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組詩）

舒寒冰

呈現或虛構

一

魔術師獨孤求騙

將一點點陽光

添進裝滿大霧的瓶子，

慢慢地，混沌的

世界被解析出來

二

村莊剛剛消失，

新碾平的工地上

還冒著泥土的腥味。

一窩螞蟻

分食半片紅薯。

老人用鐵鉗

從垃圾中拾起

一小塊先人的頭骨。

三

死去的人

在大地上疾逃

遁入空空。

四

被碾壓的剎那，

一只蝸牛

從殼中逃出。

面對拔節的高樓，

滲血的身子

長出羽毛和翅膀。

五

兩只蜻蜓

以撞毀大廈的方式證明存在。

六

洗馬桶的老婦

用鬃毛刷子

反復洗刷長滿霉斑的月亮。

七

垂釣者

釣起一朵烏云的尸體

爬滿殘星一樣的蛆蟲。

八

玻璃門半掩

妓女在鏡子里

給一張死人的臉涂滿油彩。

九

賣水果的農婦

不停用黑抹布

擦著眼珠上的砒霜。

十

一棵白菜教導另一棵白菜：

蟲和毒藥

二美不可兼得，

舍蟲而取毒藥也。

十一

蒼鷹、禿鷲、烏鴉、鷂子、貓頭鷹

紛紛爭食

吊在樹上的西門慶和潘金蓮。

有的變成大官人，

有人變成浪美人。

十萬螞蟻上樹

爭奪兩具白骨。

十二

忘川之濱，王維和孟浩然暢飲菊花酒，

他們的影子，在秋水里吸毒。

狂舞的魚，脫下一身多情的鱗甲

只剩下藍色的骨頭。

機器轟鳴勝過千支牧笛，

大煙囪飄出裊裊炊煙，

天堂里，白鳥飛遁，黑狗奔跑。

十三

又一個人去了天國

訃告上說

他死于驚愕。

十四

攝影師開始坐在電腦前

把天空重新換成藍色。

用小小的掃帚

掃去新娘臉上的老年斑

和婚紗上的蟲眼。

十五

乞討者

在新掃過的人行道上

重新寫下令人傷感的往事。

十六

亢奮的電線桿上

昨夜又貼上幾張

治療梅毒和陽痿的廣告。

十七

許多被吃空的龍蝦

從夜宵店前的垃圾桶里悄悄爬出來。

像掉魂的人

在大街上靜坐。

十八

花鳥市場上

畫眉開始放歌美好生活，

咯出一朵黑色的血。

一只刺猬爬進來

變成仙人球。

菊花一瓣瓣打開

露出蟲蛀的心。

十九

最后一朵桂花落下來

小小的尸體

有著金黃的香氣。

二十

公園一角，流浪藝人之家：

畫家用雞毛蘸著鴨血

給帝王點睛。

書法家用狗尾巴題字。

微雕藝人把硫酸描在貓頭鷹腿骨上

鏤出七竅幽麗的美女。

二十一

穿藏服的漢子，在水泥地上

鋪開臟兮兮的彩繡，

擺賣虎鞭、鹿茸、羚羊角

和明晃晃的刀子。

二十二

醫院是最好的裝卸車間：

又一個男人

被安上續命的腎臟。

又一個女人

被割掉多余的子宮。

二十三

修鐘表的老頭

為一只年邁的鬧鐘

做心臟搭橋術。

二十四

配鑰匙的年輕人

用一根細長的鑰匙

打開塵封的耳朵。

二十五

那人不停地用手撕去

臉上的灰塵

長出一張張新臉。

二十六

大街上，行人匆匆

提著燒焦的身子

和燒紅的心。

二十七

掃垃圾者

怎么也掃不掉自己

純屬多余的影子。

二十八

挖煤的兄弟

用煤一樣的身子

撐住塌陷的大地。

二十九

高速路上忽然塌下大坑

像戰爭電影里的萬人坑。

一輛輛奔馳的汽車

直接跳進因果，填滿空洞。

三十

猩紅領帶的上班族

在路上疾走，

不時聳聳肩膀

體內的彈簧

將腦袋向上頂出了一寸。

三十一

此刻，瘋子的歌聲

有著真實的蒼涼與憤怒，

如此清晰、尖銳。

旋即被塵世的喧囂淹沒。

三十二

小販子手上拎著

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論。

面對末日

烏龜縮進腦袋，

甲魚伸長脖子。

空中菜園

水泥之上，幾盆鄉土

辣椒打著紅燈籠

尋找回家的路。

小蔥像記憶里的刺

菊花點燃秋天。

來自大地的母親

菜園建在空中。

澆水時

苦瓜葳蕤青藤

纏到她顫微微的身上。

流汗了

隨手扯一片白云。

下班時，

我遠遠的看到

一座樓房，滿頭青絲。

金銀花

一蔓纏綿的輕芬

是一棟樓

獻給另一棟樓

象征派情歌

沉 淪

午夜衙前河，被寧靜復辟

古老的月光重新統治了世界。

我走進了一個員外的體內

用他的耳朵，聽到了流水。

風，鉆進骨縫，麻酥酥的

我被微微電擊，從此沉淪。

機 鋒

兩個尖銳的人在明堂山漫步，山風吹

月光蕩進口腔，流入咽喉。

骨頭變輕，血流清脆

腳步飄起來，話語頓失機鋒。

消 失

必須長出鐵石心腸，才能夠

防止被烈日融化，被淚腐蝕；

才能從那條路上走過，面對

沿途不斷消失的事物和親人。

遺 照

流水加速，像一列火車疾馳在死亡之旅

載著沿岸的村莊、古樹、山嵐、神話……

白鳥疾飛，不斷按下眼里的快門，

遺照美好事物，搶在流水之前。

攪拌機

一個熱衷變性的人

像河流不斷改道，終于忘記源頭。

肉體在輪回里日新月異

心靈百變不倦，失控的攪拌機。

梁 祝

在寧波，我走進雜草叢生的梁祝公園

游人稀少，愛情荒涼。

四周大拆遷，公園正被雄心勃勃的人

投資擴建。愛情重被看好，大有市場。

暮 色

松樹、杜鵑、橡栗、銀縷梅

畫眉、蝴蝶、蜻蜓、娃娃魚……

都是明月清風的故人

有些一時想不起名字，在蒼茫暮色里。

仙人球

朋友送我一盆巨大的仙人球，

放在陽臺上，與吊蘭比鄰。

這情景總讓我回想起鄉下

黃瓜地里一粒刺猬

長著月光一樣尖銳的羽毛。

盡管小心翼翼

還是被它一回回刺傷，

我用指甲輕輕一彈，

天啦，這些綠色的羽毛

竟發出金屬的回響！

高樓望月

古銅色的月

一點點往上爬，

剛上樹梢驚飛了山鳥

現已碧海青天懸孤燈，

若以眼前幽暗的春山做參照

這段光陰

正好一米。

一盞茶泡出苦味，

一頭月光漂白青絲，

一朵月季悄悄開了三瓣。

烏 鴉

感謝那些沒燒盡的多余之物，遺棄在

垃圾處理程序之外

在青山之側，綠水之濱。

日積月累，大地的腫瘤頑強生長。

感謝它們，滋養著一群烏鴉，

記憶中啄食腐尸的不祥之鳥。

多年未見，我思念它們

散發著死亡詩意的呱呱叫聲

讓人不寒而栗，像靈驗的預言。

并 肩

我們走在大街上

相互一米距離，

太陽直射下來

兩點移動的墨汁

畫出平行線。

這樣走進夕陽

我們的影子

就能在一起。

目不斜視

像兩個陌生人

一路自言自語

一個人，又一個人

從中間走過

一把把刀子將我們劈開。

如果不是他們

我們貌似一個整體。

預設終點到了。

這段臨時借來的路

終究要還給別人。

暮 色

告別演尼師太，離開祖師殿，顛簸下山

暮色四合，我們慢慢被融解，成為山的一部分

夜的一部分，時間如逐漸鋪開的墨，空間消失。

車燈總試圖剪開一條缺口，但終歸徒勞

如抽刀斷水。沿途偶遇人間燈火

堅定而閃爍，黑暗的漏洞。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