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子的眼睛

梁曉聲

當(dāng)年我是知青，在一師一團(tuán)，地處最北邊陲。連隊地處深山，鄂倫春族獵人常經(jīng)過我們連。連里的老職工、老戰(zhàn)士向鄂倫春族人學(xué)習(xí)，成為出色獵人的不少。

“北大荒”的野生動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狍天生是那種反應(yīng)不夠靈敏的動物，故人叫它們“傻狍子”。當(dāng)時，我在連隊當(dāng)小學(xué)老師。小學(xué)校的校長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姓魏。他是連隊出色的獵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隨他進(jìn)山打獵。

我們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了兩行狍的蹄印。他俯身細(xì)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一大一小。順蹤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兩只狍。雪深，人跑不快，狍也跑不快。看看那只大狍跑不動了，魏老師的獵槍也舉平瞄準(zhǔn)了，那體形小些的狍，在大狍的身體前躥來躥去，使魏老師的獵槍無法瞄準(zhǔn)大狍。魏老師生氣地說——我的目標(biāo)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么偏偏想找死呢！

終于，它們被我們追上了一座山頂?shù)膽已拢鼈儫o路可逃了。

魏老師舉槍瞄準(zhǔn)。

狍不像鹿或其他動物。它們被追到絕處，并不自殺。相反，那時它們就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獵人，或凝視槍口，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那眼神似乎是要向人證明——它們雖是動物，但卻可以死得如人一樣自尊，甚至比人死得還要自尊。

在懸崖的邊上，兩只狍一前一后。體形小些的在前，分明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子彈。它們的腹部都因剛才的逃奔而劇烈起伏。它們的頭都高昂著，眼睛無比鎮(zhèn)定地望著我們——體形小些的狍終于不望我們，將頭扭向了大狍，仰望大狍。而大狍則俯下頭，用自己的頭親昵地蹭對方的背、頸子。接著，兩只狍的臉偎在了一起。它們那樣子像一對兒情人在吻別。

我心中頓生惻隱。

正奇怪魏老師為什么還沒開槍，向他瞥去，卻見他已不知何時將槍垂下了。

他說：“它們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

他又說：“看，我們以為是小狍子的那一只，其實并不算小呀！它是公的。看出來沒有？那只母的是懷孕了啊！所以顯得大……”

我不知該怎么表態(tài)。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鄂倫春人不向懷孕的母獸開槍是有道理的，看它們的眼睛！人在這種情況下打死它們是要遭天譴的呀！”

魏老師說著，就干脆將槍背在肩上了。

后來，我們倆盤腿坐在雪地上，吸著煙，望著兩只狍。

兩只狍在懸崖邊相依相偎，身體緊貼著身體，眷眷情深，根本不再理睬我們兩個人的存在……

倏忽間，我鼻子一陣發(fā)酸。

以后，我對動物的目光變得相當(dāng)敏感起來……

【素材運用】兩只“傻狍子”，一大一小，當(dāng)面對獵人的槍口時，“小狍子”便用身體在“大狍子”身體前躥來躥去，干擾獵人的視線，不懼死亡；被逼上山頂?shù)膽已逻吷希粚Α吧滇笞印币磺耙缓螅眢w貼著身體，“小狍子”在前，“大狍子”在后，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子彈。身處絕境，但它們頭部高昂，眼睛無比鎮(zhèn)定。面對狍子的眼睛，獵人最終將槍垂下了。那眼睛里飽含著危急關(guān)頭對懷孕母狍子的責(zé)任、對未出生狍子寶寶的保護(hù)；那眼神更飽含著夫妻間患難與共的深深的愛意；那眼神充滿著大義凜然、義不容辭、無怨無悔的豪邁之氣；那眼神解救了自己，也感化了人類，令天地為之動容。

【適用話題】責(zé)任；真情；感動；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