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先生站在臺上,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直望前面;雖然是六十將近的年紀,軀干還是柱石那樣直挺。他的夫人,宋慶齡女士,站在他旁邊,一身飄逸的紗衣恰稱她秀美的姿態,視線也直注前面,嚴肅而帶激動,像面對著神圣。
前面廣場上差不多擠滿了人。望過去,巢里的蜜蜂一般一刻不停地蠕動著的是人頭,大部分戴著草帽,其余的光著,讓太陽直曬,沾濕了的頭發烏油油發亮。廣場的四圍是濃綠的高樹,枝葉一動不動,仿佛特意嚴飾這會場似的。
這是舉行第一次廣東全省農民大會的一天。會眾從廣東的各縣跑來,經過許多許多的路。他們手里提著籃子或是壇子,盛放那些隨身需用的簡陋的東西。他們的衫褲舊而且臟;原來是白色的,幾乎無從辨認,原來是黑色的,反射著油膩的光。聚集這么多的人在一起開會,他們感覺異常新鮮又異常奇怪。
但是他們臉上全都表現出異常熱烈虔誠的神情。廣東型的深凹的眼睛凝望著臺上的中山先生,相他的開闊的前額,相他的濃厚的眉毛,相他的漸近蒼白的髭須;同時仿佛覺得中山先生漸漸湊近他們,幾乎鼻子貼著鼻子。他們的顴頰部分現出比笑更有深意的表情,厚厚的嘴唇忘形地微微張開著。
他們中間彼此招呼,說話。因為人多,聲音自然不小,但是顯然不含浮揚的意味,可見他們心頭很沉著。
人還是陸續地來。人頭鋪成的平面幾乎全沒罅隙,卻不如先前那樣蠕動得厲害了。
仿佛證實了理想一樣,一種欣慰的感覺浮上中山先生心頭,他不自覺地闔了闔眼。
這會兒他的視線向下斜注,看到的是站在前排的農民的腳:赤著,留著昨天午后雨中沾上的泥,靜脈管蚯蚓一般盤曲著,腳底黏著似的貼在地面上。
好像遇見奇跡,好像第一次看見那些赤著的腳,他一霎時入于沉思了。雖說一霎時的沉思,卻回溯到幾十年以前:
他想到自己的多山的鄉間,山路很不容易走,但是自己在十五歲以前,就像現在站在前面的那些人一樣,總是赤著腳。他想到那時候家族的命運也同現在站在前面的那些人相仿,全靠一雙手糊口。因為米價貴,吃不起飯,只好吃山芋。他想到就從這一點,自己開始懷著革命思想:中國的農民不應該再這樣困頓下去,中國的孩子必須有鞋穿,有米飯吃。他想到關于社會,關于經濟,自己不倦地考察,不倦地研究,從而知道革命的事業必須農民參加,而革命的結果,農民生活應該得到改善。他想到為了這些意思撰文、演說、找書、訪人,不覺延續了三四十年了。
而眼前,他想,滿場站著的正是比三四十年前更困頓的農民,他們身上,有形無形的壓迫勝過他們的前一代。但是,他們今天趕來開會了,在革命的旗幟下聚集起來了。這是中國一股新的力量。
這些想頭差不多是同時涌起的。他重又看那些赤著的腳,一縷感動的酸楚意味從胸膈向上直冒,閃著沉毅的光的眼睛便潮潤了;心頭燃燒著親一親那些赤著的腳的熱望。
他回頭看他夫人,她正舉起她的手巾。
(選自《葉圣陶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