟悉的夜風中抽兩支煙,然后搭機場大巴去市區。抽第二支煙時,我將劃開手機,點開通訊簿,找出董枚的新號碼,毫不遲疑地撥過去,被告知“您所撥打的用戶現在無法接通”。接著我會打給住俄亥俄的徐婷,她正吃中飯,我們將在遙遠的刀叉叮叮中寒暄幾句。掛斷電話后我將突然回過味來。看來,龍井村看相的農婦果然一語成讖。不過,這回我認了。心悅誠服。我慌不擇路要逃離的,回頭打量,如沐春風。盡管這風彌漫著居家氣俗世氣。我奉為故事的,終是故事。我想成為熊小雄,只要好曲子就沒道理不聽下去。我終究是我,我夢想著對所有人開放源代碼,一個幾十兆的小程序都是我跨不過的泥淖。

半晌,如半生的半晌,王楸回過頭來,笑語盈盈,“到那時,就是他熊小雄對不起我們了;到那時,我跟你走。——快走,馬上就檢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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