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在這個被稱作是唯一的世界里,
收起你的冷嘲熱諷是明智之舉。
——J.M.庫切《耶穌的童年》
一九九五年夏日的一個黃昏。
匍匐在燥熱之中的斷裂帶,鳥兒似樹咳出的痰,一只只從濃密的樹冠噴出來,翅膀閃閃,射向半空。它們昏昏沉沉,在遼闊的虛空里飛來飛去,飛去飛來,好像要把久違的夜晚與清涼完完全全收攏。鳥兒飛過的地方,有一根看不見的黑色口袋,會把它們永遠地裝進去。如同我們的呼吸,會把我們永遠地裝進去,所以,有人說,我們正在經歷的每時每刻,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界最最年輕的時候,當我們活著。
這個向夜晚慢慢靠攏的黃昏,萬物蒼生恰恰是在它們生命最最年輕時候的黃昏,夜晚是父親手掌上粗糲的死繭和血泡,在比它自己更隱蔽的地方沉睡。
雄偉蒼郁的眾山之上,驕蠻的太陽仿佛被膠水粘住了,遲遲沒有落到山那邊去。它孤單而又任性地沉浸在半空,像自命不凡的神。沒有落山的太陽染紅了斷裂帶的角角落落,山,河,房子,花草樹木,還有人,都紅得像被血水洗過。
天還是之前那么燥熱。燥熱,像狗一樣猛舔著斷裂帶。斷裂帶,像巨大的蒸籠,將地下的蚯蚓也給蒸了出來,地上隨時能看到死去的蚯蚓,和熱得滿地打滾兒的豆老虎:一種肉乎乎的青蟲。
薄薄的樹葉被烘成了夾心餅干,卷曲著,掉在地上,能踩出一串串尖叫和脆響。
早先大朵大朵的云,也被太陽曬成一根根白花花的肋骨,不安地漂浮在蔚藍的幻覺中,好像隨時可能落下來,落在低矮的屋檐上,落在寂靜的草叢里,落在女媧河,或是砸中人們熱乎乎的腦袋。
一片連著一片的知了倒是在炎熱的皮膚下安靜了,這些狂躁而又不知疲倦的家伙,早就把自己的嗓子吼啞了。耳根子清凈多了。
在女媧河潺潺的流淌聲里,柱狀的白色炊煙裊裊升起,此起彼伏,爭先恐后,像夜里的蟲鳴,彈奏著歲月的皮膚;像浩瀚的星群,整夜整夜守望著這片美麗、古老的土地。
即將過去的一天里,斷裂帶有很多人因為害怕熱過頭,害怕被毒辣辣的陽光曬成干尸,已經在女媧河泡了整整一天,渾身上下曬得閃閃發亮,臉上像抹了面粉那樣刷白,嘴皮子像吃多了桑葚那樣橘烏。真是太可悲——太不幸了。
老話說得好: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
同情別人的時候,不要忘了同情自己。沒吃到的葡萄都是酸的。其實,比那些人更不幸的是我和弟弟。因為今天,我們沒能下河洗澡。想去也去不了。父親一個眼神就把我們釘住了,活動范圍僅限于他的視線之內。他希望我們留在家里幫他搬磚。把那些他從河邊撿來的舊磚,從院里挪到臭烘烘的豬圈旁邊。父親說,他準備在豬圈旁邊再修一個豬圈。豬圈旁邊長了一大片我們本地人叫做“臭老婆子”的植物,花開得兇猛燦爛,以至于蒼蠅成群。“家里豬養多了!”父親擦著他額頭上的汗跟我們說。我覺得他的話里面還有別的意思。他沒有明說而已。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恨不得馬上完工的父親干得風生水起,汗水打濕了他的灰色背心,短褲后面也濕了一大片,像尿屙在褲子里了。他絲毫不在意,沉浸于忙碌和喜悅中,絲毫不關注他外面的世界,比如,我和弟弟臉上深深的不悅,以及無意間表現出來的憤怒。
如此燥熱的天不讓人下河洗澡,簡直惱火死了。
我和弟弟心里比貓爪子抓了還要難受,卻不敢偷懶,我們不想讓父親生氣。更何況,他的一個眼神就能嚇得死一頭牛。父親在家中的地位無可撼動,他要我們往東我們往東,他要我們朝西我們朝西,連母親跟他說話,嗓門也是清風細雨的。實話實說,我們有點怕他,那種發自內心卻又無可奈何的怕。所以,整個上午,我和弟弟埋頭搬磚,我們相互監督,絕不讓對方偷奸耍滑,決不讓自己吃虧。我們心里,上午的每一寸時間都很漫長,上午的每一寸光陰都有一塊磚頭那么重。
中午吃過飯,父親也許累了,他和母親,都在臥室里午睡。
午睡之前,他們還把門撇上了。盡管動作很輕,我和弟弟仍然聽到了,插銷像老鼠那樣“吱吱”叫喚了幾聲。門撇上了,意味著,如果有事麻煩他們,我們得先敲門,不能像往常那樣隨便。我和弟弟,不過是門上多余的插銷。隔著門,母親沖我們吆喝,讓我和弟弟到地里給豬扯點豬草回來。這么熱的天,他們讓我們去地里扯豬草,存心要把我們往火坑里推呢!
父母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能把兒女們沖得遠遠的。不過,我和弟弟打心眼里高興,高興得恨不得手舞足蹈,因為,我們終于自由了。雖然,自由總是要付出點代價的。扯豬草對我們來說,僅僅是小菜一碟。
“午睡不過是個障眼法,說不定他們在臥室里干別的事情。”
弟弟鬼頭鬼腦地跟我說,說話的同時,還朝我擠了擠眼睛。
劉家院子空蕩蕩的,燥熱把一切都收攏了,夾在它的腋下。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做愛”,這個既惡心又下流的詞語,是不久前從弟弟那兒聽來的,他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人長大了,結了婚,這件事就跟吃飯沒什么區別了。我不確信弟弟說的是不是真的。有時候,我覺得,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弟弟,確實淵博,確實比我懂的多。雖說茫然,我卻并不為此慚愧,無知不會縮短有限的生命,它畢竟是永恒的,也許,正是因為無知,正是因為無知每天都會澄清一點,這個世界才變得如此豐富,如此神奇。
“閑事管得寬,莫得褲子穿!”我不知跟弟弟說點說什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敷衍了一句。說實話,我更愿意我們在沉默中相處,說話只能讓我們變得尷尬。雖然,我和弟弟是這個家的一部分。如同我們家,是劉家院子的一部分。
劉家院子不算大,但在盛行單家獨院的斷裂帶,也不見得小。
說是院子,其實是一排低矮的青瓦房,中間的隔墻,為相鄰兩家人共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院子前后果樹環繞,蘋果樹,李子樹,杏子樹,櫻桃樹,還有一棵無花果。用石灰粉刷白了的外墻,被我們從學校里拿回來的粉筆或者蠟筆畫得面目全非,張牙舞爪的恐龍,肥得就像水桶的蟒蛇,屹立在沙漠深處的金字塔。此外,我們還畫了幾窩抽象無比的向日葵,只是跟梵高差得太遠太遠。
如果以面向女媧河為基準,劉家院子,從右至左,依次是大伯家,幺爸家,我們家,大娘家。劉家院子與女媧河挨得很近。大人們到河里洗澡,走攏大概只要一分鐘,我們這些后生,最多只要半分鐘,那遙遙領先的半分鐘,是基于我們迫切的心情。
母親常常說:“你們真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呆在水里啊!”
這句話幾乎是我們的真實寫照,很多時候,我們覺得我們就是一群魚:我,弟弟,還有堂哥。堂哥,大伯的兒子,我們年齡差不多。不管是下河游泳,去地里扯豬草,還是去偷別人家的果園,我和弟弟往往要叫上他,朝夕相伴已經讓我們難舍難分。任何人的缺席,都會影響我們這個小圈子。
斷裂帶的人,就算沒見過我們,也聽說過我們:劉家院子幾個娃兒都是清一色的“守嘴子”。我們也不在乎什么名聲,我們在別人眼睛里長什么樣子,一點也不重要。我們只對吃感興趣。只要是吃的,我們都會想方設法滿足自己。奇怪的是,家人對我們的這些不良表現始終保持著微妙的寬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曾打罵。伯娘甚至善意地將這些表現歸納為我們這個年紀的天性,她說:“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嘛,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只要不傷天害理。”我覺得,伯娘要是把前面的那個“人”字去掉,改成“我們”,就更好了!
扯豬草,不過是障眼法。我,弟弟,還有堂哥,去了汪德遠家的桃園。
桃園在一道生機勃勃的緩坡上。弟弟莊嚴地把這個果園命名為“花果山”。
到果園,走大路能很快就到,但我們不至于傻到那種程度,做賊心虛,做賊,心就得虛,膽子太大,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我們從一塊比長篇小說還長的玉米林里繞路到的果園。為防止被發現,我們模仿打仗的軍人,用棉葛藤和樹葉做了頭盔,打扮得像群野人,不用說,這種鮮為人知的感覺美妙至極,我們很興奮。汪德遠對我們恨之入骨,他在桃園中間修了座簡易的涼棚,就是專門用來對付我們的。今天,他不在,我們偷了很多桃子。水蜜桃。不是本地桃子。臨走之前,堂哥跑到汪德遠的涼棚里拉了一泡屎。“權當還他個人情”,堂哥得意洋洋地說,他的酒窩上剛好有顆痣,笑起來的時候,那顆痣就剛好躲進酒窩里面去了。堂哥確實比我們懂事,今天,我和弟弟還未攏屋,背簍里的桃子已經一個不剩,統統陣亡,鉆進了我們的胃。而堂哥呢,背簍里還剩了許多桃子,堂哥說他要和家里人有福同享。堂哥的舉動讓我和弟弟不由得自慚形穢。不過,已經毫無意義,正如同《挪威古詩集》里所描述過的那般:多說無益,木已成舟。但是,我好想在心里痛痛快快哭一會兒!
我們扯豬草回家不久,麻煩事就來了,大概是桃子吃多了,我的肚子,說疼就疼起來了,而且,越來越疼,疼得要命,疼得我整個人縮成一團,恨不得從這種折磨里偷偷滾出去。過了很久很久,母親見我疼得如此撕心裂肺,才跟我說:“看來是打得蛔蟲了,你去買點寶塔糖回來吃了吧!”
母親的這幾句貼心話,猶如春風吹散了陰霾,讓我黯淡的心情瞬間亮堂了。
我毫不猶豫點點頭,生怕母親立馬反悔似的。
弟弟也在場,但他的存在并沒有緩解我的痛苦。血濃于水,全是屁話。看我受苦,他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呢!母親的話,卻實實在在讓弟弟的態度瞬間拐了個大彎。說時遲那時快,弟弟迅速撤掉臉上那種剛才還很幸災樂禍的表情,朝著母親大聲吆喝起來:“哎喲!不得了了,媽,我的肚子好像也疼起來了!”
我注意到,他用了“好像”這個詞。隨即,弟弟就真的彎下腰,兩只手死死插在肚皮上,滿臉痛苦,裝模作樣,讓人感覺,不是他的臉在扭曲,而是空氣在扭曲,好像有人用刀子在他的肚子上劃了條縫似的。
真是惡心透了。我瞪了弟弟一眼,沒見過如此臉長的人!
我以為母親會戳破弟弟的陰謀,然而,她卻慷慨地說:“你們兩個一起去!”
弟弟聽過母親的吩咐,顯然有些受寵若驚,眼睛里閃爍著幸福的光芒,不乏得意,好像自己的演技真的騙過了母親的火眼金睛,其實,他不過是她肚里的蛔蟲。不過,人貴有自知之明,弟弟深知自己不能太過得意忘形,為了保衛勝利果實,只好繼續往下裝,于是,他又接連無比凄涼地“哎喲”了好幾聲。直到母親給我們拿了錢,弟弟才飛機著陸般小心翼翼地平靜下來。他平靜下來,空氣就平坦了。
現在,太陽終于落山。斷裂帶上,暮色越來越稠,一些燈,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和弟弟,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走過的地方有一根看不見的黑色口袋,會把我們永遠地裝進去。
路過的農家小院飄來鄧麗君柔美的歌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
我們的腳步在歌聲中慢了下來。雖然已經走了很遠,我們的耳朵好像仍然貼在那個農家小院。
空氣中彌漫著動物干巴巴的糞便味道,我想可能還有人的屎尿味,不怎么刺鼻,算不上惡臭,卻很濃烈。夜晚是一間大大的廁所,為那些急于行方便的人提供了天然的庇護,他們隨隨便便的,就把體內的垃圾倒了出來。我想,一定是這樣,必須是這樣,人不是小貓小狗,沒人好意思在白天隨地方便。
我嗓子干得冒煙,喉嚨深處,好像有片騰格里沙漠。暫時喝不到水,我只好一遍遍咽著口水解渴。沿路都能遇見長得異常茂盛的芭茅,一叢挨著一叢,讓人感覺到那里面隨時可能跳出幾個臉上涂著油彩的印第安人。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為了讓我們盡快學會數數和加減法,父親專門砍了許多芭茅回來,用菜刀整整齊齊切短,不用的時候,我們就用小紅繩把它們綁起來。父親也許還幫過我們別的什么忙,但我真的記不住了,印象深刻的,就是這件事。
寶塔糖已經買了。我們買了四塊錢的寶塔糖。走路的時候,我們把手死死插在各自裝著寶塔糖的荷包里,生怕到家后才能吞到肚里的寶塔糖長翅膀飛走了。出門前,母親特地提醒我和弟弟寶塔糖買回去等她看了我們才能吃。她擔心我們把錢花到別的地方。寶塔糖不是糖,參考說明書就能夠知道,寶塔糖是驅腸蟲類非處方藥藥品,用于蛔蟲病,具有麻痹蛔蟲的作用,使蛔蟲不能附著在宿主腸壁,隨腸蠕動而排出。寶塔糖不是糖。雖然是藥,但在我和弟弟眼中,寶塔糖就是糖,因為它是甜的,不像一般的藥,除了苦還是苦。
我和弟弟走得很慢,我們氣喘吁吁,身上的汗流得像一只豬似的。
到青梅街的小藥房買寶塔糖的時候,我們也是如此,一前一后。保持著恰當的距離,既不是太遠,又不是很近。這一點,像我們的年齡,我和弟弟,相差不到一歲。我們不是雙胞胎。我明白每次說到這個話題人們總是發笑的原因,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有些真相,只有時間能夠揭開它的蓋子。
公路兩邊的灰塵很厚,每每踩下去,地上就會多出一個腳板印印。平時,倒真的無所謂,關鍵在于,我和弟弟的泡沫涼鞋是昨天新買的,我們舍不得把它們弄臟。每年夏天我們都要穿壞好幾雙這樣的泡沫涼鞋,但母親已經表過態,她說:“今年只買這一雙。哪個砍腦殼的把鞋穿壞了,就打光腳板。”母親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和弟弟若無其事地走在公路中間。偶爾來車了,我們才罵著娘,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閃到路邊。在路邊,我們會手忙腳亂地緊緊捂著鼻子,擺出一副嫌棄的模樣,其實,誰都知道,只要憋氣,灰塵就不會落在我們的呼吸里,不會把它們的頭伸進我們的喉嚨。等車走遠了,斯文夠了,我和弟弟迅速擺脫我們各自的妥協與矜持,回到公路中間,繼續移動,繼續趕路。
來往車輛劃出的土煙久久不散,我們沒有再捂鼻子。
路過靈官廟,家就不遠了。這時,我和弟弟卻停了下來。我們抬頭看了一會兒風箏,看那只掛在老核桃樹上的風箏。每次途經這兒,我和弟弟都要停下來,為了這只風箏,呆上一會兒。風箏的外形是一條金魚。春天的時候它就掛在那里了,那時候,風箏還完好無損,有好幾次,我和弟弟想爬上去把風箏取下來,但沒有成功,樹太高了,也太粗了,根本抱不住,而且,中間可以停下休息的枝杈很少,除非用梯子,我和弟弟都覺得為了一只風箏搞得這么麻煩,根本劃不來。幾個月過去了,歷經風吹日曬的風箏只剩下一副搖搖晃晃的骨架。弟弟說,風箏早晚會從樹上落下來。看得出來,他想把它帶回家,弄些漿糊和報紙,重新糊一個風箏。我也有這個想法。
但是,我不會輕易把自己的任何想法拿出來跟弟弟分享,他也一樣,我們把各自的想法繃得緊緊的。我們總是把自己纏在自己的各種想法上面,殊不知,纏得久了,容易累。
靈官廟到家門口之間,會經過一個石板和石頭搭建的涵洞。石板不是現成的石板,而是古人的墓碑,不知道那些修涵洞的人從哪兒弄來的,上面的字跡就像女媧河河底的那些石頭、沙子和水苔一樣清晰,用手拍掉上面的灰塵,能讀到古人們的豐功偉績,幾乎全是豐功偉績。外公曾經告訴我:“斷裂帶以前有本事有錢的人死了,才會立碑,才立得起碑,大多數人就像地里的野草,死就死了,總之,能留下兒女來的已經很不錯了。”我聽完,想到我們家很窮,就問他,“那我們是不是那‘大多數人的后代?”外公沒有理我,他把我當外星人那樣,認認真真看了一會兒。我猜測他的這種態度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根本說不清楚,要么是他認為我腦袋出了毛病。不管怎么說,涵洞里的這些墓碑只會讓人感到,死變得虛無了,虛無得讓人感到悲哀。我想,如果自己的墓碑被后人用來修涵洞的事讓古人們知道了,他們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被氣得重新活過來?從這中間得到的教訓或者說啟示當然毋庸置疑:風光也好,凄涼也罷,人死后,都最好不立碑。當然,這有點自私。
涵洞就在灰塵撲撲的公路下面,如同人的某些想法,相當隱蔽。周圍,會咬人的蕁麻已經長瘋了,挨挨擠擠的一大片,看著都會不寒而栗。涵洞不遠處有塊菜地,我們家的。菜地一角有棵梅子樹,母親把我們家那些死貓死狗埋在樹下面,已經不是秘密。
我和弟弟經過涵洞上面的時候,弟弟忽然在后面喊了我一聲“哥”,我轉過身體,表示已經聽到他的召喚。天快要黑了,弟弟的臉有些模糊了,他胖乎乎的身體微微晃動,好像有些不得不即刻擺脫的沉重,正在折磨著他。
弟弟看著我,說:“我想拉屎!”
弟弟的意思是要我等他一會兒,想得美,不過,我沒明說,只是不耐煩地告訴他:“你要拉就拉吧!”
“我想到涵洞里解決。”弟弟甕聲甕氣地說。“你想在公路上解決,也是你的事。”我漠不關心地回答。“哥,你陪我嘛!”弟弟捂著肚子,痛苦地望著我,加了一句:“求你!”事情就這么奇怪,話剛說完,我就發現自己
也想方便了。心有靈犀啊!其實,我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我想了想,說:“那就一起解決吧!”
就這樣,我和弟弟袋鼠一樣跳過路邊灰最厚最多的地方,下了公路,匆匆朝涵洞走去。快走攏的時候,弟弟大概想到了什么,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跟我指了指那些觸手可及的水麻葉。我瞬間心領神會。弟弟考慮周全,我們身上根本沒有擦屁股的紙。于是,我們迅速挒了幾把水麻葉,小心又小心地捏在手上,生怕它們掉了飛了似的。
挒水麻葉擦屁股其實算不上稀罕事。農村嘛!
只有順從自然,才能征服自然。培根說!據我所知,外公就常年堅持用寬大柔和的樹葉擦屁股,既方便,又實惠。外公為人儉樸,趕集從來舍不得在街上吃碗米粉或者面條,無論多遠,他都堅持回家吃。用衛生紙擦屁股,在他看來完全等同于紙醉金迷,他拒絕一切奢侈、浪費。“我們不是繼承了父輩的地球,而是借用了兒孫的地球”,外公喜歡用《聯合國環境方案》里的話教育我們。除了寬大柔和的樹葉,外公也用削薄了的竹片擦屁股,竹片的邊緣是很鋒利的,稍不注意,屁股很容易劃傷。以前,在外婆家,外公經常給我們弄吃的,他做的水搟面,遠近聞名,吃過的人,都會贊不絕口。自從我知道外公擦屁股方面的特殊習慣以后,就決定再也不吃他做的任何東西了。打死都不吃。
走到洞口,弟弟再次停下來,他扭頭望著我,希望從我這汲取勇氣。說到勇氣,不知為什么,我居然想起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想起那個與一條巨大的馬林魚在離岸很遠的大海上搏斗的老年古巴漁夫,他筋疲力盡拖著一副魚骨頭的場景令人震撼,難以忘懷。
涵洞里面黑乎乎的。因為是夏天,水也干了。父親告訴過我,他小時候,這條涵洞里能捉到好幾種魚。眼下,水都沒了。
“喂!”弟弟忽然朝涵洞喊了一聲。
“喂!”涵洞涌出回聲。
弟弟嚇得差點拔腿就跑。他知道那是回聲。
“哥,你說涵洞里有鬼不?”弟弟問我。
“有,裝神弄鬼。”我回答他。然后,我弓著腰桿進了黑麻黢黢的涵洞。走到一半,我轉身望著洞口,發現外面還很明亮,光線如同一位仁慈的老奶奶,撫平了我的忐忑。女媧河離涵洞不到二十米,所以能清楚地聽到它緩緩的、永恒的流水聲。我脫下短褲,從容不迫地蹲了下去,蹲下去的時候,我感到,手上的水麻葉子柔軟極了,仿佛捏著一疊厚厚的鈔票。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那種感覺。
我和弟弟終于回來了。
空蕩蕩的河風吹過院子,周圍的樹便嘩啦啦拍著巴掌,在歡迎我們凱旋似的。
幺爸家的燈是亮著的。一個大大的光挖出來的窟窿,靜靜蹲在劉家院子里,和四周暗涌的夜色默默地僵持著。天還沒怎么黑,橫過屋頂的一排電線,能點得清數。幾只蝙蝠在屋檐下飛來飛去,白天,這些哺乳動物只能靜靜倒掛在陰暗的角落。人類的白天,就是它們的黑夜;人類的黑夜,才是它們的白天。
整個院子,只有幺爸家的燈是亮著的。
這個偉大的發現,讓我大吃一驚。我之所以吃驚,是因為幺爸是只鐵公雞,平日里又摳又省,一毛不拔就不說了,還省得不得了。父親有時背地里說他弟弟,屁都舍不得放!其實幺爸家的日子是劉家院子最好過的。婆婆爺爺挨著他過日子,子女不是嫁人就是分家了,剩下的好房子好地,自然都成了幺爸的“獨食”。正如同母親總結的那樣,越是富人越是摳門。幺爸就是典型的例子。為了節約電費,幺爸家通常是劉家院子睡得最早的。平日里也難得見他們屋頭開燈。
然而,更奇怪的是,幺爸家門前里里外外站著很多人,不光劉家院子里的,還有許多外人,都是熟面孔,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的。我和弟弟的好奇心剎那間膨脹起來。人群中,堂哥也在,他瘦得像根牙簽,扎在人堆里,聽別人聊天。
堂哥看到我和弟弟突然冒出來,就朝我們揮了揮手,走到我們跟前,問我和弟弟:“你們干啥去了?”
也不是不能說,但是,我和弟弟,似乎都不愿回答他的問題。他把桃子拿回家的事,我們還有點耿耿于懷。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好像吃了搖頭丸似的。
“幺爸家有啥事?”我反過來問堂哥。
“幺爸,幺爸發達了!”堂哥忽然興奮起來,怕我們沒聽清楚,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們親愛的幺爸發達了!”
我和弟弟一頭霧水。
不過,我體味到堂哥言語中的諂媚和肉麻,就像空氣那樣緊貼著他的呼吸。
“幺爸今天下午在河里撿了兩條娃娃魚,兩條,剛才有人已經買了一條走了,光是那一條,就賣了一千,人,民,幣!”堂哥沒賣關子,就像一架火力兇猛的機關槍,在我們面前噼里啪啦說了一通,打消了我們的疑惑。
原來如此。聽到“娃娃魚”三個字,我和弟弟都激動起來,仿佛自己就是那個撿到娃娃魚的人。娃娃魚,聞名已久,卻從未見過。這年頭,斷裂帶的飛禽走獸,一旦遇到人,都能變成錢,已經不算新鮮事。
“在哪里撿到的哦?”弟弟問堂哥。
“我們經常洗澡的地方。”堂哥回答。
我和弟弟繞過人群進幺爸的家門。雖然就在隔壁,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母親因為父親在原來分家時表現出來的驚人的無能和懦弱耿耿于懷。這種耿耿于懷很快就轉化成對幺爸、婆婆和爺爺的憎惡,她把她心頭的那些苦惱和委屈種在了我們身上,她不許我們到幺爸家串門。冒如此大的風險,我和弟弟不過是想看看幺爸從女媧河里撿回來的娃娃魚。
幺爸真的撿到娃娃魚了。在幺爸家那彌漫著柴禾氣息的廚房,一條足有十來斤的娃娃魚,正一動不動呆在墻角用水泥打造的水缸里,仿佛已經睡著了。水缸,就像一根黑色口袋。
撞了大運的幺爸滿臉春風得意地站在水缸旁邊,如同一位富有耐心的講解員,耐心向前來看熱鬧的人講述著他是如何發現娃娃魚,并如何機智地將它們一網打盡的經過。雖然,之前我并未見過娃娃魚,但通過讀書我已經掌握了不少關于娃娃魚的知識,此刻,我感到,它們已經急不可耐地要從我的嘴上爬出來了。在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背景中,我當然愿意賣弄賣弄,掙些表現,于是,我故意把臉車向弟弟,不慌不忙地說了起來:“娃娃魚,是世界上現存最大最珍貴的兩棲動物!”
或許是還有些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臉,或許是覺得自己的公鴨嗓子難聽,我停頓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情緒,便接著說了起來:“娃娃魚之所以叫娃娃魚,是因為它的聲音像嬰兒的哭聲,所以,叫娃娃魚。”
說到這里,我相信有人已經開始注意我了。我成了除了娃娃魚之外的另一個焦點。模糊的愉悅感讓我的臉不由得紅了,心跳加速,有些緊張。我想我應該接著說下去,繼續跟大家分享或者普及一下娃娃魚的外形特征、棲息環境、生活習性、繁殖方式、分布范圍、種群現狀、保護等級、主要價值,等等。
沒等我繼續說下去,弟弟卻打斷了我,他不耐煩地說:“哥,你說個錘子啊,鬧個雞巴啊,凈說些莫球用的!”
弟弟隨口一說,就招來一片哄笑。幺爸正懷著孩子肚子大得像南瓜的媳婦沈美阿姨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個打擊來得太過突然,我瞬間失去了顯擺的熱情。黑熏熏的廚房之上,幾只蛾兒在惡狠狠地撞擊著電燈泡。我惡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腦袋便像秋天成熟的水稻那樣耷拉著。我無地自容,恨不得立馬找個地方躲起來。
如果沉默僅僅是一種力量,那么,我根本不屑于沉默。
我沉默地離開了幺爸家,我的身體后面,有一個黑色口袋,把我們所有人都裝了進去。
我和弟弟擅自到幺爸家看娃娃魚受到了父親的嚴厲懲罰。
我想,這可能是母親的安排或者指使。有時候母親是父親的另一個身體,有時候父親是母親的另一個身體,婚姻的力量修改了他們身體的界限,讓他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活中,他們總是這樣相濡以沫,互幫互助。
已無關緊要。圍著電燈泡拍拍打打的蛾兒們何嘗不是自討苦吃?
剛回到家里,父親二話不說,狠狠地踹了我兩腳。我沒有閃躲,只是讓他的腳墊在了我的屁股上面。本來,他踢的是側面。荷包里裝著寶塔糖,我得靠它們鎮壓肚里的蛔蟲,所以,不能讓父親踢到它們。第一腳父親并沒有用上力,可能是因為我調整姿勢的緣故,他腳上的力氣在空氣中消失了一部分。第二腳算得上力大無比,踢到我屁股的不是父親的腳背,而是腳尖!怎么說呢,這滋味如同一支利箭射進了屁眼。我疼得尖叫起來,一只手捧著火辣辣的屁股,不知道自己該繼續站著,還是該立馬躺倒在地。
家里沒有開燈。廚房里傳來柴禾燃燒的聲音,那聲音也是火辣辣的。
“媽拉個巴子。”父親在黑暗中說。鬼知道他為啥發這么大的火!
這時候,弟弟屁顛屁顛地回來了,父親也給了弟弟兩腳,聽上去,像是在幫弟弟拍打屁股上的灰塵。
“你們兩個兔崽子,給老子跪好了,今晚不許吃飯!”
父親說完,便“嘭”的一聲把堂屋的門關上了。我們家成了一根黑色口袋。
我和弟弟老老實實跪下了,黑色口袋里我們什么都看不見。
弟弟哭了,他哭得很委屈,哭得很小心。哭,把他縮小了。
吃飯的時候,燈的眼睛睜開了,屋子里瞬間亮堂起來。
“給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到人家屋頭去!你們耳朵聾的?!”母親厲聲厲色地問我和弟弟。她面前的炒土豆絲和白米飯同樣在教訓我們。
幾只蒼蠅在黑色口袋里嗡嗡飛著。
我們沒敢回答母親,只是一個勁兒搖頭。隔壁傳來幺爸說話的聲音,他的聲音里裝著兩條娃娃魚。不過,我已經沒法關心這個,我的肚子餓得呱呱叫,我想吃飯。
母親,也許是因為聽到了幺爸說話的聲音,停下手中的筷子,像一只機警的兔子那樣凝聽著隔壁的動靜。母親經常坐在堂屋里聽隔壁幺爸家的說話聲。
“幸福的小尾巴都要翹天上去了!”母親突然冒了一句。聽得出來,她是在跟父親說幺爸撿了兩條娃娃魚的事。
“關你屁事!”父親似乎有點不高興,撿娃娃魚的人畢竟是和他有著血脈關聯的親生弟弟,親著呢。不過,我好像理解錯了。
“聽說給鎮上的‘兄弟飯店賣了一條,一千塊啊!”母親說。
“該他吃藥。”
“你明天到河邊轉轉,有本事,也撿一條回來。”
“我?世上哪有這種好事!”父親一邊說,一邊往地上吐了口痰。不知是我視力好,還是家里的燈泡太亮,我發現,那口痰里面有零星的血絲。此外,我還驚訝地發現,父親的眼睛和往日有所不同——紅得像兔子的眼睛。
“萬一有呢?”
“那我明天去碰碰運氣吧!”父親似乎答應了。
晚上,我和弟弟真的沒有吃上飯,只好把買回來的寶塔糖當飯,吃了個精光。
睡覺的時候,躺在床上,我因為想到狼外婆吃小孩的故事,就問弟弟:“注意到沒,父親的眼睛紅得像兔子的眼睛,你說,他是不是兔子精附身上了?”
我們家養的有兔子。
弟弟哈欠連連地說:“哥,我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你不要在那兒嚇我!”
我怎么會嚇他呢。我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絕對。
母親的眼睛不是紅的。
天剛剛亮,我突然醒了。
弟弟起床的聲音,冒失的將我從另一個世界里活生生地拽了出來。做過的夢在眼睛睜開以后迅速蒸發,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揉了揉眼睛。蒼蠅在罩子外面嗡嗡飛舞。
屋外雞啼聲此起彼伏,慶祝黎明到來。
臥室昏暗,光線的匱乏讓屋子朦朦朧朧。即使是在大白天,即使是拉開窗簾,你也永遠不要想著能把這里面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破舊的書桌,裝滿化肥的口袋,一臺很久沒有用過的洗衣機,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架子床,以及掛在墻上的棕繩,力不從心地占領了整個臥室,臥室很大,農民家的房子都很大。當然,我和弟弟也是整個臥室的一部分。
其實,我不愿意和弟弟睡一個屋。我說他的腳臭得傷心,他說我的腳臭得心慌。最終,我們沒有一刀兩斷,學會忍受并最終接受這種考驗的很大一個原因,不是因為意志,而是因為恐懼,它如同陽光那樣輻射著我們的每一根神經。弟弟害怕家里一到晚上就變得肆無忌憚的老鼠。我則害怕我腦袋里面的那些東西,或者奇奇怪怪的念頭,睡覺之前,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它們,滿嘴獠牙的鬼怪,各種冤魂。我有一本《聊齋志異》,舍不得跟任何人分享。我并不自私,只是太過喜歡這本書罷了。書是我從廢品收購站淘回來的。事實上,書里面的故事遠沒有它的名字那么灰暗,令人害怕。
弟弟已經起來了,他小鴨子般搖搖晃晃地穿好衣服,走到書桌前,抓住以前的語文課本,撕了幾張,上廁所去了。在家里,我們上廁所都用以前的課本。一定是昨晚吃了寶塔糖的緣故。此刻,我的肚子隱隱作痛。該起床了。
母親在廚房里燒水。白色的水蒸氣沿著鍋蓋邊緣徐徐爬升,灶孔里的火苗呼呼作響。但我沒敢看她。她也沒有看我。空氣對空氣。我像一陣風吹過廚房,奔向廁所。廁所在廚房旁邊,正對檐溝,檐溝窄,蛛網密布,能一直走到堂哥家去。我在廁所外面耐心等待了足有五分鐘,弟弟仍然沒有出來。
“你落到廁所里去了?”我捂著肚子問。
“等下。”弟弟的聲音里閃爍著艱難的火花,他哼哼唧唧,仿佛在翻山越嶺。
“速度點。”我說。
弟弟沒有理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弟弟終于從廁所走了出來,他面色紅潤,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擦肩而過的同時,他高高興興地說:“我屙了好多蛔蟲出來!”
我已經顧不上聽弟弟廢話,迅速閃進廁所。
斷裂帶天氣變幻莫測,說變就變。我從廁所出來,剛剛還好端端的天氣,已經烏云密布,狂風在屋頂上嗚啦啦響著,那些劇烈扭著腰肢的樹條,像一群發了瘋的蛇。
“要下雨了,快到河壩里喊你爸趕緊回家!”母親跟我說。
我走到院子的時候,母親忽然把我叫住了,她說:“你把雨衣穿上,在臥室里,你找找看。”
我沒有找到雨衣。母親的臥室,或者說,他們的臥室,比我和弟弟的臥室更亂,亂得像有一群野人來過。家具、生活用品、衣物……如同剛剛經歷了地震,傷痛還沒有完全沉淀,或者平靜下來,給人心頭涂上一層潦草和不幸的幻覺。一張皺巴巴、褪了色的結婚證,隨意撂在茶幾上,如同一位蒼老的見證者,有一瞬間,我甚至感到我和弟弟,母親父親,我們整個家,都在被這張紙后面的神秘力量操控著,它,是一切情感、行為的源頭。
父親不是三歲大的小孩兒。我覺得,母親讓我去女媧河喊父親回家,相當于她經常說的那句話:脫了褲子放屁。但我不得不這么做,因為這是母親的意思,她總是需要我和弟弟幫她做些事情,并且,覺得理所當然,而我們自己也在不斷強化她的統治。在家里,父親母親關系就像天氣那樣時好時壞,愛隨時都在被創造,也隨時都在被拋棄。
我出門的時候,巨大的雨點已經落下來。公路升起片片土煙。
剛走下公路,雨水已經把我渾身上下都打濕了。女媧河上白霧飄渺,猶如仙境。我淋得像只落湯雞,不過,我好像并不對此感到怨恨,內心反而充斥著一種虛無的歡樂。因為雨下得太大,視線受到了限制,十米之外便很難看得清楚。我在雨中大聲呼喚著父親,但是,我好像并不指望得到任何回應,我這么做,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正在執行任務。
我和父親碰頭了,他蹲在一塊褐色的大石頭上面,望著正在變得渾濁的女媧河,心事沉沉。嘴上叼著的煙早已被雨水打濕了,但是,父親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目光久久沉浸在寬闊的河面上,像只鷹正耐心尋找獵物。
父親在守娃娃魚?
我輕輕走了過去。
“你來干嘛?”父親問我,他的語氣中透著驚奇,以及被打擾的憤怒。
這個蒼白的問題把一切都變得蒼白了,我索性不回答他的問題。
在我準備轉身回家的時候我才注意到,父親的眼睛跟昨天一樣紅。女媧河的河水在慢慢上漲,把父親的眼睛擠得更紅了。
中午過后,因為暴雨始終沒停,我,弟弟,還有堂哥,在他們家的屋檐下彈珠珠。
女媧河的水已經漲得很大了。大得仿佛整個斷裂帶都在縮小。
我上午淋了雨,有些感冒,腦袋也有些暈,以至于挺著個大肚子的沈美阿姨什么時候過來的,我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你們老大不小了,還玩這個,哎!”沈美阿姨輕輕摸著她的肚子,笑呵呵地對我們說:“我肚子里這個家伙都在笑你們了!”
“沈美阿姨!”
“沈美阿姨!”
“沈美阿姨!”
堂哥,弟弟,我,分別招呼著面前這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幸福女人。
沈美阿姨一邊甜甜地應著,一邊在墻角的長板凳上坐了下來。白石灰粉刷過的墻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烏龜,大多是我和弟弟用鍋煙煤畫上去的,堂哥在我們家的墻上畫了不少。也許是因為目光無意間觸到了沈美阿姨那兩座小山一樣的胸口,我的臉,瞬間紅了。
“娃娃魚呢,死了不?”堂哥問沈美阿姨。
幺爸給堂哥取了個綽號:假精靈。堂哥問的問題,讓我感到這個綽號的確很形象。
“瓜娃子,娃娃魚哪有那么容易死,在水缸里活得好好的呢!”說完,沈美阿姨又大大方方地表示,“看什么時候把它殺了熬湯喝,給你們也一家端一碗!”
我們高興得恨不得拍巴掌——
“沈美阿姨就是好!”
毫無疑問,沈美阿姨嫁給幺爸是劉家院子的一大幸事。
用堂哥的話來說,沈美阿姨是我們劉家院子的開心果。
無論什么煩勞,無論什么憂愁,只要在善解人意的沈美阿姨面前一曬,就都灰飛煙滅蕩然無存了。
在劉家院子,除了母親——她總是張口閉口稱平日酷愛打扮的沈美阿姨為“狐貍精”——對沈美阿姨不怎么感冒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沈美阿姨。父親從來不對沈美阿姨發表過任何意見,更提不上攻擊了,從平日相處他的漫不經心的笑容里感受得到,他其實并不討厭她。他討厭的只是他的弟弟,我和弟弟稱為“幺爸”的那個人。兩兄弟關系一直不怎么好,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弟弟都以為那是母親的緣故,她對幺爸繼承了婆婆爺爺的大部分財產耿耿于懷。
沈美阿姨讓我們猜她肚里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弟弟還有堂哥都說是“男孩”,樂得沈美阿姨一個勁兒地夸我們“懂事”。
其實,這個無聊的游戲我們已經玩膩了。
有時候,婆婆也會指著沈美阿姨的肚子這樣問我們,要是我們有誰說是“女孩”,婆婆的臉肯定會一下子拉得老長老長。我們自然不會那么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傻瓜!
沈美阿姨給我們一人發了一顆水果糖。
為了表示感謝,我們決定在沈美阿姨面前炫耀一把。堂哥表演了他的掃堂腿,弟弟展示了側空翻,不過,因為場地的緣故,他只能側翻一次,所以展示完之后,弟弟還有些意猶未盡。我表演的節目是倒立,面對著墻,雙手撐在地上,然后雙腿突然發力,人就如同膏藥那樣倒貼在墻上。我倒立的那面墻正對著沈美阿姨背后的那堵墻,所以,當我激情四射地投入表演,尷尬出現了,我竟然一下子望見了沈美阿姨碎花裙里的白色內褲,以及她雪白雪白的大腿。真是措手不及!沈美阿姨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迅速將腿并攏,以防止走光。這個微妙的舉動,讓我承受整個身體重量的雙手瞬間沒了力氣,手一軟,我的腦袋便“咚”的一聲——插頭那樣重重地插在堂哥家的水泥地上,緊接著,我的身體狠狠摔倒在地,揚起一股煙塵。
我的“出色表演”博得沈美阿姨,堂哥還有弟弟的捧腹大笑。
歡樂隨時都在被創造,也隨時都在被拋棄。眨眼之間,時間把一切脫了個精光。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也沒人拉我一把,我才狼狽地、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腦袋暈暈的。雨下得很大,房檐水像瀑布,我卻似乎什么也聽不見了,只想在床上好好躺一會兒。我一聲不吭朝家中走去,朝臥室走去。我的后面有一根看不見的黑色口袋,會把剛剛發生的意外,以及見證與經歷這場不幸的人,統統裝進去。
身體玩笑,有時候也是生命玩笑。如果世界上有什么辦法能讓時間倒退一兩分鐘,我們的錯誤、災難甚至悲劇,就不會如此慘烈。也許我就不會狠狠摔這么一跤了。
我這一跤摔得不輕,腦袋瓜子嗡嗡作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感到我背上的骨頭已經不是骨頭,而是一堆碎片,一堆玻璃渣子,包在肉里面,疼得鉆心,疼得我恨不得用炸藥包將堂哥家的水泥地炸一條坑。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身體繼續跟我開起了玩笑,我感冒了,緊接著,發起了高燒。摸著滾燙的額頭,我才想起上午不該那樣淋雨,不拿身體當身體。病疼是我那樣做的回聲,也是報應。身體玩笑,有時候也是生命玩笑——無知每天都會澄清一點。我暗暗發誓,以后要善待身體。
直到深夜,暴雨也始終沒有停過。
第二天上午,暴雨還在繼續,弟弟告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女媧河漲水了,洪水都快把李家院沖跑了,他說。李家院就在對岸,地勢比較低。水漲那么大,我倒是有點吃驚。其實,不用弟弟說,我也知道女媧河漲水了,聽聲音就知道。
每年,女媧河漲水,會有很多人去河里撈柴。
此刻,肯定有很多人在河邊撈柴,很多人都在洪水邊上用生命舞蹈!
從昨天晚上直到現在,我的身體一直處在極度的虛弱當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不過,也說不上是壞事,早上母親還專門來看過我,她說她和父親已經撈了不少柴了,我想,母親肯定是想來叫我去背柴的。母親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裝病,她一眼就能識破。見我確實不能為家里發光發熱,母親只好不甘心地離開了臥室。
此刻,家里除了我,就沒人了。劉家院子,除了我和沈美阿姨,就沒人了,她是孕婦,不可能到河邊去。就在這個百無聊賴的上午,我發現了父親和沈美阿姨的私情。
我和弟弟的臥室緊挨著堂屋,因此,要是有人進門,能立馬聽到動靜。迷糊中,我竟然聽到父親和沈美阿姨在堂屋里說話的聲音,怎么說呢,開始我并不相信我的耳朵,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父親和沈美阿姨真的在堂屋里聊天!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不過,每句話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每句話都像是被鋒利的水果刀削尖了一樣!聽到他們聊天,我的精神也瞬間被鋒利的水果刀削尖了一樣!
“三哥,求你別這樣,你大娃還在屋頭!”沈美阿姨似乎在哀求我父親。父親在家里排行老三,幺爸也叫他“三哥”。
“就親一下,放心,沒事,大娃高燒得估計連他老子也不認識了!”父親似乎有點心急火燎,緊接著,我聽到一個響亮的吻,在空氣中爆炸了。說真的,我恨不得立馬沖出臥室,將這個不要臉的男人一腳揣到河里去。但是,我忍住了。
“以后,你真的不要再來破壞我的家庭了,你再這樣,我只有死給你看了!”沈美阿姨似乎生氣了。
“沈美,你別一天死啊活啊的,都這么久了,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父親的樣子肯定就像他說的話一樣無恥。
“久走夜路總要遇到鬼,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我不想再讓他戴綠帽子了。”沈美阿姨說完,好像哭了。
“那你肚里的孩子,怎么辦?”父親突然問沈美阿姨。聽到這里,我感到,屋頂上面的天都要塌了。沈美阿姨居然懷的是父親的孩子!“我不會把這個孽種留在世上。”沈美阿姨堅決地表示。“隨便你,但是,我不想我們就這樣散了。你休想。”父親一字一頓地說。“你這是要趕盡殺絕,要我生不如死!”沈美阿姨幾乎在咆哮,看來是要跟父親撕破臉。
“沈美,實話告訴你,我就是他娘的如來佛,你他娘的這輩子都別想逃出我的手板心。你不死,是我的女人。你就是死了,也還是我的女人!在我面前,裝什么純潔?!”父親厚顏無恥地說。
緊接著父親的冷嘲熱諷,沈美阿姨似乎摔門而去了。反復咀嚼著他們剛才的談話,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仿佛有人在上面放了很多個秤砣。我害怕極了,不知道接下來父親會干出什么
瘋狂的事情。當然,這已經夠瘋狂了!時間把一切都脫了個精光!平日看上去斯斯
文文的父親,原來是披著羊皮的狼!暴雨變成了催眠曲,不知不覺,我又睡著了。我要是知道我睡著了,我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過來。
沈美阿姨摔門而去的第三天傍晚,弟弟忽然捧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湯進了屋,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母親:“媽,這是沈美阿姨要我端回來的‘娃娃魚湯!”
母親一直看不慣的人竟然大大方方地給家里送了這么大一盆湯,有些受寵若驚,她問弟弟:“那你說‘謝謝了沒得?”
弟弟把頭點得就像雞啄米:“說了說了!”
“等下把盆子拿過去,再說一遍。”母親命令弟弟。
“我干脆給人家磕幾個響頭,母親大人,你說要得不?”弟弟調皮地看著母親。
“你這個兔崽子,凈說瞎話!”母親說完,似乎記起了什么似的,她問弟弟:“你沈美阿姨她們真的把娃娃魚殺了?”
“真的殺了。”弟弟肯定地說,不過,他又告訴母親:“我也沒看到,反正燉了一大鍋,家家有份!”
“這家人才舍得吃哦!”母親自言自語,不知道她是在夸人家,還是在諷刺。
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沒什么精神。父親罵了我好幾次“瘟神”,我都沒有和他頂嘴。我怕自己一念之間就把他和沈美阿姨的丑事說了出來,完全可以想象,這將會在家里掀起怎樣的風暴!盡管,這個家已經被侵蝕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可怕的是,母親和弟弟似乎對此渾然不覺。
晚上,我和父親對娃娃魚湯都沒什么興趣,我不知道我們在“裝什么純潔”?
母親和弟弟倒是吃喝得津津有味,好像真能長生不老似的。
父親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第二天下午,劉家院子出了大事,這件大事,就像長了翅膀一般,很快傳遍斷裂帶的五臟六腑,臨盆在即的沈美阿姨跳河自盡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太意外太蹊蹺太撲朔迷離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個人,兩條命,說沒,就沒了。
據說沈美阿姨跳河的那一刻,就有水性好的人立馬跳進河里救人。只是,滔滔洪水無情,過了很長時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營救者才將沈美阿姨從洪水的肚子里拖上岸來。那時,沈美阿姨的呼吸已經沒了,她平靜了,自由了,她和她身上的是是非非,也都被汪洋肆意的洪水卷走了。當然,留下的,除了尸體,還有巨大的謎團,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謎團。每個人都想知道她為什么要死,為什么會這樣死,為什么死得這么干脆,這么堅決。
噩耗來襲,幺爸一家傷心欲絕。
劉家院子的人既為此事難過,又生怕跟這件事扯上任何關系。就在沈美阿姨出事的這天晚上,父親和母親把我和弟弟送到了外婆家。他們讓我們在外婆家好好呆著,哪兒也不許去。好像我們也會被洪水卷走一般。
我和弟弟,差不多是在半個月之后回到劉家院子的。離開的日子確實不短。堂哥說,他天天都在盼望著我和弟弟回來陪他滾鐵環。大伯專門給他焊了一個大大的鐵環。我和弟弟羨慕得心都空了。
從母親口中,我和弟弟得知:幺爸撿的那條娃娃魚并沒有死,仍然完完整整地呆在幺爸家的水缸里。也就是說,那天,沈美阿姨愚弄了大伙兒,她讓弟弟端回家里的“娃娃魚湯”并不是真的“娃娃魚湯”。
“也倒是,像她那樣摳門的人,怎么會舍得熬娃娃魚湯給我們喝?!”母親似乎對此耿耿于懷,似乎沈美阿姨的死,并沒有沖淡她對美味的膜拜與憧憬。弟弟也是。
人死如燈滅。呼吸是開往遠方的慢船。沈美阿姨離我們一天天遠了,劉家院子漸漸恢復往日的寧靜。
夏末的一天,母親到街上買菜去了,她荷包里的錢和她平日穿的那身衣服一樣,皺巴巴的。她的人也是皺巴巴的。
我,弟弟,和父親在地里掰玉米。蟋蟀在慢慢枯黃的草叢里唱歌,動聽宛如天籟。在我們生命周圍,死亡是一根看不見的黑色口袋,會把我們永遠地裝進去。玉米葉子會割人,我們身上都在不經意間留下了輕微的擦傷。記憶,也有擦傷。
歇氣的當口,父親仿佛突然記起來什么似的,他感傷地跟我們指了指不遠處一塊玉米地,告訴我們:“你們沈美阿姨就埋在那兒。”父親說的是我們的阿姨沈美,而不是他的情人沈美。好像她們不是一個人。
我們這才知道沈美阿姨就埋在那兒。我和弟弟,不由自主往那塊玉米地認真地、認真地瞅了兩眼。
墳,回憶像它凸起。墳頭的草長得太深了,像一個披頭散發的線團,一種遲遲無法凹去的痛苦。
父親從煙盒里搖了一支煙出來,默默點上。
我沒有說話。我無話可說。心里也沒有一點恐懼。
弟弟問抽煙的父親:“爸爸,沈美阿姨為什么要死?”
父親抖了抖煙灰,含含糊糊地回答弟弟:“人早晚都是個死。”
弟弟點了點頭,然后,似乎想起了沈美阿姨讓他端回家的“娃娃魚湯”,他又問父親:“沈美阿姨,怎么會騙我們呢?”
弟弟說的是“我們”。那盆美味的“娃娃魚湯”是弟弟與沈美阿姨之間的一個死結。
弟弟有些言過其實,我想,沒他說的那么嚴重吧:騙!
父親深深抽了口煙,過了大概三十秒鐘,他才讓那些張牙舞爪的白色煙霧從他鼻孔里爬出來,不是嘴。然后,他以已經深思熟慮過的那種完全肯定的語氣大聲說道:“她,是個騙子!”
父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跟我們說,他臉色難看極了,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似的,嚇得我和弟弟都沒敢搭腔,我們只不約而同地看了看他,表示我們聽到了。
心里仿佛有條娃娃魚在哭泣。
我知道,沈美阿姨不會再死第二次了,她好像一直活在我的生命周圍,跟我的生命做了鄰居。至于她和父親之間的小秘密,則始終卡在我的喉嚨里,卡在 1995年夏日的臂彎之中,如同斷裂帶上超級燈泡般的太陽,一如既往地雕刻著斷裂帶蒼生萬物的生死枯榮,見證著那些實際上也不會在我們身上逗留多久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