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中圖分類號：1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3-0019-02

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羿上射十日，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

——劉安《準南子·覽冥訓》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 ……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屈原《天問》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無題》

初見時，他一襲黑衣，從遠方緩緩走來。炫目的陽光在他的弓箭上勾勒出一道刺目金邊。那時的我，正是少女情思，自簾后一瞥，便低頭紅了臉。那時的他，英姿颯颯，如人中龍鳳，頗有些睥睨天下的氣概。

后來我常常想：興許只是一時糊涂，在強烈的逆光中，我到底有些頭暈目眩。

傳說天上有十日，輪流作息。不知為何，自我降生便是明晃晃的十個太陽高懸。草木枯絕，禾稼焦灼，人們酷暑難耐。父親日日向天神禱告，祈求清涼、祈求久候不至的甘霖，直到他的到來。

人們說，他是天帝派來的神使，原先乃是司箭的小神，使得一把好弓箭。不僅如此，他手中還有十只神箭，據說用此神箭，百發百中無虛弦。

起初，他為饑餓的人民帶來了大量新鮮的野味——鹿、豪豬，再到惡禽猛獸。捕捉這些，他似乎是易如反掌的。人們臉上都有了笑影，只稱他為“箭神”。部落里多了篝火晚會，火星飛濺中，人們載歌載舞，念叨著禱告的詞語。我坐在父親身側，偷偷看他英挺的眉眼、勁瘦的腰身。他只是沉默，微笑的站在一旁。晚會漸至高潮，父親舉起流油的烤炙：“感謝天帝！”青年男子一齊舉起烤炙：“感謝天帝！”氣壯山河。

跳動的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了斑駁的陰影。

他的確是不愧“箭神”之稱的。他身強體壯，無所不能：殺九嬰、繳大風、斬猰貐、斷修蛇、擒封希，百害盡除。“上天派來的神使為咱們除了大害啊，這都是天帝的神力才能辦到的啊……”父親眉間的深紋慢慢地淺了，人們臉上的笑紋漸漸深了。

他的眉頭卻深深地鎖住了。

夜涼如水，燭影搖紅，我挑了挑簾幕。連日巡邏的他，似恰好在窗前停住了腳步。秋風蕭瑟中，他背挎著弓，面朝東方，背影單薄。我忍不住喚他：“羿！”那個身影立刻警覺地轉過身來。“夜風刺骨，君不妨進屋驅寒？” “姮娥？”黑暗中，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辨清了我的模樣，“無妨，不必掛懷。”說完，他便大步離去，弓閃著寒光。

那一日，多年來我仍然記憶猶新。

炎熱的天，干裂的大地，人們卻一減往日懨懨之態，向部落中心集聚。“上神竟然要射日呢！”“呀！那可是天帝之子，大羿上神……”我在竊竊私語中，擠到了最前面。刺目的陽光中，只見到他調弦拉弓的背影，肩胛與手臂的姿態充滿了力量之美，弓弦彎成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弦上的弓箭金光一閃，流光溢彩。我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大腦一片空白：“不，那是天帝之子……”他凝視前方，動作未有絲毫遲疑，只見一只金光躥向天際。“轟！——”天崩地裂似的聲音響徹天際，似是猛獸在怒吼，山川在咆哮。大地震顫，黃沙彌面。刺目的金光從當空蔓延，有什么在呼嘯而過，有什么在崩裂瓦解。白光過后，人們望向天邊，赫然只有九日。“大羿把太陽射下來了！”“上神勇猛過人，實乃我族之幸！”山般的歡呼瞬間爆發。他沉默不語，回身又是一箭。九日、八日……四日、三日……一日。父親雙唇激動得直顫抖，似乎忘記了如何言語。后羿將要射出最后一箭之時，父親從山崩地裂的聲響中回神，急急拉住了他：“上神，不能再射了。空中不可一日無日啊！”“箭神，留下一日吧！”“我們還要種莊稼哩！”人們紛紛請求。

后羿頓了頓，收起箭轉身，回望人群。風吹起了他玄色的衣角，陽光從他身后蔓延開來。“上神萬福！”“大羿千古！”人們虔誠地伏于地上，膜拜的聲音中，再無天帝，只有后羿。我不知是激動還是莫名的惶恐，全身顫抖伏于地上。“姮娥——？”我緩慢地仰頭：逆光中，他目光幽深：“吾不負你。”他向我伸出了那只布滿繭子的手。

后來我想，大抵是從那時開始，他在部落眼中便不再是天帝的使者，而是真正的天神。

難得朦朧的晨曦，在父親感慨的笑容中，在部落的祝福中，我坐上了花轎，嫁為人婦。當我把手交給羿的那一刻，我偷偷看向他。他身著紅衣，龍鳳金紋緊緊掐住衣領，任燁顯得眉眼飛揚，滿臉笑意，頗有些志得意滿之態。他功績顯赫，我將他僅剩的一根神箭插在箭筒中，掛在醒目的位置，每日擦洗。這一天起，“姮娥”便成為了他妻子的代名詞。這一天起，他便成為了部落新的首領。

他開始忙碌起來。沒有了野獸，沒有了炙熱的陽光，部落里百廢待興。他黎明便起身，夜深尚未入睡。夜深，我望著他沉睡的背影，徹夜未眠。我想：或許他只是太操勞了吧。 “姮娥，我若不能長生，便是千秋萬代之功又有什么意義？”稍有閑暇，他常常落寞。我知道，因他得罪了天帝，被消除了神籍，壽命與凡人無二。“妾與君相伴一生不好么？君若壽與天齊，妾怕只是螻蟻一般了。”他看向我，太息良久：“你不懂。”當時的我，沒有看到他眼中的勃勃野心。他依舊早出晚歸，各種事物應接不暇。所幸，這種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可惜我們蜜里調油的時光卻亦不長久。部落漸漸安定，他卻漸漸晚歸了。

那一日，為他縫補衣物之時，突然揀出一根女子的頭發：溫軟纏綿的栗色，隱有暗香——卻不如我黑亮的長發。我心下微微發苦，將頭發絞在手心里，悵然良久。他帶回的東西愈來愈多，從胭脂印，再到女人的暗香。一切終結在那個下午，他渾身濕透地回到家中，箭筒中卻少了那支神箭。 “姮娥，吾回來了。”“妾恭候多時。” 見到他狼狽的神色，我低眉斂目，渾作不見。午夜夢回，我聽他喃喃著一個名字：“宓妃，宓妃……”他轉了一個身。我抿了抿干澀的嘴，意料之中——他究竟是與河伯的妻子在一起，只怕是嫌棄了我凡人的身份。他十支神箭，九支用于射日；最后一支，竟然是為了從發怒的河伯手下逃脫。我握緊了空蕩蕩的箭筒，一滴淚化在了枕邊。

歲月蹉跎，碌碌于國事，他的鬢角漸漸染上了霜色，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紋路。他的嘆息聲越來越多，眉間越鎖越緊。我麻木地洗著衣物，卻悲哀的想：大抵他還是不甘心年華逝去，竟與凡人無二了。門外部落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散進屋來，看著華美卻分外凄清家里，我的心狠狠地絞在了一起。靠著冰冷的床榻，便又是一個難眠夜。

他欣喜地踏入多年未曾到訪的家中時，我十分驚詫地站了起來。“你……”一時，我竟失了言語。“姮娥……”他滿眼都是喜氣，“吾從西王母處求得仙藥，可保長生不老。吾求的一對，特地來與卿分享。”他滿心以為我會迫不及待的答應，見我默然不語，便挑高了眉毛：“汝不愿？”他似是難以置信，“汝竟不愿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我的心中一片死水：“既然如此，便如君所愿。”我淡然地接過錦盒，兩粒拇指大的丹藥相依相偎，我心中愈感悲涼。我輕輕拈起一枚，琉璃般的顏色，映出我蒼白的臉。

西王母，大道西真清圣妙真善美精元衍化，她使天地萬物演煉而成的女神。既是女神，又何嘗不與天帝相親，緣何竟要幫助羿呢？他此舉，只怕不是為了與我共享齊天之壽，而是有所顧慮吧。

我將丹藥抵在唇邊，心中似有驚濤駭浪一般。冰涼的丹藥，一如我冰涼的心。看向他期待的眼神，我的心愈加了然。生亦何歡，死亦何哀？若這樣麻木的生活，不如與父親相伴。我閉上眼，丹藥滑下，帶著焦灼的感覺。

我沒有死。

我睜眼，看著他欣喜若狂的眼神，心中突然浮起一種恨意。是他，毀了我對愛情的憧憬；是他，毀了我對家庭的渴望。他，野心勃勃，始亂終棄，怎么配得到長生不老！我捏緊了手中的藥丸，瞬間浮出了一個膽大的主意。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掉了手中另一份藥丸，在他迷惑和震驚的表情中跑向室外。“后羿，這是你欠我的，怨不得我。”我看著他臉上陰云密布，心中不由十分的快意，涌上來更多的，卻是悲哀。腹中的焦灼感愈切，我的身體開始慢慢飄了起來。身后傳來他響徹天地的一聲怒吼，包含了多少不甘和震怒。朗朗的天空愈來愈近，我心中決絕，再不回首。

我選擇了在月宮避世，凄清的月宮正合了我的心境，千年的時光足以抹平我的悲哀。西王母的確用心良苦，她并不欲毒死后羿，卻換了一種方式讓他回到天庭接受懲罰。對于他，我一點都沒有報復的快感，因為他于我，已然路人。后來我常想，如果后羿有第十一支神箭，怒火中燒的他會不會會把月亮也射落呢？然而后羿自我走后日漸消沉，一年年的衰老，身心交瘁，最后竟被近臣聯手殺害。他再無求藥之心，甚至更無服藥的勇氣了。

我懷抱著玉兔，翻看著凡人的詩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往事涌上心頭，我陷入了沉思：后悔么？我心早如止水。然而后羿確實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看錯了我。他沒有想到在他眼中我這個貌似沒有主見的女人，在離開的時候，會帶走他的一切作為報復。轉眼間，世事竟已千年。

心微動奈何情已遠，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參考文獻：

[1]古代神話中的后羿并非嫦娥之夫，嫦娥的丈夫應為夏朝第六任君主大羿，但傳說中將其混淆。為了行文方便，本文沿用現存說法。

[2]“嫦娥”本作“姮娥”，西漢時為避漢帝劉恒諱，將其改為“嫦娥”。

[3]嫦娥出身說法不一，本文采用其為帝嚳與常儀之女的說法。

[4]由于作者古文功底有限，因此對話為白話。

[5]個人之見，切勿當真。

作者簡介：榮蕾（1992-），女，漢族，河北唐山，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部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