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瓊蓮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悲情如李煜眼里的春天總有一絲哀怨色彩,其實哀怨的是人心,是江山易主的千古憂愁。與李煜的哀感頑艷相比,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則更催人奮發。
冬孕育了春,春哺育了夏。大自然的萬物都是此消彼長,循環往復而又生生相息,如此才有一個綠肥紅瘦、濃蔭滴翠的夏的到來。
初夏是朝氣蓬勃的。院中桃花早就謝過。一樹的綠蓬勃生長,聽得見生命拔節的聲響。某天驚喜發現點綴于枝葉間的小果實,毛茸茸,粉嘟嘟,通體碧綠,玲瓏可喜。姹紫嫣紅開遍畢竟只是一場短暫的荼蘼花事了,而待到花落子滿蔭,感受到的則是生命綿延不絕的歡樂。夏季是大自然鼓蕩起生命之帆的季節,近處的田野,遠處的群山,綠色在變幻、交織、彼此渲染,而隨著季節往深里走,綠逐漸由淡變濃,由薄轉厚,大地豐腴富足,蔥翠可喜,陽光在綠蔭里過濾過,有綠植清芬的味道。
初夏是酸酸甜甜的,初夏也是爽朗薄脆的,風溫煦卻微涼。這樣的感覺如青梅入口化作綿綿一段滋味,又似薄荷滑過舌尖蕩起層層漣漪,或者宛如初戀吧,即將由青澀轉入濃烈的前奏,有歡喜有悵惘,歡喜過了原也極易變作悵惘,悵惘暗生原也是因著歡喜。初夏就是這樣錯綜復雜的一段心事。
初夏是繽紛艷麗的。女子善感,總能迅速察覺到季節變幻隨之而來的溫差波動,各種輕俏艷麗的時裝配合著夏季的出場,自然與人類,此時在情緒體驗上達到空前一致——激情暗涌,體現在服裝的變換上,大自然的一身綠裝與街頭女子萬紫千紅的裝扮相得益彰,繽紛的夏粉墨登場。
隨著季節跨過夏的門檻,我的心也活潑潑起來。夏季是真正屬于女人的季節。春天雖然大地回溫,但倒春寒、溫度低的百般折磨刻骨銘心。唯有邁入夏季,才算是松了一口氣。那么接下來長長的一個夏季,自然是一場繽紛斗艷的服裝秀場。
張愛玲說:“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是袖珍戲劇?!比缢袗勖赖呐樱蛘吒驗樾r候總被繼母壓迫著穿一身舊衣,成年后的張愛玲對衣服的迷戀簡直具有宣戰的意味:尤好奇裝異服。因之她筆下人物也自有一種蔥綠配桃紅的蒼涼——鮮花著錦的表面風光下深埋人生暗啞的恓惶。
我也在初夏的季節打開衣櫥,沉寂一冬的羅衣靚服林立,各種的花樣款式與顏色,它們都在向主人傾吐一冬的寂寞。最愛一件古典的旗袍,淡碎的藍白相間小花,做工精細的盤花布紐扣,整個旗袍如一件名貴的青花瓷器,在一眾嘩眾取寵的現代奇裝異服里越發顯得古色古香。旗袍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它讓你穿上時就會不由自主挺胸、收腹,那種儀態端方的感覺,讓我有時光穿越的錯感。我甚至想象自己是張才女筆下悲情的小婦人,做著盛世的綺夢;要不就是《花樣年華》里著旗袍優雅出鏡的張曼玉,風情萬種一笑傾城。
撫摸夏裝單薄的美麗,幸福地感受夏天的好。
夏天真好。尤其這初夏。它欲暖還涼地曖昧,在微溫與薄涼間低回,是“羅衫乍試寒猶怯”的柔弱,又“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童年的夏夜,月華灑下一地的清輝,深藍的夜空滿天星斗閃爍。螢火蟲提著燈籠趕路,它們一閃一閃地,如一顆顆細小的珍珠粒,它們是散落在人間的星斗。蟬兒早已停止歌唱。母親故事里多情的狐仙如那幽深不可測的夜空渺遠不可捉摸。這一切都是夏天留給我的記憶,溫暖、美好,如母親樸素的歌謠。
蛙鳴則是這個季節最抒情的歌唱。老家門前是一片綠色田野,每到初夏,便有蛙鳴聲此起彼伏。我是農民的女兒,由此蛙鳴最讓我感覺親切,那種古老、純粹、單調卻又悠長的音節,仿佛是從宇宙的亙古洪荒里一路唱來。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愛想著心事,然后枕著一片蛙聲入眠。
一個傍晚,當夜嵐隱去天邊最后一抹云彩。母親說,去田里喊你父親吃飯。
暮靄中的父親是一枚孤獨的墨色剪影。原野遼闊,父親原本高大的身影顯得異常矮小單薄。應是初夏吧,水田間或傳來一兩聲蛙鳴,深沉,寬廣的低音,在空闊的田野回響,反襯出巨大無邊的寂寂與蒼涼。年幼的我無端生出人生渺茫的幻滅感。
那個夏夜,我讀懂了大地、泥土,還有如泥土一樣沉默,苦苦勞作的父親。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結束童年時代,迎來早熟的少年時光。
記憶深處故鄉之夏,面朝綠野,花謝花開。
責任編輯 木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