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寧
《中國古陶瓷文獻校注》(以下簡稱《校注》)是由陳雨前教授領銜主編的、群體編注的一部有關陶瓷典籍整理之作,于2015年7月由岳麓書社出版,是目前中國陶瓷典籍整理的最新成果。
當然,這個新成果不僅僅體現在出版時間的“最新”上,更表現在陶瓷典籍校注整理的“創新”上:
首先,文獻收錄之“新”。查閱中國古代文化史,不難知曉中國古代“重經史,輕理藝”,這一思想導致作為“藝”的陶瓷文獻編撰數量十分稀少。而經數百年的風雨洗滌,流傳至今的更是鳳毛麟角。據筆者統計,1911年以前比較重要的陶瓷專論文獻如《陶記》、《陶書》、《陽羨茗壺系》、《陶冶圖編次》、《陶人心語》、《陶說》、《南窯筆記》、《清高宗詠陶詩》、《陽羨名陶錄》、《景德鎮陶錄》、《景德鎮陶歌》、《匋雅》、《斗杯堂詩集》等,總共不過二十余種。這些陶瓷典籍記述了中國古代陶瓷的生產場地、制作工藝、風格特點等,還涉及與陶瓷有關的人物事跡、社會習俗、經濟貿易、審美趣向等。它們對于梳理和明晰我國古代陶瓷生產的發展脈絡,對于傳承和保護我國傳統的陶瓷技藝,對于發展和弘揚我國傳統的陶瓷文化等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對于了解和認識我國古代的經濟史、思想史、文化史等,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是古今陶瓷學習者和研究者的必讀之書。
有關這些陶瓷典籍的校注整理,以往也出現過一定成果,如傅振倫譯注的《陶記譯注》、《陶說譯注》、《景德鎮陶錄詳注》,趙菁整理的《陽羨名陶錄》、《匋雅》,熊寥、熊微編注的《中國陶瓷古籍集成》,連冕編注的《景德鎮陶錄圖說》,杜斌校注的《陶說》、《匋雅》等。但是,它們不是失之單一,不夠系統,就是整理過于簡單,校注不夠完善。而此《校注》正好彌補了這些不足,不僅全面系統地整理了這近二十種重要的陶瓷典籍,有些陶瓷典籍(如《陶人心語》、《斗杯堂詩集》等)還是第一次被校注整理收錄,并對每種陶瓷典籍作了不同版本的核校和比較詳細的注釋,可謂既系統又完善。這就是《校注》的文獻收錄之“新”。
其次,版本“校記”之“新”。《校注》是編注者在整理《中華大典·藝術典·陶瓷藝術分典》、《中國古代陶瓷文獻影印輯刊》兩部大部頭著作的基礎上編纂而成的,三書可稱得上是中國陶瓷典籍整理的姊妹篇。編注者在整理這兩部大部頭著作時,收集了中國陶瓷典籍眾多不同的版本,這為《校注》版本“校記”部分的編纂打下了良好基礎。《校注》中參引的一些版本,如《陽羨茗壺系》“校記”的版本是“以《檀幾叢書》本為底本,以盧文弨精校精抄本、《粟香室叢書》本、《常州先哲遺書》本、《翠瑯玕館叢書》本為參校本”,不僅較為全面系統地反映了《陽羨茗壺系》不同的版本情況,而且參用的盧文弨精校精抄本是流傳甚少、十分珍貴的善本,以前很少被人知曉,更少有人參考引用。《校注》的參引核校,便可改變這一現狀,不僅使世人更加全面地了解《陽羨茗壺系》的版本流傳情況,還可從中窺探出清代乾嘉學者盧文弨對《陽羨茗壺系》內容的一些見解,由此也反映出清代乾嘉學者對工藝美術類著作的逐漸關注和重視。
又如清初督陶官唐英的個人詩文集《陶人心語》,是一部全面研究唐英最為翔實可靠的著作,尤其對于清代陶瓷史研究具有極高的參引價值。筆者曾對其版本流傳情況做過系統考察,得知乾隆三年顧棟高編的《陶人心語》五卷本是其最早版本,也是未經后人修改、保持唐英原作最好的版本。可惜該本存世稀少,加上乾隆三十七年后唐英次子的老師華岳蓮編排的《陶人心語》六卷本暢行于世,故該本少有人知,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湮沒不聞,今人則更是難覓一見。但是,由于華岳蓮在編排《陶人心語》六卷本時,為求詩文對仗工整,富有文學性,修改了唐英原作的許多文字,而顧編五卷本編排時,經過了唐英的親筆審定,基本保持了唐英原作的文字,因此顧編五卷本較華編六卷本,更能體現唐英的本來思想,也更符合唐英作詩“發乎性真,不重技巧”的本意。由此可見該本參引的重要性,可惜它很少被人知曉,更少有人關注。《校注》編注者注意到了這一情況,第一次將該本參引其中,為學界做出了積極貢獻。這里以《陶人心語》卷一收錄的《上元夜渡揚子江》這首詩為例,來說明《校注》中兩本互校的情況(圓括號中的文字為顧編五卷本的唐英原文):“雪壓富春江,除夕清無比。明月照上元,送我渡揚子。飄飄五兩風,浩浩長江水。巨浸向黃昏,千舟萬舟艤。一葉忽凌(凌鯨)波,疾逾脫弦(鐵背)矢。回首望金山,拳石盆盎里。快哉列御寇,仙乎跡可擬。汐氣迷太虛,月銷光似紙。沖破水中天,飛濤聲撼耳。江豚吹腥風,蛟蜃出窟底。篙師力不勝,僮仆駭欲死。匪懈一臣心,范驅御非詭(險冒同舟否)。(孟浪恨北人,膽觕昧測揆。我生不好奇,亦不邀倖詭。守拙聽因緣,隨境決進止。)鴻毛與泰山,重輕勘物理。茲役關陶工,涉險豈(跋涉寧)容己?詎云軀命輕(何敢嗟賢勞)?臣心聊可恃。自不作風波,風波何處起?崩騰萬里濤,直可蠡勺擬(逝水笈流光,身世終敝屣)。(心眼空長江,直以蠡勺擬。不為聲勢驚,何有順適喜。江險世皆知,競渡無停晷。)奇險不在江,人心險于此。”可見,這段文句被修改了六處之多,且有多處詩文直接被華氏刪去。這就是《校注》的版本“校記”之“新”。
最后,內容糾謬之“新”。《校注》對所錄的每種陶瓷典籍的原文內容作了系統糾謬,尤其是補正了他人未曾發現或未曾注意的謬誤,這對研讀者合理地使用陶瓷典籍提供了借鑒和參考。如《景德鎮陶錄》原文中的“江陽瓷”,被《校注》糾正為“陽江瓷”;原文中的“孟銑”,被糾正為“孟詵”;原文中的“《垣齋筆衡》”,被糾正為“《坦齋筆衡》”;原文中的“《拾青日札》”,被糾正為“《留青日札》”;原文中的“《博古要覽》”,被糾正為“《博物要覽》”;等等。又如清末陳瀏所著《匋雅》、《斗杯堂詩集》兩書,受時代的局限,其研究多出于感性,主觀色彩濃厚,缺乏親身的實踐考證,更缺乏合理的科學分析,所記內容甚至含有一些道聽途說的成分,訛漏之處時常出現。如《匋雅》原文論及支釘的一段描述:“瓷釘有二種。有垂垂如足者,所謂爪者是也。又有以竹簽支撐皿底而入窯者,迨火候圓滿,撒去竹簽,則亦有釉如釘形(即掙釘也)。”稍知瓷器燒造工藝的人都會知道,為了防止坯件黏連,一般選用耐火原料或與坯泥同質的泥料制成支釘,而不可能用無法經受高溫灼燒的竹簽作為支釘。以竹簽作支釘,明顯屬于作者個人的主觀臆想。《校注》在對“瓷釘”作注釋時,明確指出了這一點,并作了詳細說明。而《斗杯堂詩集》所錄內容亦是如此,錯漏之處時常出現。如《粉奩引》中的詩句“國初良工誰,金成字彤映。善畫古月軒,頗肖李思訓”,將琺瑯彩瓷上使用頻率較高的兩枚閑章“金成”、“彤映”,誤當成一位著名制瓷工匠的名字,實屬望文生義。《校注》對此作了特別闡釋和說明。如此之類頗多,不再一一列舉。這就是《校注》的內容糾謬之“新”。
當然,由于各種條件的限制,《校注》在內容編排、版本選用、格式統一等方面仍有一定的不足之處。首先,該書缺少必要的插圖和全文翻譯,這使作為古文呈現的陶瓷典籍原文不易理解,以致其普及性也就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其次,個別陶瓷典籍的版本“校記”不甚完整。該書一般只選用兩三種有代表性的參校本,沒有將其版本全部比校核對,盡管所作已比較完善,但挑選畢竟會有所遺漏,甚至會有個別比較重要的版本被遺漏的。如《陶說》有乾隆三十九年鮑廷博刻本、乾隆五十二年刻本、《龍威秘書》本、清末抄本、《翠瑯玕館叢書》本、《美術叢書》本、文友本、《說庫》本、商務本等十余種重要版本,但《校注》只參用了鮑刻本、《美術叢書》本和文友本三種,其余諸本均未被參用,尤其是比較重要的乾隆五十二年刻本、《龍威秘書》本和清末抄本被遺漏,這不能不算是該書的一點遺憾。另外,該書為了保持盡量客觀的態度,凡是有“校記”的內容,只作不同版本之間的文字比對,不作孰正孰誤的判斷。這種“校記”方式有優有劣,優點在于客觀準確,不給讀者以誤導;但缺點是無法給讀者以參考或判斷正誤的方法,只能靠讀者自己把握。再次,由于該書是由多人校注而成,學術背景不盡一致,學識水平亦參差不齊,故所注文獻側重點有所不同,有的偏重工藝,有的偏重鑒賞,有的偏重歷史,有的偏重文化,且有同一詞在不同校注典籍中出現而作的注釋有不一致的情況。這些都是客觀事實所致,很難做到絕對的整體劃一。最后,該書在校注陶瓷典籍時,不是每種典籍都采用了最新的研究成果。以《南窯筆記》標識的作者“佚名”為例,以往學界采用《南窯筆記》的通行本是民國初年鄧實、黃賓虹編輯整理的《美術叢書》本。該本在書名“南窯筆記”下僅注其依據的底本“舊抄本”三字,沒有提及著者及成書時間,這使學界常將其著者視為“佚名”,其成書時間被限定在不太確切的“雍正、乾隆時期”。而后口口相傳,以訛傳訛,逐漸成了“定論”,很少有人深探其究竟。直到最近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影印出版的《南窯筆記》稿本的問世,才使該研究有所推進和發展。該稿本由王婧點校整理,她在《整理前言》中認為該書乃清代學者張九鉞編撰而成,初稿于乾隆四十二年。這一說法逐漸被學界知曉和接受。筆者在剛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從史料記載、正文內容、作者的生活經歷以及與作者《晉南隨筆》稿本在編排體例、流藏經過、裝幀形式、書法風格大都相同等幾個方面,也證實了這一點。而《校注》仍采用學界的傳統做法,將其作者標為“佚名”,這很可能是校注者未能采用最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校注者對最新的研究成果持有不同意見所致。所幸的是,該書在版本“校記”中參引了張九鉞稿本,算是對這一缺失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