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騏
2015年,37歲的王峰憑借他的一本情感故事(《天意眷顧,我們終有一天會各得其所》,百花洲文藝版)就已經在文壇狠狠火了一把--書評界稱此書是繼張嘉佳之后,呈現南京愛情的又一暢銷讀本。幾乎是前面的旋風還在刮著,后面的風火輪又攆了上來。2016新年伊始,江蘇文藝出版社不失時機地推出了王峰集多年力作的散文隨筆集《舊時光里的小團圓》。出品方對這樣一部17萬字的作品推向市場也是很動了一番腦筋:特邀屢獲世界最美圖書獎的裝幀藝術家朱贏椿設計封面,名家葉兆言作序,更有蘇童、池莉、魯敏等一批實力派作家聯袂推薦。
在沒拿到這本書之前,我對王峰這樣年輕的作家竟然也有了“舊時光”頗有些大惑不解。等到把全書逐篇讀完,我不僅明白了他的意思,還覺得他把“舊時光”這個詞翻出了新意--所有過去的不再復歸的東西,都已經成了歷史。每個年齡段其實都是一座翻過了就無法回頭的山峰。
王峰獨特的家庭背景、性格特質和人生經歷構成了他較同齡人更為豐富也更為曲折和深刻的對于生命的領悟。從這本書的若干篇札里,我拼接出了作者一路走來的成長軌跡:16歲那年,一向沉默寡言、憧憬著外面世界的王峰,離開了他出生的故土,考上了一所千里之外的中等專科學校,在那里讀了四年的書。這讓他比一般的孩子更早地體會了孤獨和鄉愁,而另一方面則使他得天獨厚地提前獲取了涉世的種種經驗,有了對生活世界實質性的探入及其思考。畢業后也才20歲的瘦弱少年,倒是專業對口地被分到一家大型國有石化企業,做了一名操縱儀表的技術工人。在這處每天有小火車轟隆隆進出的叫作大廠的地方,他和一批差不多年紀的少男少女,過了不到四年的或許單調卻也其樂無窮的單身漢生活。后來他通過學習,上了一所名牌大學。于是又一輪四年寒窗。讀書之余他開始了寫作,所有之前的積累這一刻似乎找到了噴發的突破口,25歲他就寫出了足以彰顯其才情的小說和散文,當時的《莽原》《萌芽》《青春》等文學期刊都給了他充足的版面。畢業后他考入省會所在地的一家晚報,成了一名文化記者。
之所以花些筆墨來還原一下年輕作家匆匆而行的青春時光,是為了更貼近地切入他的寫作現場,反過來也能對他筆下的那些“舊時光”,和在這樣的背景里所發生的種種“小團圓”有或許更深一層的體悟和感同身受。一個珍愛生命的人總是在走走停停里若有所思,他一次次回去,回到過往的場景與人事里,展示那時的風土人情,嘆息和憂傷,他在這種充滿深情的懷舊里其實表現出一種更為自覺的警策與自省,還有就是對生活底蘊更接近初始形態的最真實的發掘。
有評論家把當下的散文寫作粗分為三種類型,一曰回憶型,寫童年往事、個人成長或家族興衰;二曰摹寫型,由親歷或目睹引發思考,見出一定的思想、意趣和精神品位;三曰先知型,寫純粹的心靈反應、精神波動,以及對生命的神性延伸和對世界的反觀。而王峰的作品似乎跨越了通常意義上的簡單分類,他娓娓道來的憶舊里時有細膩且具動態的描摹,而在虛實相間的敘事中又不時見有富于靈性的精神飛鴻突然而至。如《寄到小鎮來的一本書》,作者當年在小鎮中學讀初二,“春天的時候”,“空氣里全是軟軟的花香”,“每到周日下午,我都會乖乖地趴到書桌前”,攤開的課本是為了對付在屋外勞作的母親,而一顆向往未知的少年心卻正游走在收音機里的那個頻率,“一個字一個字地消化和想像著”聲音里鋪展的世界。這檔叫作“12種顏色的彩虹”的節目主持人是上海作家陳丹燕,后來便與這個少年有了命中的交集。他給她寫了信,她則寄了一本自己的書給他。多年以后,長大了的少年按照那只牛皮紙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這位知名女作家。王峰寫這段親歷,并無多少情緒的渲染,不到兩千字的篇幅里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調子,但作品的可供玩味在于他將時空不斷地予以置換,敘述的平靜里分明裹挾著厚重而透著感傷的歷史煙塵。“多年后,我漫步上海外灘,尋到門牌上的指示,那老洋樓正在做翻修,在一片飛揚的沙塵中,我愣愣地站了有一會兒。時光再次回到1993年的那個黃昏,”文章不僅交待了寄書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寫了與該書作者的幾次因緣際會;甚至還看似很隨意地穿插了他與當時一個小自己兩歲的女筆友以及后來求學中結識的“也曾在每個周日下午守著那個節目”的浙江女同學的交往與交流。與生命中一些偶遇之人的心靈互通而又擦肩而過,這里面有悵然若失也有思之若甘,更有上升到精神層面的探尋與領悟。
王峰在豐富散文文體的建設上,有著具有探索意義的貢獻。書中有一篇《全家福》,那是在他25歲讀大學時發表的作品,生動記述了他富有傳奇色彩的祖輩。文中的爺爺奶奶皆寫得動感十足,人物在俯仰之間凸現豐滿的血肉;故事的架構大開大合,風云雷電里輝映著時代的折光。我曾私下向作者聊過此作,他坦陳這里面有他祖輩鮮活的影子,但不乏注入了一些虛構的成分。有讀者將其視為小說似乎也未嘗不可。這其實扯到了散文定義上的一個話題,即作為一種自由度最為寬泛的文體,散文可不可以引入一些其他體裁優秀的元素和手段?當我們強調散文的非虛構性時,或許我們真正看中的是那種更具肌理質感和精神光照度的佳構,它是從生活的大浪淘沙里煉出的真金,有體溫,有呼吸的起伏感,甚至有叩擊靈魂的金屬音響,它應當離人心最近。我以為王峰正在向這樣的境界努力,他不抱殘守缺,不循規蹈矩,他記事后所處的時代正是我們國家變革最為劇烈的時代,市場經濟的全面放開和互聯網技術的高歌猛進,所帶來的國人行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大幅度變異,是作為一個青年作家必須應對且當共融共生、有所作為的歷史的要求。放在本書最后作為壓卷之作的《@王遇她爹》,那種頗具意識流特征的生活場景的捕捉與定格,更看得出作者都在試圖賦予作品以散文表現的無限可能,這情景好似猛虎嗅薔薇,不動聲色里正進行著一場關于文體的革命。成功與否似乎都不重要,對于年僅38歲的王峰來說,前面還有“大把大把的將來”(引自其《小鎮理發店》)。
王峰是屬于現在和未來的。時代的大趨勢大氛圍,資訊傳播分享的新方式,日常經驗和個人體驗的新媒體化,所有這些都會參與塑造著一個寫作者的審美趣味、思考力,以及表述習慣、話語方式等等。王峰的諸多作品光從篇名上就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給予他的潛移默化。《涮羊肉的單挑跟群毆》《鴨血粉絲湯也是可以續杯的》《包子的正室范兒》,都是寫美食的,而且還是“舊時光里的老味道”,卻用這樣的句子做標題,如我這樣的老輩是萬萬想不出的。時代現實和歷史境遇,塑造著王峰和比他更年輕的寫作者,自然也滲透在他(他們)看待和表達世界的目光與語調里。
所有的歷史記錄,永遠會被那些準備好了的年輕人所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