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味小札

陳峰

芋艿頭

小時候，父親給我猜謎語：“青青竹竿，頭頂陽傘，陽傘底下一窠蛋。如果猜出，獎儂一粒小糖。”

是芋艿！父親使勁親了我一下，又說了一句：“不能忘了‘跑過三關(guān)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這句老話。”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三關(guān)六碼頭與奉化芋艿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粒糖的味道可真甜。

到了收獲芋艿的時候，父親叫上孩子們，像搞戶外活動似的，分工提籃背鋤挈水壺。每掘一窠芋艿，孩子們發(fā)出哇啦哇啦的驚叫聲，父親滿足地看著這一切，掘芋艿的勁更大了。

只掘了幾棵，芋艿子芋艿頭便躺滿一地，拾掇回家。芋艿子做羹，放些醬油滴幾滴菜油，便美味無比。芋艿頭切片飯鑊里一熯，沾點醬油或蟹醬，極易下飯。芋艿子滑溜，芋艿頭粉糯，頃刻，一碗飯就告罄了。

等到農(nóng)歷七月半光景，孩子們久盼的一次牙祭到了，母親端出一道“鴨煮芋艿”的時令菜。七月半，鴨子最肥美，芋艿透骨新鮮，若放上幾根春天貯藏的羊尾筍干，芋艿吸納了鴨子的油氣閃著迷人的光澤，筍干的鮮氣蕩漾在湯里，夏天竟能吃出春天的味道，光是湯拌飯已經(jīng)讓人饞涎欲滴了，還有鴨掌鴨頸可以啃，這一餐非吃得打飽嗝不可。

臘月前后，母親又準(zhǔn)定會做一道“辣茄醬”，把芋艿頭切成丁，和筍干丁、蘿卜丁、香干丁、肉丁、雞爪丁、烏狼鲞丁一股腦兒混在一起，加入豆瓣醬和醬油，煸炒得金黃油亮后，加水在土灶上慢慢焐，這是一道融合了海鮮、肉和蔬菜味道的家常菜，是長羹，能吃好長時間呢。

在家鄉(xiāng)，芋艿分水、旱兩大類，水田種水芋，品種有青基、赤基；旱田種旱芋，品種有紅芋艿、烏腳箕、黃粉箕、香梗芋等。最有名的奉化芋艿頭指的是紅芋艿。

家鄉(xiāng)名人蔣介石先生與芋艿頭也有著不解之緣。蔣公位居國民政府主席時，將來自老家的廚師蔣小品一直帶在身邊，他有一手能把芋艿搗鼓成一桌宴席的絕活。

傳說有一年，蔣介石先生的內(nèi)務(wù)副官回鄉(xiāng)，原配毛氏夫人知道蔣先生喜歡吃芋艿頭，托副官帶去一袋。那天，宋美齡與美國顧問端納正在聊天，見副官背著一袋東西，兩人好奇，打開一看是黑不溜秋其貌不揚的芋艿頭。當(dāng)晚，蔣先生特邀端納一同進(jìn)餐。餐桌上，雪白粉糯的芋艿片、嫩黃酥松的炸芋艿、芋艿圓子羹、金腿炒芋絲、鴨煮芋艿湯等擺了一桌，驚得端納目瞪口呆，最后一道“紅燜芋艿頭”是蔣小品的拿手菜，兩刀四瓜分的芋艿同肥嫩母雞在文火上熬烤兩小時左右做成，異香撲鼻，鮮美無比。端納顧不上斯文，吃得津津有味，連翹大拇指。問蔣先生：“這些菜是用什么做的？這么好吃。”蔣先生笑著說：“是我家鄉(xiāng)的芋艿頭。”宋美齡夸獎道：“想不到奉化芋艿頭能燒出這么多花樣。”蔣先生高興又自豪地說：“家鄉(xiāng)有俗語‘跑過三關(guān)六碼頭，吃過奉化芋艿頭，名氣大著呢。”

多年后，在書上讀到這段軼事，想起小時候父親的話，才知道這句俗語比喻人們見多識廣的經(jīng)歷，也點出了跑江湖的人以吃過芋艿頭為幸事。

冬日的溪口雪竇寺外，村婦們負(fù)暄而坐，用咸齏滷煨一爐熱騰騰、粉糯糯的芋頭，不用蔥姜不用鹽，香氣四散，撩撥著游人的味蕾，游人駐足，村婦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夾雜著綿糯的鄉(xiāng)音招徠游人：“噴香火熱芋艿頭吃伐？噴香火熱芋艿頭吃伐？”

大白鵝

在家鄉(xiāng)，村民把大白鵝稱呼為戇鵝，“戇”在家鄉(xiāng)方言中是傻乎乎、傻里傻氣的意思。小時候，我很怕戇鵝，兩只鵝掌搖搖擺擺，以為它走路很慢。當(dāng)我穿著背帶褲，蹦蹦跳跳從幼稚園出來，猝不及防正趕上鵝拍著翅膀向我飛奔而來，頂著紅冠，嘎咕嘎咕嘎咕，得意地一把拑住了我的背帶，嚇得我嚎啕大哭，多虧每次都有路人及時相救。那時，真是恨透大白鵝了，它哪里戇，簡直狡猾透頂，是魔鬼派來專門恐嚇小孩子的。

上了小學(xué)，便不以大白鵝為懼，身高遠(yuǎn)遠(yuǎn)高過了大白鵝。讀到“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畫面感呼之欲出，多美。

每到端午，班級流行拄蛋，一個男同學(xué)兩手箍緊蛋，只露出蛋頭，拄遍全班無敵手，以為是妖蛋，逼著他攤開手掌，好大的蛋啊，家養(yǎng)大白鵝的同學(xué)說這是鵝蛋。同學(xué)紛紛效仿，后來便規(guī)定鵝蛋不能來拄蛋。到了冬天，向養(yǎng)鵝的主人央求幾枚鵝毛做鍵子，潔白的羽毛在腳上上下翻飛，踢起來比雞毛鍵子來得好看。

那時村里有個男青年，看上了一位插隊的上海女知青，村民說這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哩。那個男青年聽后一點也不反駁，厚著臉皮說我就是想吃天鵝肉，吃定了天鵝肉。我回家問母親天鵝肉是什么味道。母親說就是戇鵝肉的味道，模樣一樣，只是一個會飛，一個不會飛。后來，我又聽到村民在說癩哈蟆想吃天鵝肉的事，我大聲地回答他們我也想吃天鵝肉，他們哈哈大笑。

江南的清明節(jié)，水草豐茂，鵝肉最為鮮美，祭祖上墳用鵝肉。有年清明，父親買來了白斬鵝祭祖，祭祖后，全家分食。鵝皮油光锃亮，黃玉一般，肉緊實，肥美鮮嫩，醬油揾一下，塞進(jìn)咀嚼，滿嘴都是鮮氣，真是舍不得咽下去。

端午，毛腳女婿或生頭女婿去丈母娘家挑端午擔(dān)，擔(dān)子里不可少的就是一只大白鵝，坐在擔(dān)子里，威風(fēng)凜凜，遇到陌生人，伸著頭頸嘎嘎嘎叫得更歡，路人爭相猜測這是誰家的毛腳女婿呢，小孩子跟在擔(dān)子前后瞎起哄。大人們說鵝一生只結(jié)一次婚，端午送鵝，表明對未來的老婆一生忠貞。

很久以后，才知道大白鵝原來是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與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有關(guān)。

王羲之隱居在溪口晚香嶺時，每天練寫“鵝”字，身邊又養(yǎng)著好幾對鵝。同村老人見狀好奇，問他：“先生，你養(yǎng)了這么多鵝，為啥從來不吃？鵝是給人吃的呀。”王羲之回答：“鵝是百禽之首，一身潔白，頭頂殷紅，好似一顆丹心，行路一步一個腳印，一生清白，剛正不阿，不忍心吃它。”老人點頭稱是，愈加佩服先生的浩然之氣。王羲之在晚香嶺住了幾年之后，練成了飄若浮云、矯若驚龍的獨筆“鵝”字。

晉朝皇帝賞識王羲之的才能，六次下詔力邀他上京做官，派一萬人馬在晚香嶺遍尋不遇，其實王羲之為躲避皇上召喚，去了剡縣，臨走時把一對白鵝送給了這位老人。再三叮囑，要精心飼養(yǎng)。老人不負(fù)王羲之所托，由一對發(fā)展到一群，子子孫孫無窮匱矣，這才成就了奉化的大白鵝。晚香嶺因此又稱萬響嶺，六下詔書之地稱六詔，至今在六詔村仍留存著紀(jì)念王羲之的王右軍祠，還有鵝池、硯石等遺跡。

我結(jié)婚有了小孩，養(yǎng)至4個月大時，母親說可以開葷了。從街上白斬攤買來鵝舌頭，讓孩子舔一下，便算開葷了。問原因，母親說鵝總是昂著頭，小孩舔了鵝舌，跌倒在地，便會學(xué)鵝樣，昂起頭來。

再后來，我也知道了鵝只需養(yǎng)60天就可以賣了，是致富的好幫手，比我年長十幾歲的嬸啊姑啊都有過小時候去田野看鵝的經(jīng)歷。

鵝體型大，價格貴，一般家庭大多只是白斬一盆打打牙祭，烹調(diào)成扣鵝、烤鵝、香酥鵝、花椒鵝、塊鵝、筍炒鵝塊，那都是飯店的菜譜，怪不得從沒見過整只鵝進(jìn)過家門，從小就盼望家里能有一只鵝便可以做好多好多鍵子的愿望總是落空。

如今買得起整只鵝了，胃口卻已經(jīng)變得小了。

千層餅

我拿著一只小調(diào)羹舀著碎餅?zāi)瓦M(jìn)嘴里，白芝麻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漫，綠色苔條粉鮮中帶咸，碎餅?zāi)瓗缀跞肟诩慈冢室庋渝矗屛兜涝谏嗉馍隙嗤Ａ粢粫海@是我第一次吃千層餅，屬于我的那份很快沒了，舔了舔調(diào)羹，意猶味盡。父親告訴我，家鄉(xiāng)有四大特產(chǎn)，除了千層餅，還有芋艿頭、大白鵝和水蜜桃，在全國都是有名氣的。

上初中的大哥去溪口春游，母親給了他兩毛錢，叫他省著點用，捎一袋千層餅回來。回到家，哥哥眉飛色舞地說著溪口的武嶺門跟電影里一模一樣、高大巍峨，繪聲繪色地描述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千層餅的長相和味道，及做餅的大致步驟。聽得我眼睛發(fā)亮，直咽口水。最后說錢都花完了，但是帶來了千層餅。接著邀功似地從書包袋里拿出幾只紙包的千層餅來。母親見狀責(zé)問，為什么不是一整袋？哥哥說，買了一本書，錢只夠買四只。打開一看，已經(jīng)不成餅樣，壓成了碎片。剛才還眉飛色舞，這會兒就像蔫了的黃瓜，哥哥心虛地辯解這餅實在太酥了，但是保證這餅就是碎了也是好吃的。母親黑了臉，心疼這好好的餅變成了碎沫子，嘆著氣把碎沫攤成兩份給小哥和我。

事后，我和小哥一直懷疑大哥買了一整袋，而是自己貪吃只剩了四只，大哥怎么也不承認(rèn)。問他完整的千層餅是否真的有一千層，大哥說這是修辭中的夸張手法。

第二次吃千層餅的機(jī)會來了。那年溪口鄉(xiāng)下的表姐來我家拜年，帶了一袋千層餅。告訴我們這是溪口鎮(zhèn)上百年老字號王永順餅店做出來的，當(dāng)年蔣介石先生回南京時作為禮品帶回去的也是這一家的千層餅，說得我饞涎欲滴。表姐拿著母親給的兩毛壓歲錢喜滋滋地回家了，母親把千層餅束之高閣，允諾等清明上墳后再吃。終于等到了那一天，迫不及待地拆開，一咬，已經(jīng)受潮，不再酥脆，母親把它拿到熱鍋中炒了一下，總算有點復(fù)原，歡天喜地享用了它。

1985年我上了初中，學(xué)校也組織去溪口春游，無以復(fù)加的喜悅撞擊著我。我看到了電影中的武嶺門，在三里武嶺長街看到多家千層餅店，找到王永順餅店，享用了現(xiàn)做的帶著溫度的千層餅，真的是天下第一餅?zāi)亍哟畏置鳎瘘S透綠，香酥松脆，甜中帶咸，咸里帶鮮，好吃極了。

我好奇地問師傅，千層餅統(tǒng)共有幾層。師傅說，有27層哩。案板上，師傅把面粉和芋頭粉糅和一起，一捏一擠一壓一揉，幾種手勢翻云覆雨繞來繞去，簡直就像是在面團(tuán)上跳舞，接著搟皮、疊層，最后把餅貼在爐壁。我看呆了，這些餅就像施了魔法，海苔的鮮咸遇上芝麻的香，在溫潤的火苗作用下逐漸游離出來，香味絲絲鉆進(jìn)鼻孔里，饞死人了，而面皮逐漸膨脹，逐漸變色。可惜等不到千層餅出爐，就無奈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幾個關(guān)于千層餅與蔣介石先生的小故事。蔣先生的故居豐鎬房嵌著一家周順房千層餅店。當(dāng)年蔣先生擴(kuò)建祖宅，周圍的鄰居紛紛讓出自己的宅基地，可是隔壁賣千層餅的周順房主人卻不愿意騰出自己家的地盤。原來周順房的主人與蔣先生是兒時的小伙伴，并且和蔣先生同年同月同日生，蔣先生重情重義，也就抱著“遷不遷由他去”的態(tài)度，在溪口坊間留下了一段佳話。蔣公離鄉(xiāng)后，對千層餅?zāi)钅畈煌匾獍淹跏虾笕苏埖缴磉叄瑢ｉT烤制千層餅，一慰鄉(xiāng)愁。

千層餅已然是溪口的一張食品名片。原料精挑細(xì)選，海苔是冬天收購的象山港野生海苔，小麥面粉是精制的，芋頭粉是當(dāng)?shù)氐挠筌殿^，植物油不添加任何成分，白芝麻需脫殼，蔗糖必須潔凈無雜質(zhì)。這些年陪客人游溪口，千層餅是必買的禮品，食物的味道浸潤著家鄉(xiāng)的山水慰藉了多少海內(nèi)外的游子。

當(dāng)年吃碎餅?zāi)奈乙褳槿四福驹谪呦叄鋷X門，莫名的憂傷漫過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