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恐是同鄉(xiāng)

文_許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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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恐是同鄉(xiāng)

文_許冬林

雨后初醒，懨懨無言。想起崔顥的詩《長干曲》。這詩我喜歡了許多年：“君家何處?。挎≡跈M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應是兩個旅人，在茫茫的水上，在各自的船上，忽然相逢，心生歡悅，只覺得親切。

也許，在漫長的孤旅之中，最想遇到的人，還是同鄉(xiāng)。

遇到了，一見傾心，忍不住上前搭訕：“你家住哪里呢？我家住在橫塘。我看你，眼里熟悉，心里親切，因此在這薄霧輕揚的水上，忍不住停船相問，想你或許是我共飲一江水的同鄉(xiāng)。”

同鄉(xiāng)，有著相同的舊時光，蓮花開十里，菱船搖蕩；有著同樣的吳儂軟語，月夜笛聲悠揚。同鄉(xiāng)，也是今夕同樣的江海漂泊，同樣的風塵零落……

黃梅戲《賣油郎與花魁女》，唱的是賣油郎秦重與風塵女莘瑤琴的愛情故事，可是，我從戲里聽到的卻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動。二人同為汴梁人，為避戰(zhàn)亂遠離故鄉(xiāng)，都在逃難時失散了親人，流落杭州。雪塘邊重逢后，莘小姐向賣油郎訴說自己的輾轉遭遇，賣油郎安慰她：“勸小姐莫悲傷，暫且忍受心寬放，待等打退金寇賊，我們一道回故鄉(xiāng)……”

我每每聽到這個唱段，就覺得內心開闊敞亮，也分外感動。感動是因為兩個人是同鄉(xiāng)，有同樣的命運，且在同樣的命運里相互珍重與懂得。想想，在塵世間，能有這么一個同鄉(xiāng)，與自己相呼應，足可以不恨相逢萍水，不恨相見已遲。

而我們，在長路迢迢中，經歷友誼，經歷愛情，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想要的，無非也是一個同鄉(xiāng)—精神上的同鄉(xiāng)。

能夠成為精神同鄉(xiāng)的兩個人，一定有著相同或相似的生命底子。像藍底印花布，那白色的花朵不論是纏枝蓮還是籬邊菊，都生長在一片幽深的靛藍底子上。

這樣的同鄉(xiāng)，有著同樣的精神方言。

猶記當年，迷戀一個人，如今回頭看，他儀表平平，家世平平。原來當年的心動，只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喜歡宋詞，喜歡童安格的歌，喜歡在落葉紛飛的秋風中徐行，喜歡在落日渡頭惆悵地回家……那時，他是我的知音。

后來，借著文學活動的機緣，認識了一幫子男女老少。春日一起坐船去看山訪島，去古舊的師范學校里看櫻花，去老街深巷里拍照……那時，他們是我的同道。

可是，慢慢地，相向而行的我們，擦肩而過，漸漸疏離。

時間和閱歷替我們淘洗和選擇。有些人即使暫時走近，也難成精神上的同鄉(xiāng)。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比~子相似也沒有用，也只是貌合神離。枳，只能和枳成為同鄉(xiāng)，因為它們都生于淮北，感受著同樣的水土和風日。它們懷抱的，是同樣的一顆清涼多汁而苦澀的心。

我要的同鄉(xiāng)，也要和我一樣，是落花一樣的人。我們，好像是同一個方向的風刮來的落花，有著近乎同樣的靈魂氣息，芬芳、孤獨、內斂，深具靜氣。我們能夠無礙地直達對方的精神高地，能夠破譯對方藏匿于內心深處的那些神秘字符。

同時，我們又像柳樹與柳樹在河水里的倒影一樣，離得很近很近，但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距離，是一年不見一年不想，十年不見十年不忘。

這樣的同鄉(xiāng)，精神上的同鄉(xiāng)，像中國畫，追求的是神韻上的某種相似。

我相信，人世間有一種情感，超越世俗男女的小格局，是為一種精神上的同鄉(xiāng)。這樣的同鄉(xiāng)情，寬闊深厚，忠誠莊嚴，在遙問與撫慰中，打撈著我們正一寸寸沉陷于歲月幽暗的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