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 季羨林

記得很多年以前，自己還不到六十歲的時候，有人稱我為“季老”，心中頗有反感，應之逆耳，不應又不禮貌，左右兩難，極為尷尬。然而曾幾何時，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聽得入耳了，有時甚至還有點甜蜜感。自己吃了一驚：原來自己真是老了，而且也承認老了。至于這個大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自己有點茫然、懵然，我正在推敲研究。

不管怎樣，一個人承認老是并不容易的。我認為，在這里關鍵是一個“漸”字。若干年前，我讀過豐子愷先生一篇富有濃厚哲理的散文，講的就是這個“漸”字。這個字有大神通，它在人生中的作用絕不能低估。人們有了憂愁痛苦，如果不漸漸地淡化，就一定會活不下去的。人們碰到極大的喜事，如果不漸漸地恢復平靜，則必然會忘乎所以，高興得發狂。人們進入老境，也是逐漸感覺到的。能夠感覺到老，其妙無窮。

人們漸漸地覺得老了，從積極方面來講，它能夠提醒你：一個人的歲月絕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應該抓緊時間，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好，免得無常一到，后悔莫及。從消極方面來講，一想到自己的年齡，那些血氣方剛時干的事就不應該再去硬干。個別喜歡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的人，或許也能收斂一點。老之為用大矣哉！

我自己是怎樣對待老年的呢？說來也頗為簡單。我雖年屆耄耋，內部零件也并不都非常健全，但是我處之泰然。我認為，人上了年紀，有點這樣那樣的病，是合乎自然規律的，用不著大驚小怪。我對老年，甚至對人生的態度是道家的。我信奉陶淵明的兩句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這就是我對待老年的態度。看到我已經有了一把年紀，好多人都問我有沒有什么長壽秘訣，我的答復是：我的秘訣就是沒有秘訣，或者不要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