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潤萱
如果養老有一個幸福的樣本,馮叔和梁姨應當是不錯的備選對象。在距離廣州地鐵3號線龍歸站車程5分鐘的九龍花園,他們買了一處100多平方米的寬敞房子,有電梯、采光好,坐在客廳里偶有溫和的穿堂風撲面而來。因為這里遠離市區,白天也顯得十分清靜,偶爾樓下有孩子跑過,那笑聲在靜謐的底色里像風鈴,鉆進老人耳朵里,并不討嫌。
馮叔顯然對自己的新房子十分滿意,相比過去在芳村鬧市的住所,他更享受此地。已經80歲的馮叔,外表看起來與平常老人并無二異,唯一不同的,他是中國最先參與“以房養老”的老年人之一。
幸福人壽和馮叔簽訂的這一紙《反向抵押養老保險》,帶走了他和老伴在芳村老房的產權,每月會支付他們一定數額的養老金,但兩位老人百年之后,如果子女不贖回,這座房將徹底屬于保險公司。
與人們想象中的孤寡、失獨或抑郁老人不同,馮叔活得有點瀟灑。當記者問他退休之后是否無聊時,他歪起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很忙??!”
“都忙些什么?”
“現在學那個手機啊,那個微信啊,學得我滿頭汗?!?/p>
這位上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擁有比其他同齡老人更超前的想法,從20年前起就一直在有準備地替自己養老。1994年,處于半退休狀態的馮叔一心想尋覓一處養老之地,恰巧發現白云區龍歸鎮鎮政府正在集資建房,因為便宜和清靜,他很快買下了這里。房子地處郊區,當年只花了9萬塊,不到廣州市區價位的三分之一。由于這處房產不帶電梯,考慮到養老不便,之后他們又花了稍貴的價格買下了現在的住所。
沒過多久,單位又給他們分了一套在海珠區40多平方米的宿舍。兩位老人在幾年之后賣掉了這套宿舍,買下了芳村的舊宅,當年1200塊的單價現在已經被幸福人壽評估為15000元每平方米。兩人每月從保險公司領取3000塊左右的養老金,加上7000左右的退休工資和房租,已經能過得非常寬裕。
他們花了6個月,親自監工房子的裝修,最終在兩年前搬到這里。盡管住在郊區,但菜場和超市距離小區僅有6個公交站的距離,買米買油也有送貨上門服務,現在的生活舒適而愜意。房子里隨處彰顯著老年人居住的氣息:客廳密密麻麻地陳列各客種煲湯的食材和藥材,廚房的鍋碗瓢盆整潔干凈,書房里則擺著各種家制風味菜、粵菜精華、家庭小炒等烹飪書籍—這是馮叔退休之后的愛好之一。他們唯一不太滿意的,是從芳村搬過來之后換了有線電視公司,原來愛看的中央九套和十套沒有了。
但在當下中國2.16億的老人中,馮叔只能算一個特異樣本。曾經做過廣州市老齡辦八年主任的吳玉華接觸過更多的老人,對以房養老他的觀點只有三個字:不看好。這位老干部在談話里提到的最多的一個詞兒是觀念,在他看來,中國人的觀念還“沒到那時候”。國外那種獨立的家庭理念被他形容為“狐貍”:養不熟。
養老靠子女,還是房子?
吳玉華底下有一子一女,女兒已經年過四十,早早嫁出去了,兒子今年36歲,是個藝術家,目前還跟他住在一起。
“是因為廣州房價太貴嗎?”記者問他。
“不是,他有房的。哎呀,現在年輕人難說,又不愿意找對象。”吳玉華提到兒子的時候,神色游移了一下,但這位久經沙場的官員很快調整好,告訴記者,兒子單身不是因為沒姑娘找,而是因為沒看上。
“36歲,那他應該可以照顧父母了?!庇浾哒f。
“他怎么照顧,我們照顧他。”吳玉華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寵溺的笑容,“唉。這些年輕人啊,不一樣。男孩跟女孩又不一樣。他現在是我們做好飯,叫他他才來吃啊。”他和妻子兩人都是從正處的崗位上退下來,現在退休工資加起來有兩萬以上,如果不考慮兒女的事,足夠過得非常富足。
但他給兒子在廣州市買了房子,并用自己的退休工資償還房貸。在提到兒子這么大為什么不能自立時,這位老干部臉上掛著含糊的笑容說,“搞美術的,掙不了多少。”
“那您壓力挺大呀?!庇浾哂终f。
“有什么壓力?!边@位前老齡辦主任對兒子較為寵愛,他把這歸于兒子是家里老幺。對于大四歲的女兒,在買房這事上,他也出了錢,但是沒兒子多。吳玉華把自己這種無私的奉獻稱為中國人的習慣,“要是沒給兒子留下什么,總感覺父親沒當好?!?/p>
但這種行為似乎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啃老”:中國巨變30年,政府的救市、房地產市場的泡沫、飛漲的物價,令當下中國人不得不轉而向房子尋求安全感。在2014年流傳的一則《中國買房痛苦指數地圖》里,高度痛苦的城市達到9個,其中在香港的年輕人痛苦指數最高:如果他們想湊足房子的首付,在不吃不喝的前提下至少需要19年。廣州的情況稍好,需要7年,但這對搞藝術的兒子而言,也并非易事。除此之外,吳玉華在這段關系里的角色也并非人們想象當中的“受害者”,他更像是發起買房行為的積極倡議者,目的是為了與兒子建立起一種協商式的親密關系。
相比吳玉華努力嵌入下一代生活的模式,馮叔顯然無師自通了西方的那套活法:強調更多的是夫妻之間、橫向的去物質關系。他和梁姨打的是互相照顧的主意,因此,在兩個女兒的人生大事上,他們從未過多干涉。
由于早年夫妻倆都在化工廠上班,一個需要三班倒,另一個則需要經常出差,兩個女兒上的都是全托式學校,早早懂事。1996年,在東山口郵電大廈上班的大女兒認識了現在的丈夫,跟著他移民去了加拿大。
“反對也不行啊。不行啊?!瘪T叔連說了兩遍,梁姨在一邊附和,“沒用的,她自己中意,是吧?”
這種開明也許能追溯到他們的上一輩—由于解放前廣州和香港淪陷,兩位老人都沒能長在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幼年就與養父母生活在一起。面對記者“見過大風大浪”的夸獎,馮叔哈哈一笑,“都過去啦,習大大都說,現在是你們的啦?!贝笈畠簬啄昊貒淮危∨畠簝芍芴皆L一次,與外孫們的感情聯絡也并不密切,馮叔說自己就是空巢老人。但他有自己的堅持,即便是再老一些,也并沒有讓女兒們為自己養老準備。這對已至耄耋之年的夫婦,仍滿懷對子女的體恤,絲毫不覺得自力更生有凄苦之意,“反正她有她的家族,我們有自己的家族?!?/p>
和女兒們的關系獨立,也使得在選擇以房養老時馮叔有了充分的發言權。一開始,兩個女兒并不愿意接受這種模式,盡管經濟上并不需要馮叔再支援,但她們覺得這份祖產好似從自己手中割裂了。這種家族的割裂感,正是當下許多中國人不愿接受以房養老的痛點之一。
面對女兒們的心存疑慮,他拿出《老人報》上刊登的說明一一為她們解釋,某種意味上,這份報紙帶給他的影響可能比子女愈加重要,因為在今年6月第一次看到《老人報》推廣以房養老,馮叔便深以為然,“她主要是惦掛你這個房子沒有了,同她講解,知道將來有錢,就把它贖回來,沒有就算了。所以房子的傳承還是在我們這里的?!?/p>
除此之外,馮叔和梁姨考慮到以后年紀更大,生病照料需要更多開銷,到時如果讓女兒們一次付出恐怕力有未逮,而以房養老恰能補上這個缺口。老兩口的苦心之下,女兒們最終同意了。
馮叔的小女兒嫁在廣州本地,和先生靠自己買下一套當年四十多萬的房產,不僅如此,這次為了買下白云的新房,還給父親借了5萬元。這個外表看似離散的家族,用著這樣一種方式令“家”實現了延續。
以房養老還是小眾選擇
目前來說,這還并不是馮叔養老計劃的終點。他有點小得意地告訴記者,自己打算和梁姨靠以房養老攢下一筆錢,以便年紀更大時搬去養老院住。他們對當下的年輕人充滿體諒,認為后者在時間和金錢上確實都難以做到更好的照顧。
“畢竟我們都不是李嘉誠嘛?!瘪T叔說。
但放到整個中國的格局來看,選擇以房養老目前還是一種小眾的選擇。廣州市社會福利協會的秘書長鐘仕雄,作為參與修改幸福人壽以房養老項目的專家,向記者還原了這個項目的誕生始末。
2014年3月27日,保監會批復了幸福人壽的《幸福房來寶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養老保險(A款)》保險條款,這也是國內首個保險公司獲批的“以房養老”產品。作為試點城市之一的廣州,迎來了首批15個名額。但正式推進之后,在四個城市之中廣州進度最慢,保險公司的高層主動找到鐘仕雄,希望他能對文件提出修改建議。
“我看了以后說一定不行,你的產品沒有雙贏。都是你保險公司賺的,我們老人沒得賺,這是誰都不接受的。包括我都不接受,你讓我來幫你推廣?不行?!痹谧畛醯臈l款設計中,老人一旦離世,房子將徹底歸保險公司所有,剩余價值老人的親屬也無法獲得,鐘仕雄認為,這從買賣合同角度來看也不對等,無怪乎90%以上的人都會反對。在雙贏的前提下,鐘仕雄獨具慧眼地提出了四點建議,并在今年四月成功加入到該項保險產品中。
這四點包括馮叔正在享受的房屋放租權利、增值部分歸老人所有、房價下跌與老人無關以及子女在老人去世后擁有贖買權。在加入修改意見之后,廣州參與以房養老項目的老人迅速增加到15個左右,其中就包括今年8月剛剛簽訂的馮叔。但馮叔不知道的是,在《老人報》上刊登廣告也是鐘仕雄的主意,這位對養老政策了解頗深的秘書長,深諳打動老人的智慧。
這位老專家說,要是自己到了60歲(投保年齡要求是60周歲至85周歲),也會購買以房養老產品。他算了一筆賬:“比如說我兩夫婦,我現在退休金一萬多,我太太馬上退的話一萬多,然后我再拿一萬多,我還有房子租給人家,我四五萬一個月,我跟你說,我啥都不用干了,我去旅游了。”對于兒子,他的說法有點兒“簡單粗暴”,“他已經有房了不用管,你有本事就去拿,沒本事就給你錢咯?!?/p>
根據幸福人壽提供的官方數據,從今年3月底至今,全國約有四十余戶家庭參與以房養老。由于這個數字不多,以房養老已被不少人唱衰。但在幸福人壽給記者的答復中,這款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養老保險,已經被清晰地定義為面向小眾群體的保險產品。
從設計角度而言,這種以房養老的保險產品優先瞄準的是孤寡、無子女、失獨等特定群體老人,在試點期間實行“三優先”原則,優先孤寡失獨老人、優先低收入家庭、優先高齡老年群體。但市場反饋的結果卻有點微妙:例如幸福人壽已承保的客戶中,有子女的家庭和無子女的家庭各占一半。
在這些家庭里,他們對于以房養老的需求也各不相同:有失獨家庭老夫婦居住在單位分的居室中,靠以房養老來提高晚年生活水平的軟性需求;也有患有慢性病需要該保險產品提供醫藥費支持剛性需求。當然也有像鐘仕雄一樣,將這項產品視作“錦上添花”的人,他認為在物質上已經比較豐沛的老人才更合適以房養老,“對于兩套房子的,特別知識分子高素質群體的,它是一個好產品。”興許是產品剛剛問世,它的客戶并沒有能一以貫之的某些明確共同點。
在養老金分配效率遭遇爭議、養老金償付能力倍感壓力的現實處境之下,FT中文網財經版主編徐瑾曾提議,國家主導的基本養老保險比例不應該過高,無論個人8%還是企業的20%,都應該適當降低,合理的比例以維持基本生活水準即可——不僅公務員和民眾應該一樣水準,即使太子也應該與庶民同等對待。與此同時,在基本保障之外,應該拓展多重投資渠道,讓公眾可以自主選擇企業年金、商業養老保險等輔助工具。假如從這種角度上來看待,我們現今所看到的以房養老,至少是一種不錯的制度補充。
更多的老人可以到哪兒去
對于剩下的大多數老人而言,進養老院似乎成了一種新的高性價比選擇:不需要太大付出,同時能獲得照顧。
其中,公辦養老院又以服務好、價格低受到不少家庭爭搶。以廣州市為例,目前全市約有140萬老年人,其中廣州市公辦養老院大約提供了4萬個床位,目前還有3000人左右正在輪候。不過,鐘仕雄告訴記者,在兩年之內,廣州就將增加1萬個床位,公辦養老院不會存在一床難求的情況。
但這位經歷了兩次經濟改革的前官員對養老的思索不止于此,基于廣州養老院構成民辦占大頭的情況,他覺得未來公辦、民辦將不會“涇渭分明”,公辦價格偏低的情況也將逐步變化,“除了每月1200給托底人群的,其他價格都將逐漸放開。”在他看來,養老產業是一個極具潛力的市場,過去政府包干的思路已經行不通了,需要讓各種社會力量進入其中。
不同的立場決定了人們看待養老院的態度。和鐘仕雄的那種宏觀思維不同,吳玉華的位置看起來有點兒搖擺:一方面,他是政府養老辦事處的官員,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個老年人。
基于前一種身份,不少親朋好友都曾聯系過他,尋求合適的養老院。通常大家關心的還是公辦,因為畢竟是國家主導,住得放心。記者和他聊起了馮叔,吳玉華對他將來搬進養老院的想法非??春?,因為能住正經的養老院,還能有點兒零花錢。
“現在進老人院并不是不光彩的事。因為子女要工作,沒有時間照顧你,這個觀念已經在變?!眳怯袢A曾經上過電視臺的節目,他甚至在節目里提了個新潮的老年人“同居”概念,因為這樣一不牽涉雙方家庭,二不涉及財產分割。有同僚跟他說這是政治不正確,他哈哈一笑說,不登記不觸犯法律。
但說到自己是否會進養老院的時候,吳玉華的答案卻是否定的。他用一個利落的轉頭并同時擺手的動作,證明了自己對于進養老院的不愿意。
“為什么不愿意呢?”
“你比如說啊,住到老人院都是老人。”
“覺得沒有活力是嗎?”
“今天看那個走了,明天看那個走了,那個有影響啊,心理上。還有如果我在自己家里,反正有人照顧我,我比較自由自在的?!?/p>
“那像您現在是跟子女住還是自己住呢?”
“我,現在是子女跟我住,不是我跟他住?!边@位前老齡辦主任隱秘而模糊地笑了一下,也許在他看來,兒子喜歡吃“爸爸菜”仍然是一種可控的行為——那是小時候兒子對父親做的菜的稱呼。
鄧小平南巡講話曾說,“沒有家庭不行,家庭是個好東西。都搞集體性質的福利會帶來社會問題,比如養老問題,可以讓家庭消化。歐洲搞福利社會,由國家、社會承擔,現在走不通了。老人多了,人口老化,國家承擔不起,社會承擔不起,問題就會越來越大。我們還要維持家庭?!边@段話或可說明,以吳玉華為代表的一派老人,對家庭的觀念根深蒂固情有可原。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