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文學弄了三十余年,已形成了一種下意識的“文字思維”——所經歷的人事與物象,即便是沒有明顯的意義,也想用文字的編織,勾畫出意義。這是一種本能,在它的推動下,居然就有文章源源不斷地寫出來,令人驚奇不已。
文字真的是一種性靈,而不是工具,它默默地獨處著,等待著“意義”。
文字的等待與作者的等待是相向而行的尋找,一經“路遇”,就結伴而行了,共同地完成了“意義”的過程。
路遇,因為不是預先的邀約,便具有宿命色彩,能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難以預料的。
月前的一個晚上,在吱吱響的日光燈下枯坐,腦子里突然冒出了“凄楚”“困頓”這樣的字眼,自己便感到很詫異,因為此時的我,已經有了相當優雅、相當悠閑的生活,所處的語境是與如此失落的字眼不相干的,便想把它們驅趕出去。但是,愈是驅趕,愈是呈現,弄得你心情煩躁。便只好抻過幾張白紙,在紙面上把這兩個詞寫下來。奇怪地,一旦落筆,相關的字詞就接踵而來,直至寫得筋疲力盡。擲筆回眸,竟是一篇很完整的關于一個現代青年在現實中陷落,并苦苦掙扎,試圖完成自我救贖的小說,而且還有隱隱約約的象征“意義”透出紙背來。
細細審讀一番后,發現小說反映了我潛意識中對自己已有生活的種種不滿,包括僵化的生活方式讓自己生命活力的漸漸消退,包括為呈現正人君子的面目、努力克制人欲而導致的性的壓抑,等等。原來,心中的不滿和不平是存在的,只是自己不敢正視,而文字它自己跑出來,替你“發泄”,而且還發泄得洋洋灑灑、漫漫漶漶。
于是,便不敢再兒戲了,定了一個《情度》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在電腦上打印出來,存在硬盤上。
還是在二十天前的一個晚上,低檔的燒酒喝多了,神魂顛倒,憤世嫉俗,不平之氣盈滿胸臆,便口出悖語,且喋喋不休。酒友被嚇壞了,把我推進房間,叮囑道:“有不平事寫在紙上,莫在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聽從他的勸告,便打開電腦,把那些放縱的字眼一股腦地打印上去,不期就涂成了一篇《人倫》。
其中揉進了一個暗示,即祖父對我的不滿。那一年,一個搞文學評論的到我的故鄉去踏勘,好在評論我的時候,注入一些家族元素。他跟我祖父聊天,對老人說,你孫子可不簡單,是大名人了,給您老的家族爭了光。話音未落,祖父憤怒地對他說:“你少在我面前提他,他不但不給家里辦什么事體,就是發些個破小說,也不用本姓,反用兩個稀奇古怪的字眼,即便是有名了,也他媽的沒有光宗耀祖!”
在他眼里,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記來路了,忘本了,他很不齒。
他哪里知道,其實我的筆名正是繼承了他和家族的秉性,即耿介、自立、圖強。凸凹的筆名,外人以為是喻人生的坎坷、道路的不平,其實我的用意,是一種勵志情懷:我為天地、我為乾坤、我為男女,人生在世,不借外力,一切都靠自我實現、自我滿足、自我圓全。事實上,正是文學,使我漸漸地實現了我隱喻的意圖,它不僅給了我為生活而戰的資本,也讓我完成了靈魂的救贖,而且也提升了我的生命品質——不復為螻蟻,像蚊子一樣,插上了一雙小小的翅膀,有了“飛翔”的姿態——世界從此就大不同,不僅能看到腳下,也能有空中的“俯瞰”,個體的活著之外,還在人世間有了小小的一點兒精神價值。
說實在的,我真的沒有想到自己能寫出這么兩篇面目不明的小說。這真是一件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事。素日的我,是循規蹈矩的一個人,筆底的文字也是很本分很典雅的成色,與“放浪”是無緣的。是被酒液燒灼了的文字推動著我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呈現了“先鋒”的意義。這樣的文字,既屬于我,又不屬于我,是命運之賜。
小說寫成后,也給身邊人看過,他們也驚嘆不已,甚至說,這兩篇小說,在“先鋒”中透著宏富與老道,雖貌似橫空出世,非有深厚的生活積累和長期的深刻思考而不能為。這個評語把我嚇壞了,因為我真的沒有主觀故意、也沒有自覺的文體意識,真正的原因,是“情度”這樣的字眼顯得先鋒,是“人倫”這樣的詞語老道,有滄桑感。到最后,總之,是文字自己驅動的結果,好像與作者的閱歷和修養關系不大。
這種情狀,也給了我一個啟示:所謂內容決定形式,是偏頗的,文字(語言)本身的存在方式,往往就是內容,就是“意義”。或者說,選取了凌厲的字眼,就有凌厲之氣,選取了昏蒙的語調,就有了云山霧罩的敘述效果。
我還聯想到,孫犁早期的文章為何有湖光水澤?因為他使用了與水氣有關的字眼。晚年之后,他怕動蕩,怕水,躲進書齋里,整理舊書,對古色古香的文字有感情,下筆為文,便是“蕓齋筆記”和“書衣文錄”那樣冷峭、簡樸的文本。俞平伯和廢名的散文為何有“澀”味?是因為他們歡喜于用澀味的字詞書寫。是文字之“澀”,而非內容之“澀”。如果把他們的文字特色解構掉,文章的內容其實是很平白的,甚至是很平庸的。
換個角度看,說到“能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作者本人也是難以預料的”,這是對不成熟的作者而言。我就是不成熟的寫作者之一。而對于那些成熟的寫作者來說,他們深知文字對作者的推動作用,為了從“宿命”中掙脫出來,他們會自覺地采取一種“反抗”的姿態,有意識地選定一種與自己的身份、影響和年齡、閱歷相適應的文字樣式,就寫那樣的文章,就發那樣的格致,于是,“風格”就形成了。
所以,所謂“風格”,標志著寫作者已進入了一個與文字和諧相處,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寫作境界。
從本質上,這體現了對文字的敬畏。
說到最后,我不禁問自己,你今后,還會寫出這樣的小說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