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采訪周一圍之前,我在心里已經預設好了標簽,這種很難說是或者不是來源于他所塑造的角色的感受非常微妙:在若干條人生路上,他的選擇將會是永遠地糾結于如何與自己和解。但接下來的采訪讓我完全打破這種預設,你很難用某種標簽去形容他,歸類他,又或許標簽本身就是一種偏頗。在跟他交談時,我仿佛可以聽到齒輪嚙合傳遞的聲音,無時無刻的審慎與思辨是周一圍最大的特質,這種思考的結果使他看待問題帶著一種超脫于他人的獨特視角,也使他身上有著一種難得的中正與平和。
探討哲學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
2007年,畢業兩年的周一圍接到了他第一部重要的作品——《深牢大獄》,這部戲可能不是海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卻是他所有的作品中付出最多心力、最“復雜”的一部。劉川這個角色,直到今天仍舊給周一圍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影響。他形容海巖筆下的這個角色,“恨不能把猴子變成人的過程都寫出來”。
對周一圍來說,每創作一個角色都是在身體上割開一個口子,盡情傾瀉自己態度與觀點的快感。這對演員來說,幾乎是一種致命的吸引。“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平靜的,都是相對簡單匱乏的,相對來說在戲里才有可能真的去表達我們對于所謂的人生的理解,對于人性的理解。它是一種‘我說的是什么我可能也不知道,你自己去理解的語境。”
最近周一圍接連有兩部電視劇首播,《兩個女人的戰爭》與《少林問道》,這兩部劇的氣質可謂是截然不同,一個是濃油重鹽,一個清淡雋永。周一圍談及這兩部戲的態度非常客觀,有優點亦有瑕疵,“我們盡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好,我們確定做不好的時候,我們就要做取舍,專注于我們能做好的這一部分。”
這是“不執”。
“傅東育導演跟我說他想做一個有關于佛教哲學的題材,我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這件事跟我‘來電。”這種來電的“根源”在于佛教哲學對周一圍磁石般的吸引力,以至于采訪后半程的焦點一直圍繞于此。“程聞道一家三十二口,被奸黨滅門,他要面對接下來的生死存亡,要有一系列的蛻變,報仇還是不報仇,拿什么報仇?朝廷命官我拿什么去跟他拼命?我有什么本事?我首先要保命,其次我要學本事。以至于程聞道跟少林寺扯上了關系。”
程聞道這一生,往小了看是個人的血淚悲喜。往大了看是天地不仁,人類可共情的悲慟。“永遠都是這樣的,倒向你的墻,回不去的時間,這都是人生,所謂我們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從大生大死的執念,到最終能夠放下生死,看淡一切。佛教是一種指引,學完佛之后我們怎么去面對人生,怎么去解決我們的問題,這才是佛教之于人生最有意義的地方。”
對于周一圍來說,戲劇本沒有完美可言,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這樣一個分寸很難做到。但幸好,他一直走在“求真問道”的路上。
我從來都不憤怒
“ 他可以更紅。”這大概是每個了解周一圍的人都會有的想法,有演技,有作品,《紅色》中的鐵林和《繡春刀》中的丁修都不可謂不“吸粉”。而他本人卻始終離“萬人空巷”有著距離。
這是個看上去像上了發條的娃娃一樣吊詭的時代,周一圍有制造話題的機會,但他卻吝嗇于過度地開發,過度地暴露自己。“我會享受我目前的狀態。我可以到哪兒走一走,不是每一次都會被人認出來,這對我特別有意義。我特別害怕說我不能上街了,那我覺得這個職業就算干到頭兒了,我在演的是人啊,沒有了生活就等于沒有了一切。”
恩愛無常,會合有離,沒有一種狀態是永遠恒定的,周一圍給出的面對生活的答案是:要理解、不要急,“我從來不會因為某一種狀態而憤怒,‘狂歡會持續多久?總有一天我們不會這么燥了,我們會不會開始在文藝作品上對自己的生存有所反思?反思我們這個民族,反思這個國家。文化藝術都只是民族性的一個反映。我們說影視圈如何如何,其實影視圈就是這個國家的縮影。影視圈的事情和這個國家各行各業的事情是一樣的,它不可能超脫于整個國家的階段性。這是佛教哲學給我的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
這種“方法”的影響可以具體到他創作的細枝末節上。《兩個女人的戰爭》這部戲,一開始,周一圍去問制片人,一個角色從年輕到老,妝容上是不是要有一個改變,一個有時間跨度的戲,是不是要創造一個符合年代的環境,制片人說,最重要的是故事好看,周一圍說,他聽懂了,理解了。“好萊塢的電影工業讓人家可以在各種細節上精益求精地把一件假事說真,我們做不到,我們能不能專注于我們能做好的這一部分?比如說,我可能沒有化太重的老年妝,但至少我在心理上會做一種建設,我的腰部會慢慢地蹲下去,我的腿會慢慢地屈下去,我的語氣會慢慢地沉下去,會有很多的這種基本技巧的演練。”
尼采曾說過,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會再制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而對周一圍而言,他的理想主義顯然是“可救藥”的:超脫而不天真,躬行而不感慨。
Q:你覺得《兩個女人的戰爭》這部戲最吸引觀眾的會是什么地方?
A:我們的這部戲是火鍋性質,濃油重鹽這樣的一個料理的方式,它很極致,講了兩個不同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當人生面臨很多的選擇,你會選擇善還是惡,究竟是什么給你產生這種選擇的認知基礎?比如說小時候我吃得飽、穿得暖,我們就會建設起來一種寬容,而一個從充滿了謊言的環境出生,從來沒怎么吃飽過的孩子,他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我覺得這樣的一個語境的建立,其實是這個戲很有意思的地方。齊偉夾在兩個女人當中,他一開始是兩個女人戰爭的一個因由,到后來變成三個人交織不開的一段人生。我的樂趣來自于, 我能不能在演繹完這段人生之后,把觀眾帶回到這個角色的困境當中來,讓大家去思考——如果我也遇上這樣的事了,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齊偉做的這個選擇對我有沒有參考價值,指導意義。
Q:在這個“娛樂化”的大環境下,你怎么看待演員這個職業?
A:影視業是一個娛樂產業無可厚非,它非常準確,但它是一個比建筑還更加集大成的一個渠道,它被賦予了、加成了很多文化藝術方面的屬性,所以除了娛樂之外,它可能跟文學、音樂是沒有區別的,我們基于它來表達我們自己想要表達的,說出一個道理,提出一個疑問。而演員是這個產業當中的一張臉,我經常用音樂來舉這個例子,我們寫了一段樂章,你總不能直接讓世人去讀譜子,你得讓世人聽到,那你就需要琴師和樂手,演員既是樂器,又是拉樂器的人。它是完成劇作家、導演意圖的一顆棋子,一個道具,他要用他的思想去理解,才能夠更好地完成創作者的意圖,這是我所看待的演員。
Q:現在各大電視臺的“真人秀”如此火爆,有沒有興趣想要參與一下?
A:我受的訓練是怎么能夠更準確地表現一個人物,讓你相信我這張臉在不變的情況下就是那個人物。像邁克爾·法斯賓德去演喬布斯,我相信那是喬布斯,而不是說他長得多像喬布斯。如何能做到這一點?那就需要我有大量的時間做準備工作,丹尼爾·戴·劉易斯演了那么多角色,在飾演林肯之前,他幾乎三年沒有在公眾面前出現,以至于讓我們能夠相信,他有時間去準備,盡可能把自己變成某一個角色。我喜歡這樣的一種生存的態度和方式。真人秀有一點我可能不喜歡的地方,它太全方位了,沒有取舍,它的取舍不是我的取舍,而是編導的取舍。而這個編導的取舍,有的時候會過度地把我的——當然不一定是缺點,也有可能是優點展現出來。人力有時盡,展現了太多之后,這個演員身上的特點將被榨干,所以我會有點抗拒,我也不知道將來我會不會一直對此保持距離,但我此時此刻的心態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