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嬌穎
摘要:歐陽子的小說因對心理世界的深度挖掘和原始欲望的不懈探索在五六十年代北美留學生作家群中素有“心靈外科醫生”之稱,然而,卻極少有人注意到后留學時期歐陽子的傳統化散文創作之于其小說的轉變和對其思想變化的反映。對照看來,歐陽子后期的散文和前期的小說形成了鮮明對比甚至潛在性解構,本文將從兩者的創作內容和表現手法來進行對比分析,進而探索其寫作的心路歷程和思想變化。
關鍵詞:小說;散文;創作轉變;理念反思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3-0003-02
一、前言
在臺大讀書時期,歐陽子就開始了現代主義的小說探索。她將筆觸深入靈魂深處對內心世界進行挖掘,尤其關注婚戀背后的女性潛意識和性心理,將從青春期到為人妻為人母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從傳統的婉約陰柔美和道德理性的約束下釋放出來,賦予她們人性的善惡和女性的真情實感,創造了一系列異化的女性和母親形象。1962年赴美留學后的6年里,歐陽子仍堅持著心理分析小說的創作,她的小說因對心理世界的深度挖掘和原始欲望的不懈探索在同時期留學生作家群中獨樹一幟,素有“心靈外科醫生”之稱。
令人頗感意外的是,在經歷了五年的小說創作空白期后,重新執筆的歐陽子卻幾乎放棄了小說寫作而完全轉向了現實性的散文創作。這些散文多是作者本人在異國他鄉現實生活的所感所想和對家國故人往昔生活的追憶懷念,飽含濃郁的個人情感和傳記色彩。
在閱讀歐陽子作品的過程中,筆者發現歐陽子創作于后留學時期的的散文不僅與前期的小說形成鮮明對比甚至潛在解構,而且坦誠地展現了作者自身的思想變化。從對人性的心靈剖析到對自身的心靈剖析,從基于心理世界的小說到基于現實生活的散文,歐陽子對自己創作生涯前期始終堅持的西方現代主義觀念進行了認真反思。
二、前后期創作轉變:從小說到散文
(一)創作內容的變化:同母題的反方向呈現。
歐陽子的小說創作集中于1960年至1971年的十一年間,這些心理分析小說都一致性地遠離生活真實而向心理世界深度挖掘,其人物多是處于青春期的敏感少女和婚戀背后充滿矛盾和變異的妻子母親。小說中,日常而混亂的家庭關系導致了人物種種異化而痛苦的心理。而在散文中,作者描述的家庭生活卻是真實而有趣的,對子女和丈夫的愛、對現實生活的感激和珍惜溢于言表。
1.小說中的家庭關系:矛盾的異化。
婚戀故事中的夫妻關系是歐陽子表現兩性潛意識和人性欲望的著力點,即使是以具有弗洛伊德色彩的母戀和母子亂倫等情節為主要內容的短篇,其原始起因也來自混亂糾纏的夫妻關系,婚戀中的兩性矛盾對立就成為了歐陽子小說中首當其沖的內容。
《花瓶》中懦弱自私的丈夫石治川和獨立奔放的妻子馮琳就是一對矛盾的代表。年輕漂亮的馮琳“一向喜歡支配別人”,想要走出家庭獲得獨立的精神世界和社交生活,而大男子主義的石治川“愛太太愛到了發恨的地步”,猥瑣卑劣,只想把妻子當成“花瓶”鎖在家里。結尾處花瓶摔而不碎,妻子憤然出走。婚姻生活背后的人性欲望和兩性心理較量成功掙脫虛偽現實的遮掩浮出水面,歐陽子開始打破傳統女性美德與理性包裹的外殼,讓女人回歸到普通人的平凡角色。
《網》中膽小懦弱的妻子不僅沒有在與丈夫的相處中贏得婚姻生活中應有的平等和尊重,反而一直努力臣服于夫權密網中。一個習慣了被強勢的婚姻關系束縛的女人,被偶遇的舊情人觸動;因丈夫擅自回應自己的信件而爆發的強烈不滿,卻被自身的依賴性打敗,最終逃不出這張極不平等的婚姻之網。《網》與《花瓶》的女主人公雖走向不同的結局,卻意味著女性作為“人”的角色欲望已經在歐陽子的筆下覺醒,她開始試圖塑造一種傳統女性的反面。
由悲劇的婚姻帶來的是另類的母親角色,她們將對丈夫的愛或者恨轉移到兒子身上,衍生而來的是異化的母子關系和亂倫的母戀情結。
在小說《覺醒》中,母親敦治對丈夫的出軌行為心懷怨恨,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到獨子身上并演變成了一種變態的愛戀。她以一種變態的心理窺探兒子的隱私,阻止兒子與異性的正常交往。在知曉兒子的糾結痛苦只是因為得不到愛慕的異性的回應而與自己無關時,她終于感到了完全的空虛失落和孤獨寂寞。母親的心理始終是“一個人的戰爭”:自身欲望和道德底線的互相拉扯。這樣的母親不再帶有傳統的母性光輝和神圣色彩,她們呈現出一種既無私又自私、既分裂又矛盾的“母愛”。
赴美留學的歐陽子出國后,也將自己的“心理分析法”置于東西方文化差異和碰撞中。《秋葉》講述的是深受東方傳統約束的后母與在西方開放文化中成長的繼子之間的感情糾葛。“老夫少妻”的婚姻生活和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讓女主人公宜芬對年輕充滿活力的繼子敏申產生了異樣的愛戀,但傳統的意識讓她始終無法跨越自己的道德底線并陷入理性與情感拉扯的痛苦中。
另一種能在歐陽子的小說和散文中得到較明顯對照的是同輩關系。《墻》中的妹妹若蘭從不喜歡姐姐再嫁的丈夫到鬼使神差地愛上他,在表面的不倫之戀下,實際是妹妹從對姐姐的怨恨不滿疏離報復再到愧疚自責,表現的是同輩的姐妹在這種不可言說的矛盾中心態扭曲的年輕女性所承受的自我折磨。
《素珍表姐》中,理惠為了證明自身的獨立價值和能力,擺脫表姐的陰影,在扭曲的心理指引下使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來表現自己和戰勝表姐,這看起來只是少女青春期好勝心的表現,但當她發現競爭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施力,便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動力。這何嘗不是人類靈魂深處一種普遍的侵略性的表現?
2.散文中的家庭關系:現實的溫馨。
從以上三個方面來看,歐陽子的小說形成了遠離生活真實而向心理世界深度挖掘的“心理分析小說”特征。而她的散文中的家庭關系則是溫馨且真實的,作者的寫作關注點轉向了個人現實生活并從中找到了寫作的素材及情思,對于同樣的主題呈現出了迥異的內容。
歐陽子在散文中呈現的夫妻關系實則自己與丈夫的溫馨感情和幸福生活,雖未專門撰文描寫,卻每一篇散文的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婚姻生活的美滿。散文《移植的櫻花》是作者眼疾病重時候的所思所感,深情地記敘了丈夫無微不至的關懷,恩愛之情溢于言表。散文《農耕之樂》也記述了作者的丈夫,一個淡泊名利的旅美教授,與作者在平淡家居生活中享受耕種的樂趣,讀來頗為溫馨。
《我兒世松》《我兒世松的夢想》《吾女世和》等描寫了三個兒女在幸福家庭中健康活潑的相處和成長姿態,也表現出了作者與兒女間的溫暖親情和與子女相處的樂趣。作者寫道:“成年的人,通常雖然只有一條路可走,可是通過自己的兒女,仿佛得以重溫或再度探索自我發展的多種可能性。這些年來,我看著三個孩子慢慢長大,我不斷地幻想臆測他們的未來,內心充滿期望與喜悅,仿佛我自己的一條命,由于某種奇跡,真的變成了三個自由無羈的生命。”這種母親對孩子成長的喜悅和殷切期望,是作者最真實的心理寫照。
這些散文是歐陽子在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經驗的積累下沉淀出的對現實生活的真實再現,也在無形中與作者早起所崇尚的遠離現實而在心理深度挖掘的現代主義觀念逐漸形成解構。
(二)表現手法的變化:兩種文體的轉變。
1.小說:現代主義先行的戲劇結構。
歐陽子對人類心理世界和人性原始欲望的深度挖掘深受早期西方現代主義影響,但她的小說中,卻很少出現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常用的意識流、時空交錯等表現技巧。她的故事大多結構完整,主題明確,人物特征鮮明,時間和空間都進行了緊湊的壓縮,對心理世界的表現采取了心靈外化和形體內化的手法,反而呈現出一種嚴謹的戲劇式結構。
在結構上,故事固定在一個短篇內完成,時間長度較短,地點也比較單一,人物多為具有矛盾沖突的雙方或者三方,情節發展緊扣某一矛盾展開,因而故事緊湊流暢,這就打破了現代主義中最常見的意識流的運用。由于歐陽子一開始就設定了自己想要呈現的主題,既定的主題使得故事的人物和情節都具有了預設性。人物形象成為了“臉譜式”的典型,人物心理指向了某種特定的心理,每篇小說故事情節的矛盾沖突也多為類似。然而當時現代主義思潮剛剛在臺灣文壇崛起,這時期的歐陽子并不擁有能夠成功表現自己所積累的文學和哲學功底的足夠生活經驗,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歐陽子的小說風格具有如此高度的一致性。另外,歐陽子的小說中經常出現人物對話、人物獨白和第三者視角的外部描寫,現代主義常用的心理活動描寫較之卻更少出現。
2.散文:中國傳統化的白描敘事。
內容和風格的變化使得歐陽子從短篇小說的創作轉向了散文創作。其散文多為對現實生活的描摹和反映、對家庭瑣事的感觸和抒懷、對故土親人的回憶和追思等,這些內容傳遞出作者在異國他鄉的所見所感的情思。她的散文多采取傳統的白描手法,題目即點名主旨,內容多為親身體驗的真實描摹,行文自然流暢,結尾又往往做出簡明扼要的總結,與中國傳統散文一脈相承。
三、前后期思想變化:從追尋到反思。
(一)對現代主義的追尋和女性主義的探索。
歐陽子在接受訪問時曾坦言:“弗洛伊德的學說對西洋近代文學的影響至大,我當然很感興趣,在寫作上也相當受過影響。”但為何歐陽子的小說卻沒有繼承西方現代主義的經典表現手法,反而使故事回歸了戲劇性的建構?這不得不說源于其本身的創作矛盾。當時的臺灣正在探尋戰后發展和文化轉型之路,臺灣文學青年們求新求變,西方現代主義的進入使其深受影響。觀念上的先入為主為歐陽子找到了寫作對象,但年紀尚輕而極度缺乏的生活經驗與豐富的西方現代文學意識形態形成了一對不可磨滅的矛盾,對西方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模仿無力使其只能回歸熟悉的傳統戲劇化描寫。內容是觀念的產物,實際上這也暗示出處于小說創作時期的歐陽子嚴格來說更多地是一個觀念上的現代派,且她對真正的完全的現代主義仍然處于一種不斷尋找和探索的階段。
而20世紀70年代才開始接觸翻譯西蒙·波娃《第二性》的歐陽子顯然并不可能在早期的小說中有非常明確的女權主義寫作意圖,但在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的引領下,五六十年代的臺灣女作家也有意識地對戰后臺灣現實生活里的女性角色進行了重新審視并以女性的獨特感受來書寫。正是她們對傳統女性形象的改造推進了女性主義在臺灣的演變。不可否認,歐陽子通過剖析婚戀背后的女性深層心理和原始欲望表達出對女性精神獨立和個性自由的理解和追求仍是早期尋求女性社會角色新轉變的有利探索。
(二)回歸傳統和反思自我。
對于前后兩個時期的創作變化如此之大甚至能夠形成對比,歐陽子在其散文中也傳遞出了諸多信息。作者在隨丈夫定居美國后生活平淡幸福,兒女的出世更是讓她成為一個忙碌于家庭生活的全職太太,即使心靈受到西方社會的影響和沖擊,關注點也幾乎完全轉向了現實生活。歐陽子也在《一件往事及聯想》中闡明了自己“近十年來所寫作品幾乎全是論文和散文”的原因,不僅在于生活范圍狹窄,實則作者無法否定小說“胚胎”之存在而又不能不顧忌妨礙自己創作的一切。
《移植的櫻花》記敘了作者身患眼疾期間的感想和心靈沖擊,眼疾的加重和病愈過程讓歐陽子深感自己多年為庸常現實生活所縛的靈魂重新覺醒,更加希望讓有限的生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于是開始重新閱讀和審視文學。值得琢磨的是,靈魂重新蘇醒的她重讀的文學對象竟是中國古典小說,并表明從中獲得了與年輕時大不相同的感受。1977年,歐陽子在接受夏祖麗女士書面的訪問《關于我自己》一文中說:“我寫小說,差不多在寫完每一篇的時候,都有一種確切的感覺,認為這是今生最后一篇,我的才已用盡,話也說盡,真再擠不出一滴汁來了……近年寫散文,卻是心平氣和,再也沒有年輕時候寫小說的那種痛苦和狂喜。”小說創作的經歷于她來說是痛苦卻狂喜的,往往伴隨著跌宕起伏的心情。與這種耗盡氣數來創作的方式相比,對現實平凡生活的珍惜和因眼疾而對生命脆弱的特別體會讓她更愿意享受生活的同時也享受散文創作的平靜和從容。
早期影響歐陽子創作之路的西方現代主義觀念已經隨著生活閱歷的增加不再成為她創作的引導者,而從小熟知的東方傳統文化讓她找到了新的創作理念和靈感。她不再執著于小說中的心理世界,而開始取材于現實生活進行抒情散文創作。歐陽子創作的巨變也是她對自己早期創作思想的重新審視和認真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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