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元寶
【故事簡介】肖圓老師以家訪為名,蹭飯為實,卻不想遭遇邋遢家長展圳的黑暗料理。自己蹭的飯,跪著也要吃完!沒想到,家長會當日,這位“犀利哥”搖身一變,居然帥得像她的男神張震。肖圓老師精神一振,立刻抽出學生檔案查看,母親一欄空白……
一
晚飯時間,走廊彌漫著縷縷飯香,肖圓老師抱著學生家庭聯系冊,猛擦了把口水,門鈴過后,一個男聲不急不緩地傳來:“誰啊?”
“您好,我是展一文同學的班主任肖老師,今天我來做家訪。”這套臺詞,肖圓已經倒背如流,畢竟這是她這個月第29次家訪。
——事情是這樣的,肖老師的家母家父為慶祝結婚三十周年,俗稱珍珠婚,便找了個靠海的地方撈河蚌,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可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肖老師,早飯不吃,中午靠食堂,晚上她不喜歡獨自吃飯,突發奇想通過蹭學生家的飯填飽肚子,美其名曰家訪。
她有那么多學生,一天家訪一個,多雙筷子的事,還沒家訪完父母應該就回來了,自己也少不了一斤肉。
真聰明!
小小的身影幫肖圓開了門,肖老師先表揚般揉了揉展一文同學的腦袋瓜,然后問:“你爸爸呢?”
男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肖老師您先坐,等會兒邊吃飯邊說。”
肖圓立馬在心里大聲呼喚一句:YES!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家訪是早打過招呼的,也告訴過展一文,老師下班晚,路上“可能”會堵車,大概吃飯的時間到。
看著半桌的鹵豆腐、紅燒魚、金針肥牛……肖圓迅速坐下,眼睛盯著菜根本移不開,心想這個展家爸爸手藝真不錯,叫什么來著?
她打開聯系冊翻到展一文的那一頁,與學生關系一欄上龍飛鳳舞的“父子”二字下方,“展圳”映入眼簾。
“久等了。”
一份青菜蘑菇湯被放在了餐桌上,肖圓適時站起身:“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吃飯了,展先生您……”“好”字還未說出口,肖圓卻愣住了——
不羈的鳥窩頭,變形的框架眼鏡,胡子起碼一周沒剃過,家居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這副裝扮早幾年跟著犀利哥倒流行過一陣,現在不僅不流行,還讓肖圓開始懷疑:就他做出的飯菜,能吃嗎?安全嗎?放心嗎?
展圳沒察覺出她的遲疑,握住她伸出的手用力晃了兩下,又扯掉頭發上的皮筋甩了甩頭發:“別客氣了,吃飯吧。”
——剛才……剛才有頭皮屑飛下來嗎?有吧,一定有!
有這方面潔癖的肖圓欲哭無淚,可是自己蹭的飯就是毒藥也得吃完,由于心理壓力過大,一頓下來食不知味,如同嚼蠟。
展圳問她展一文在校的表現如何,她只會一個勁兒點頭說很好,展一文同學是個好學生。
天知道這次月考展一文語文才考了62分,創了年級新低,讓肖圓受到了其他語文老師不少嘲笑。
“是嗎?那就好。”展圳像是信了,低下頭幫展一文挑魚刺。他笑起來臉上有兩道很深的笑紋,下巴中間有坑。
肖圓走了神,忽然思考起哪個男明星好像就是這種下巴,一直在熒屏上演繹硬漢派的角色。
終于挨到家訪結束,肖圓火速下樓上車,準備找家小吃店解千愁。不巧遇上城管執法,各路小攤四下逃竄,肖圓盯緊了一家燒烤攤,店主騎著電動車在前,她用她的粉色小自行車緊追其后。
誰知道燒烤攤開進小區后來了個大拐彎,肖圓來不及剎車,蒙頭撞上了停在垃圾桶旁的黑色轎車前蓋。
“肖老師?”
不不不,她不是肖老師,沒有躺在地上的班主任。
肖圓捂住頭,決定裝死,為人師表為追燒烤攤發生交通事故,這要傳出去她不活了。
“你剛剛沒吃飽?”對方的語氣顯然很不滿意,看來是看到了肖圓追燒烤的全過程。
肖圓心下一咯噔,不會吧,不會是展圳吧……她偷偷抬起頭看過去,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不是展圳還能是誰?
駕駛座上的展圳一言不發,眼神隔著玻璃幽幽飄過來,帶給肖圓的這個夜晚一絲涼意。只見他抬手拿了后座上什么東西,再把車窗開大些,然后,向垃圾桶扔了一袋垃圾。
……開車出來就為了倒垃圾?
肖圓眼睜睜看著他的車緩緩后退,最終消失于夜幕。
她以為她已經成了一個笑話,但這么來看,他也挺好笑的。
二
展一文長得又瘦又小,校體檢報告出來,班里只有這個孩子體脂偏低,血內蛋白偏低。
肖圓想不出除了展圳做飯差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她特意買了兒童型維生素一天三頓按時喂展一文。
展一文嚼著維生素,口齒不清地說:“肖老師你覺得我爸做飯好吃嗎?”
不提還好,一提肖圓就上火,就算她上次沒吃出味兒,可把孩子吃成這樣,能好吃嗎?
“不好吃。”肖老師板著臉說。
展一文很失望的樣子:“不合您口味啊……我覺得挺好。”
肖圓拉過展一文的兩只手,輕聲道:“告訴肖老師,你們平時吃的就是老師上回家訪吃的那些嗎?還是別的呢?”
這個展圳不會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吧,有外人在就燒大魚大肉,沒外人就什么白粥、泡面各式垃圾食品,全都一點營養也沒有。
這天下班,肖老師難得不蹭飯,去超市買材料回家自己做。
鮮蔬區的保鮮冷氣開得太大,每棵菜都像從神仙地里長出來的,肖圓揮手扇開白色的冷氣選菜,余光中,一個很熟悉的發型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頂雞窩在白霧繚繞中隱隱約約,大概是在這片蔬菜架的對面,肖圓剛拿起一個大頭菜,忽又放下,然后整個人迅速蹲下,學鴨子走路慢慢踱到對面去。
展圳正在挑小青菜,根本沒有發現不遠處的地方有個人,挑完過秤后又前往下一個區域。
肖圓趕緊跟上。
她一定要看看平常展圳都做些什么給展一文吃。
雖然展一文那小子袒護他爹,非說展圳做飯好吃,頓頓都有肉,但肖圓相信,體重是不會騙人的,比如她吧,今天吃全家桶明天立馬胖兩斤。
展圳選了些醬料,他走后肖圓上前將他拿走的罐子都看了一遍——都是下飯菜,鹽分超標。醬料旁邊就是方便面,展圳挑了常吃的幾種口味,肖圓看到他拿的都是量販裝——碳水化合物含量過高。
到了水果罐頭區,肖圓滿腦子都是糖分、防腐劑,一不留神跟丟了展圳,趕忙四下尋找,卻在走到一個貨架后面時被等待多時的展圳嚇了一大跳。
展圳深深嘆了口氣,像看見展一文的低分卷子一樣,無奈地說:“肖老師,你知不知道綠色的飽和度很高,夠顯眼,所以才作為紅綠燈。”
肖圓還沒從被他發現的驚慌中回過神,木訥地搖頭。
展圳伸手摘下掛在肖圓頭上的一片青菜葉。
他手抬起來時,肖圓不知他要做什么,身體后傾,屏住呼吸,紅暈漸漸爬上臉頰。看到那片葉子后,他的血液更加快速地沸騰,連耳根也紅了。
“為什么要跟蹤我?”四季青稱重的時候他發現了她,身體蜷在冷氣里,凍得瑟瑟發抖,一雙犀利的眼睛非常有存在感。
展圳扯了扯嘴角,沒打擾她,想著她說不定是在做下次學生社會實踐的測試呢。
可她離他這么近都能跟丟,也是笨得可以。
作為一個好人,展圳足足在貨架后站了十分鐘才等到她,當然要好好問上一問了。
肖圓有些被戳穿的羞愧,一手奪過那片菜葉,反問道:“你就讓展一文吃這些?醬菜?方便面?孩子正在長身體知不知道?為人父母能不能上點心!”
展圳沉默,眼底又透出涼,緩慢開口:“我不上心?你可才在我家吃過飯,哦,對了,肖老師挑食,我做了那么一大桌,還不如被城管趕到無處可逃的燒烤攤。”
肖圓被他譏得表情一滯,那天她實在太緊張了,吃得并不多,和一桌菜比起來可以說相當少。中間展圳問了幾次是不是不好吃都讓她搪塞過去了,現在想想誰愿意別人來自家做客餓著肚子回去,那樣的行為對主人家很不尊重,也難怪展圳生氣。
她目光閃爍,無話可說。
展圳不想多聊,繞過她繼續挑選東西。
可是孩子總歸沒有錯吧!肖圓跟上前,卻發現他又拿了速凍食品和面包之類——這人真是展一文的父親嗎?孩子的身體出了問題他怎么能無動于衷?
三
期中一過,學校組織開家長會,單科成績優秀的學生的家長需要在班里做教育心得演講。肖圓看了遍成績單,崩潰地發現展一文除了語文,其他都是年級單科第一。
下了課她把展一文叫來談話,忍了又忍,“你是不是替你爸報復我”這種話還是沒說出口,只是吩咐他回家通知家長寫演講稿的事。回班級前,她捏了捏他的小臉蛋,開玩笑道:“你是你爸親生的嗎?不像啊!”
哪知展一文竟然急了,眼珠子轉了幾圈,結巴道:“當……當然!我……我們長得多像啊!肖老師您再仔細看看。”
肖圓當真湊上前仔仔細細瞅了一遍,小孩皮膚真不錯,光滑細膩。她猛然發覺自己不太記得展圳的模樣,只依稀記得他的臉上一半是頭發,一半是胡子,下巴有坑,臉上有紋。
“笑一個。”肖圓說。
展一文咧嘴一笑,有坑,有紋。
“還真是親的……”肖圓嘀咕道。
家長會當天,肖圓換了身灰色的套裝站在班級門口,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在后面,雖然看起來像老了十歲,但家長們都對她的裝扮很滿意,普遍認為這就是班主任應有的修養。
“阿姨您好,請問肖老師的班級在這里嗎?”
肖圓哈哈笑轉過身,想看看究竟哪位家長眼神如此之差:“是這里,我就是肖老師,屬羊。”
“對不起,看錯了,我是展一文的父親,天秤座。”
聽到他們對話的家長都笑噴了,肖圓的笑容快要掛不住,做了個請的手勢。
展圳直接走了進去,留了個背影給她。
——大約想著今天要上臺,他穿了襯衫和西裝褲,襯衫上有點折疊痕跡沒有熨凈,一看就是自己熨的。他家里沒有女人嗎?
家長來得越來越多,肖圓忙于招待沒有時間多想。
正式開始時她向下掃了眼——嗯?好像沒看見展圳,穿襯衫的學生父親倒有好幾個,但長得都不太像展圳,其中一個還特別年輕,一點都不像學生家長……肖圓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對了!像張震!她男神!
“下面有請展一文同學的家長為我們發表演講。”肖圓帶頭鼓掌讓出講臺。
令她意料之外的是,“張震”居然站了起來,走上講臺,側首點頭示意下方一臉被雷劈中的表情的肖老師。
展圳不易發覺地微微一笑,然后打開稿紙朗讀起來。
他剪短了頭發,不再是亂七八糟的,清理了胡茬,露出陽光古銅的皮膚,骨骼分明的手指摩挲著稿紙,指甲剪得很干凈,手上什么配飾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肖圓用最快的速度抽出家庭聯系冊,展一文那頁赫然有一半的空白,表格完全是家長手寫,展圳的筆跡下,母親的部分是空白的……
所以他才沒有戴戒指……
因父母離異,撫養方拒絕提供另一半的家長信息也很常見,肖圓收拾好上下起伏的心情,認真聽起展圳的演講。
“……北非的資源并沒有南非豐富,甚至可以說是匱乏,他們唯一的優勢就是廉價的勞動力,但同時那里的大部分地區環境惡劣,戰爭頻繁,不要說教育,就是生存都很困難。”
展圳已經脫稿,兩手撐在講臺上侃侃而談,他說起他的外貿工作,說起他在北非的生意伙伴,說起他去北非時看到的無數上不起學四處流浪的非洲孩童,由于各種政治原因,國際救援組織很難參與。
他問過孩子們想不想上學,孩子都說想,然后又問:“先生,你有面包嗎?”
不知不覺,肖圓聽得淚流滿面。
“……所以我對一文沒有要求,他沒上過任何學前指導班,美好的童年太寶貴了,我希望他能形成有主見的人格,而不是模仿重復,和工廠里非洲工人干活在本質上沒有區別。”
他的演講完畢,教室陷入了漫長的安靜,家長們多有觸動,肖圓也在思考。
家長會結束,肖圓放下成見主動找上展圳,詢問他如何為北非的兒童做些什么。
展圳的回答相當簡略,兩句話:“少吃兩口,多捐錢。”
“對了,上回在超市你看我買的那些東西是我加班時吃的,展一文才不準吃那些東西。”展圳說道。
肖圓豁然開朗,為錯怪展圳而道歉,卻只聽和展一文一起離開的展圳對他兒子“悄悄”地說:“這個肖老師的腦子就指甲蓋那么大,難怪想不通……”
肖圓默默忍了。
四
雖然他這么說,肖圓還是發動學生家長捐出家中的舊衣、舊書,她想,如果捐款,一層層剝削下來,等到了非洲可能剩不了多少,不如衣服和書籍來得實際。
班里有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叫劉孟孟,肖圓叫她萌萌。一天,萌萌小姑娘抱了一堆童話書來到辦公室,對肖圓說:“肖老師,我爸想請你吃飯。”
“為什么呀?”肖圓隨口問,邊數書的數量做公益記錄。
“看上你了唄。”萌萌小姑娘直言不諱。
肖圓手里的2B鉛筆筆頭一下斷了半截。
劉孟孟同學和展一文一樣是單親,也跟著父親生活,劉爸爸捐的衣服和書是班里最多的,沖著這一點,肖圓還是赴了在火鍋店的約。
上次見劉爸爸還是家訪,鍋包肉做得相當地道讓肖圓印象深刻,劉爸爸似乎也很滿意肖圓那一臉滿足的吃相,火鍋熱氣升騰之間模糊表達了萌萌的媽已定居國外,自己這么多年一直保持單身并事業有成。
肖圓聽后,一口牛肉含在嘴里怎么嚼都咽不下去,這個劉孟孟說她也會來,可真到了火鍋店,只有肖圓和劉爸爸兩個人。
這頓飯吃得比在展圳家還痛苦,劉爸爸和他閨女一樣一根筋,直白得肖圓快要招架不住。好在吃到一半快遞打電話來,肖圓接了電話:“喂?什么?二毛子生了?好好好,我馬上回去!”掛了電話,她轉臉向劉爸爸說,“對不起,家里的母狗生產了,必須回去鼓勵加油。”
劉爸爸理解地放她走了。
出了火鍋店,肖圓喘了一大口氣,脫離魔爪似的覺得夜風清爽,月亮又圓又亮,和她的名字一樣。
剛走出兩步,突然發現街對面停著的黑色汽車仿佛在哪見過,背靠車門抽煙的人的背影也有點眼熟。
肖圓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那背影就隨著她的視線移動——無論如何都不讓她看到正面。
她站定,大喊:“展一文考試不及格!”
“什么時候?”那人立刻上鉤,轉身問道。
肖圓得逞一笑。
展圳掐滅煙頭解釋道:“一文支氣管不好,我從不在車里抽煙。”
特意停車就為抽根煙,和開車出來倒垃圾都挺難理解。
肖圓伸頭一看,后座放了個鼓鼓的背包,不由打趣道:“展先生的垃圾倒得夠遠啊!”
展圳輕笑著點點頭:“忙起來連倒垃圾都覺得浪費時間,所以為節約時間就開了車。”
肖圓想起他的工作,她有查過,北非和這里有六七個小時的時差,那么他的工作應該集中在夜晚。
時差顛倒,主要電腦作業,快遞又什么都能送,有時展圳可以半個月不下樓,不見人,更別提理發。肖圓家訪時恰巧他半月沒出門了,他沒意識到自己的裝扮很糟糕,還是后來展一文提醒他肖老師不喜歡油汪汪的頭發,特別注重學生頭發干不干凈。
展圳摸了把剛洗過的頭發,還有股洗發水的香氣,問她:“你愛吃火鍋?”
肖圓剛開口,又覺得和他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沒必要,于是就說了一個字: “是。”
展圳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拉開車門,對她道:“那下次來我家吃火鍋。”
還沒等肖圓答應,他便已經鉆車里一踩油門開了出去。
……這就走了?
天那么黑,街上人那么少,她連輛自行車都沒有……她一顆心簡直失落到了谷底。
“肖老師還沒走啊,這個點不好打車了吧,上我的車,送你回家。”
瞧瞧別人……
肖圓笑著擺擺手:“不了,劉先生,那邊公交站還有末班車,謝謝你。”
然后她氣鼓鼓地走了,頭也不回。
五
最近展一文和劉孟孟都來辦公室來得特別勤,劉孟孟是班長,而為了激勵展一文學語文,肖圓讓他做了語文課代表,兩人的職責交集不大,來找肖圓也不是因為班級里的事。
“肖老師,您什么時候再來我家家訪啊,上次您不是愛吃鍋包肉嗎,我爸把東北菜學了個遍,就等您來了。”
“我爸也會做東北菜,看一遍菜譜就會。”
“展一文,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我幫我爸泡肖老師礙著你了?”
肖圓聽不下去了:“都閉嘴,出去!”
辦公室是不準進了,兩位小同學的斗爭可沒完,在一次吵架中展一文的筆劃傷了劉孟孟的手背。肖圓覺得事情大了,要請兩人的家長。
可展一文說他爸去非洲出差了。
原來展圳的工作大部分在國內,剩下的時間需要去北非的駐地,現在人已在非洲有好幾天了,還有十天才能回來,展一文這段時間都在同城親戚家吃飯。
請家長的事只能擱置了。
一天夜里,肖圓被屋外的狂風暴雨吵醒起來關窗,老人常說這種反常的天氣不好,肖圓雖是不封建、不迷信的年輕人,可還是心里打鼓。放在客廳的手機就在這時鈴聲大作,她驚得寒毛卓豎,接來一聽竟是展一文。
展一文哭得很兇猛,語不成句,聽了好久肖圓才聽出個驚天的消息:展圳住的酒店遭到武裝分子劫持,正待解救。
頂著風雨跑到展家,展一文已然哭得上起不接下氣,電視上的國際頻道密切關注這個新聞,酒店位于布基納法索的首都瓦加杜古,報道說酒店內有三個中國人——而這三人之一就是展圳。
模糊抖動的酒店現場視頻中不時傳來槍擊聲,每響一聲,肖圓的心都跟著震一下。
展一文哭累了便睡在肖圓懷里。天亮了,雨還在下,展一文在夢里哭喊著“展圳不要死”!肖圓抱緊了他,糾正他那是爸爸,不可以喊全名。她揉了揉眼,揉出一把淚。
第二天是周末,肖圓一邊和大使館保持聯系,一邊整理房間。展一文沒什么自理能力,沙發上亂七八糟,肖圓整理時翻出一張行程單的復印件,上面寫著展圳出發的那架航班時間,正是在火鍋店前遇見之后。
他不是去倒垃圾,他是去趕飛機。
肖圓想到了什么,卻抓不住。
距離劫持二十小時后終于傳來好消息,展圳一行已成功解救,擇日返回國內。
展圳回國那天,肖圓帶著展一文去機場接機。當他出現時,展一文抑制不住穿過隔離帶飛奔而去。
肖圓遠遠看著,他貌似又黑了些,抱起展一文的胳膊十分有力。他大跨步地走過來,說:“肖圓,謝謝你照顧一文。”
他有很深的笑紋,笑起來透著幾分天真。
肖圓很想抱抱他,甚至還沒有想清楚就已經抱住了他。空氣忽然凝固,場面有那么一絲尷尬,肖圓紅著臉說:“劫后余生,歡迎回家。”
回憶如同昨日,展圳動容地用另只胳膊拍了拍她的后背。
六
展圳向總部請了假,很快得到批準,從非洲回來后他更愿意回歸家庭,好好照顧展一文。他還記得答應肖圓的那頓火鍋,肖圓也很爽快地與他敲定了時間。
要捐的書籍和衣物差不多已經收齊,書籍先打包寄走,衣物還是消下毒比較好。非洲惡疾肆虐,展圳常年備有消毒液,他建議肖圓把衣服帶到他這里再一件件噴消毒液。
由于工程量浩大,等做完這些事,吃上火鍋時已是十點,展一文早就吃飽了餅干呼呼入睡。
既然沒有孩子,展圳便開了瓶紅酒,喝著酒,吃著肉,一不小心就微醺了,心頭什么顧慮都消失了,想說不敢說的話,很容易就說出了口。
“你說你這個人,都要登機了還在幾公里外的街道上抽煙,是不是有毛病?”肖圓醉了,臉紅撲撲的,一手支著頭,好像都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有病,真的有病。”展圳頓了一下,還有半句含在嘴里,他猛灌一口酒,試圖將那句話說出來,“你下次在外面吃火鍋可以找我,空閑時間多,好約……那個人,不太適合你。”
肖圓的思考能力緩慢到快要停滯,大著舌頭:“誰啊,哪個人,萌萌的爸爸啊,我被那小丫頭騙了啊!說什么三個人一起吃飯,結果是二人世界啊!我還帶了罐奶糖當禮物,但壓根沒敢送,最后回家自己吃了。”
展圳笑趴了,肖圓現在說起來還一肚子的火,不可能是假話。得虧他那天車上裝著行李路過,肖圓就坐在窗邊特別醒目的位置,等紅燈時,他一眼就看見了她——還看見了對面的那人。
男人的對比心很小,但也不是沒有,他當下判斷那個男的不如他。可肖圓偏偏對那個男的談笑風生,而家訪時,他親自下廚的飯菜,她沒吃兩口不說,表情還一直不舒服。
有了這樣的強烈對比,展圳胸口悶悶的,綠燈亮起后,他開起轉向燈停到路邊,然后下車抽了根煙,仿佛這樣能舒服些。
哪知吃到半途她就出來了,把他逮個正著,還用“展一文考試不及格”這種低劣的手段讓他轉身。
也就她能用這樣的理由騙到他。
展圳瞇起眼睛,不爽地捏著肖圓的臉。
肖圓喝多了,被捏疼了還在說胡話,說了一長串只有一句最清楚:“展一文的媽媽去哪兒了?”
展圳停下手,眼睛里漸漸起了霧,看似漫不經心地答道:“和他爸一起出車禍去世了。”
嗯?媽媽和爸爸一起出車禍?
肖圓清醒了些,咧著嘴望著展圳,怕得要哭了:“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展圳只覺好笑,半個身子越過火鍋,用雙手的熱度為她已然滾燙的臉加磚添瓦:“感覺一下,我是人是鬼?”
他的手很大,有些粗糙,指尖圓圓的,很有力量,只要他兩只手合上就可以蓋住她的整張臉。肖圓在他的手中眨了眨眼,笑了:“活的。”
“我們是叔侄。”
肖圓恍然,大概想避免麻煩,明明是叔侄,在外人前還稱作父子,甚至連家庭聯系冊都這么填。
“你是叔叔?他是侄子?”肖圓非要問個明明白白。
展圳瞪了她一眼,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七
放假了,展圳將展一文塞給肖圓,說是北非有個公益項目需要法語熟練、熟悉地形的中國人,展圳義不容辭。
再去往那塊土地,肖圓表現得比展圳還要擔心,大半夜上網搜索“飛機上遇襲怎么辦”,“空地上遇襲怎么辦”,“酒店遇襲怎么辦”,以及“洗澡時遇襲怎么辦”。
機場里,展圳看了她辛苦找來的東西,開玩笑說:“查了那么多辦法,不遇襲還真對不起你。”
肖圓撲上去捂住他的嘴,要他別說這種話,聽著怪嚇人的。
展圳有過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態度更多是調侃。他放下肖圓的手,突如其來地在她的額頭上快速一吻。
肖圓做不出反應,只是瞪大了眼睛。
她身體的反應就像是餓急了,慌了心,急需搶救恢復體力。
“知道這是什么嗎?”展圳問。
肖圓緩緩地搖動頭部。
“是宗教里的古老儀式,死者若是有親人的吻在額上,輪回之神就會眷顧,是一種隆重的祝福。”他慢慢地說著,確保她全聽了進去,然后他低著頭,露出一片光潔的額頭給她,“公平起見,你也來一下。”
肖圓聽明白了,他這是怕他回不來,提前討祝福,讓她下輩子也一起投胎非洲世家呢!
她一巴掌拍下去:“偏不!”
那是展圳挨過的最響亮的巴掌,響到機場安檢處的人都在往這里看。于是展圳頂著一大塊“紅斑”過了安檢,差點被懷疑得了炎癥,禁止出境。
后來肖圓想,還不如禁止他出境呢,永久的那種。
如果展圳回來落到她手里,別說非洲,就是廣州她都要考慮下再準他去。
她還記得那天黃沙漫天,天氣預報說今年的沙塵暴來得又快又急。
又是那種不好的預感,她打開手機翻了翻和展圳的聊天記錄,他每天都會和她報告去了哪里——
今天去到原住民居住地,發現水源受到了污染,村里很多大肚娃娃;明天又到了大草原,一只獅子的牙齒壞掉了,他幫助醫療隊開麻醉槍麻痹了獅子,順利做了手術……
還有每天的日出和日落,她都快看膩了,因為長得差不多。問他為什么拍這些,他說一來確認存活,二是太陽是圓的……圓。
他還找了好多圓形的東西,圓形的煎蛋,圓形的皮球,圓形的肥皂泡,還有半歲的嬰兒圓圓的眼睛。
展一文都吃醋了,這么多年展圳沒送過他關于“一”的任何東西——除了語文考62分時屁股挨的那一掌。
肖圓既甜蜜又膽戰心驚,這場公益活動持續三個月,走遍北非各個國家和地區,環境氣候都是巨大的挑戰。最新的一張照片顯示,展圳的膚色快要和黑夜融為一體。
“最新消息,幾內亞境內科納克里與塞內加爾交界處一家旅館遇襲,人員全部被困并拍攝示威視頻,確認有五名中國人……”
肖圓火速按了靜音,示意母親將沒有吃完飯就睡在桌上的展一文抱進房間。
黃沙打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音,肖圓盯著無聲的屏幕,記者播報了什么無須猜測,因為沒過多久視頻就被放了出來,五個人中間那個上半邊臉全是頭發、下半邊臉全是胡子的人,駝著背,被歹徒用長槍指著腦袋。
她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視頻中的每個人都被強迫開了口,也許是中文,也許是法語,但這對肖圓來說都不重要了,她只看得見他身上清楚的鞭痕和瘀青,還有說話時干裂的嘴唇流出的一道道血跡……
八
這是場有組織有預謀的綁架行動,和上一次完全不是一個級別,二十小時很快過去,談判沒有進展,人質也沒有救出,暴怒的歹徒殺了名西方人以示威。
時間慢慢過去,死難者的人數在持續增加。
肖圓撐不下去的時候也會想,為何當時不勇敢吻下去,提前做一個祝福的印記,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哪一種神,一定會眷顧被愛著的人吧。可她又不愿意,不想這么快就失去信心。
她每天都看天氣預報,迷信地想這場風沙會持續多久,會不會像上次一樣,雨停了,展圳就回來了,風停了,展圳就到家了。
展一文不哭了,他還小,很多事都不懂,只有基本的是非觀。可也就因為這樣,他覺得,展圳是去做一件危險的好事,這件事遲早有人要去做,而既然是好事,也便死而無憾。
肖圓心冷透了,揪住展一文的耳朵質問他,連“死而無憾”這種成語都會,語文還敢考62分?
三天后,風停了。
但這三天,七十二小時,沒人質的任何新消息。
就在那天夜里,肖圓被大使館的電話叫醒,明早六點,展圳將會被護送回國。
肖圓躲被子里哭得眼淚、鼻涕橫流。
黎明時分,肖圓腫著眼睛到達機場國際出口。
聞訊趕來的記者敏銳地察覺到肖圓來的目的,旁敲側擊問她接的人名叫什么。飛機沒落地,肖圓心里也不安穩,隨口報出了展圳的大名。
記者們忽然沸騰了,紛紛在肖圓的身后猛拍。
空闊的停機坪,這里會比城市早些看到初升的太陽,魚肚白從水平線升起的那一刻,一架中型飛機穩穩落地。
看到航班信心顯示“到達”,肖圓咬緊牙關,全身都在輕微地發抖。
五個人是在眾人的簇擁中出現的,因為受傷都坐在輪椅上,閃光燈照亮了出口,肖圓一時分辨不出展圳的準確方位。
眾人忽然分立兩旁,留出中間一條道路,一個輪椅慢慢出現,輪椅上的人手上、腿上都纏著繃帶,頭上還有個巨大的繃帶蝴蝶結,但這并不影響他英俊的面孔,臉上細小的傷口如同勝利的勛章。他微笑著,扶住輪椅站了起來。
然后他在肖圓面前單膝跪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做工不是很精致,手工打磨的銀色戒指。
“展圳先生,您在視頻里說過的話就要實現了嗎?”
“展先生,這就是你在那個視頻里先說做女朋友后說求婚的女孩嗎?”
……
肖圓一頭霧水,十分迷茫,這種情緒全部寫在了臉上。跪得腿痛的展圳難以置信地說:“你不是沒看我的劫持視頻吧?全世界都看了好嗎,小姐?”
“看了,但……沒開聲音。”肖圓越說越小,那種緊急情況,就算開了聲音她也聽不到。
有記者很快找來那段視頻,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肖圓看完后的反應。
展圳的說話聲在一小片區域內回蕩,首先是一段安慰父母的話,然后又說了很多人,后面的人用槍砸了他一下,問他還有沒有,他說有。
“……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你就做我女朋友……不,你就嫁給我吧!”
周圍是遲來的掌聲,或許全世界肖圓是最后一個敬佩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說出情話的人。展圳終于放心地舉起戒指,鄭重地再說一遍:“我愛你,嫁給我。”
我愛你,我愛這和平的當下,我愛每一個重生的清晨。世間多變,我不確定下一秒愛你的我會在何方,但,你會愛此時此刻的我嗎?
“我也愛你,我要嫁給你。”
“都答應你了,還不站起來嗎,展圳大侄子?”那天,展一文不小心說漏了嘴,原來所謂的“叔侄關系”,展圳才是那個侄子……
“你都知道了……”
“年紀不小,輩分還挺低,跟你,我虧了。”
“那也晚了,套你手上的戒指是原始部落大酋長親自下過咒的,一輩子才能解開。”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