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這些在北京虎坊橋人才市場等待招工的高齡農民工們,往往是在倒出一杯苦酒后,馬上又會鼓起勇氣,重新露出“打工爺爺”特有的堅毅和慈祥的笑容。
五年前的春天,喜歡唱歌的高慶義和自己的未婚妻韓麗珍一下火車,便在北京西站里迷了路。兩人東一頭、西一頭,問了好些人才找到出站口。
高慶義和韓麗珍來自河南省許昌市鄢陵縣的一個農村,候在出站口接站的,是高慶義前妻的外甥、2008年就來北京打工的大軍。
雖然前妻因患乳腺癌去世多年,但高慶義一直覺得大軍是個很認親的孩子,一直和自己保持聯系,每年過年回老家總會給他帶兩瓶牛欄山二鍋頭和一條中南海香煙。
盡管如此,高慶義還是覺察到,那天一見面,大軍對緊跟自己而行的韓麗珍有些敵意。
“他質問我,你咋還把她(指韓麗珍)帶出來了?還問我倆登記沒,說在北京沒登記不準男女在一起打工,也不能在一起住。她聽到后,眼淚就在眼圈里,我想,這咋辦?難不成剛來北京就得回許昌?那村里人可咋想?老三都快結婚了,蓋房咋辦?”
也許是為了緩解當時的尷尬氣氛,大軍在接過姨夫背上的行囊后,用手機給在江蘇揚州打工的表哥——高慶義的三兒子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人已接到,讓他放心。末了,“大軍還和我家老三說,你爸把你后媽也帶來了。”
高慶義說,那一刻,在人來人往的西站北廣場,北京春天的風吹落了韓麗珍的眼淚。
同樣是北京有風的春天里,來自遼寧鞍山的農民吳建功,山西晉中農民徐二平、山東泰安農民劉守山、安徽六安農民王民主分別在2009年至2016年先后從家鄉乘火車奔向并不熟悉的北京。
和高慶義、韓麗珍一樣,這些平均年齡在55歲的農民“漂進”向往已久的京城后,漸漸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只是一只隨波而動的瓶子,既擺不進都市琳瑯滿目的酒櫥,也漂不回土生土長的村莊。
然而,這些在北京虎坊橋人才市場等待招工的高齡農民工們,往往是在倒出一杯苦酒后,馬上又會鼓起勇氣,重新露出“打工爺爺”特有的堅毅和慈祥的笑容。
在他們看來,對于農民而言,過了50歲,就等于過了一輩子。“活著,就是財富。知足,就是幸福。”
綿白糖兌開水治療高燒
高慶義說,接站那天,大軍是開著單位的面包車去的。
“沒來北京之前,我聽大軍他姨(指自己的前妻)說這孩子在北京的一家公司給人家開車,見到他后,我才知道,大軍所在的公司其實是一家搬家公司,不僅當司機也當力工。”高慶義說,坐在副駕駛座的他,無意間看到大軍手背上有一道傷口,他想,那一定是搬家時碰到,于是向大軍承諾,“等明天姨夫給你多買幾副線手套。”
起初大軍并沒作聲,但片刻后他說:“姨夫,北京其實沒你想得那么好,掙每一分錢都不容易。”
“咦!幾副手套能有幾個錢,俺們帶著錢哩,我給你買。”韓麗珍接過話說。高慶義認為,韓麗珍也許是不想因之前幾句不太中聽的話,與大軍把關系弄僵,但大軍似乎并不領情,“沒接話茬。”
離開村莊后,高慶義和韓麗珍將不到4畝的土地租給了自己的哥哥。
“我們倆只有新農合,為了掙點錢養老、看病,也為了給還沒結婚的三兒子攢點家底。”他說,韓麗珍患有嚴重風濕骨病,同時還有高血壓,每月光吃藥就要400多元錢。
2006至2010年他和韓麗珍在許昌、鄭州、河北的邯鄲打工,其間還曾開過早點攤。也許是韓麗珍的兩個兒子反對母親黃昏戀,“2010年冬天,她兩個兒子把我們的面館給砸了,還罵她,她為此住了兩個多月的院。”
“老高,咱們去北京吧,北京大,治安也好,兩個混小子不敢到那里鬧。”韓麗珍說。考慮了一周后,高慶義撥通了大軍的電話……
2011年五一勞動節剛過,高慶義成為大軍所在搬家公司的一名搬家工,韓麗珍則在距公司不遠的一家洗車行找到一份擦車工的工作,“加在一起每月能賺差不多5000元錢。”
但好景不長,雖為農民,但從未干過苦力的高慶義似乎并不適應這份搬家工作,上崗僅一周,就將雇主家的一只造價3000元左右的水族缸打碎在了搬運途中。好在雇主與搬家公司的老板是老鄉,前者沒有過分追究,但后者的臉色很難看并把怨氣“撒在了大軍身上”。
“可能是一股火,當晚沒吃飯我就早早地在公司宿舍睡下了,半夜開始發高燒,有40℃。”高慶義說,大軍曾提出帶他去醫院,但他在之前聽其他工友說,外地農民工在北京打個點滴治個感冒也要好幾百甚至更多。
“我是真舍不得這錢啊!”他讓大軍找了半袋綿白糖,“那一晚,我就喝糖水,然后用涼水把毛巾打濕了擦身子,快到天亮時感覺好點了,就和大軍說,不耽誤白天隨車出工。”
韓麗珍的境遇也不好。
常年的風濕骨病讓她變得很虛弱,即便是在夏天,雙手長時間與涼水接觸后,指關節脹痛難忍。
“洗車、擦車都是拿計件工資的,來北京的前三個月她一天也沒休息過,還說和我一起攢錢給老三買房子。”
高慶義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年齡的原因,韓麗珍在擦車的時候動作有些遲緩,有一次一個和她兒子年齡相仿的車主用北京話罵了她。韓麗珍忍無可忍地用右手摔了一下車門,結果車主硬說她中指上的一枚銀戒指把車門劃壞了。
洗車行的老板免了車主的洗車費,但要求韓麗珍把戒指摘掉否則立即走人。
“她哪舍得放棄這份工作,于是就把戒指摘掉,放進了掛在休息室的上衣口袋里。”高慶義說,晚上下班時,韓麗珍發現戒指不見了,“這是她娘留給她的,戴了30多年。”
那天正巧是韓麗珍57歲的生日,高慶義在一個老鄉開的燴面館里點了兩碗面,兩碟拌菜,半斤牛肉和一斤二鍋頭。從不喝酒的韓麗珍那天也自斟了一杯。
半斤酒過后,除了喜歡詩歌,歌唱得也不錯的高慶義還給韓麗珍唱了一首《一壺老酒》。在老鄉的掌聲中,二人相擁而泣。俯在韓麗珍耳邊,高慶義向這個他深愛著的女人承諾:“等老三完婚了,我會風風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拒絕為按摩女提供客源遭威脅
與高慶義有所不同的是,生于1959年的山東泰安農民劉守山從1990年開始就作別家鄉外出打工,“在養殖場做過飼養員、在火車站擦過皮鞋、在煤礦開過運輸車,和老鄉合伙做觀賞石生意被騙后,在江蘇蘇南一帶的洗浴中心給客人搓澡。”
2013年,劉守山和妻子來北京幫著兒子帶孩子,因婆媳關系不和,劉妻返回老家,而他則心疼小孫子,所以便在距兒子所住小區約5公里的地方租了一間平房,“白天過去幫他們兩口子看孩子,晚上返回平房睡覺。”
2015年夏天,兒媳因工作失職被單位解雇,兒子也辭去了倉庫保管員的工作做起了某網絡約車平臺的專職司機。為了減輕兒子一家的負擔,劉守山重操舊業,在北京天通苑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做起了搓澡工。
“畢竟干的時間久,技術還可以,有些回頭客都喜歡找我搓背,一些服務生還是我的老鄉,也向客人推薦我。”也就一個多月的光景,洗浴中心的老板發現劉守山為人誠懇,服務態度好、能吸引客源,于是便單獨與其“約談”。
“沒出三句話,我就聽懂他的意思了。”按照劉守山理解,這家洗浴中心除了常規洗浴服務外,還有一些不太正規的服務。“如果愿意給休息室的按摩女介紹客源,老板說愿意給我服務費10%~20%的提成。”他說。
“我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憑本事掙錢,當即就把他給否了。我還告訴他做生意得講規矩。”劉守山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當時這位老板不僅罵他是“臭民工,死要飯的”,還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他的一個兄弟,“讓晚上卸掉我的腿。”
從經理辦公室出來后,劉守山說他直接離開了這家洗浴中心:“不是怕他們,是不想與他們這種生意人為伍。”
在聽到劉守山的“打工奇遇記”后,一旁的安徽六安農民王民主說他很理解老劉。
此前,身高1.80米的王民主在一次車禍中腦部受到撞擊,影響到了語言和視覺中樞神經。“我的右眼幾乎什么都看不見,說話也不太利索。”
為了能接受更好的后續治療,2009年,時年50歲的王民主在老鄉的幫助下進京打工,并先后在工廠和超市里做過保安。
“剛開始我在(北京)大興的一家工廠里做保安,包吃包住給上保險,每月還能開2500元錢。我不抽煙也不喝酒,除了吃藥,每月就留150元錢在身上,剩下1800元錢全都給家里寄過去。”
王民主說,前兩個月保安隊長對他挺照顧,只讓他上白班,但在之后,但凡有夜巡的任務都交給他獨自去完成,“每周至少4次。”
后來在一個老鄉的點撥下王民主才恍然大悟:“其他保安隊員每月都要從工資里拿出一部分來孝敬隊長,要么買煙,要么買酒,最次也得包上200元錢的紅包。”
王民主說他一聽而過,沒有選擇隨波逐流。而是以自己視力不好為由,向保安隊長提出只能上白班。結果,還沒到月底,他就收到了廠子的解聘通知,理由是“不能勝任本崗位工作”。
被“招工托”騙走僅有的400元錢
在北京虎坊橋人才市場,《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來這里等待雇主招工的,六成以上都是來自京城以外的高齡打工者。他們有的剛剛抵京,行囊還來不及放下便開始來這里等待好運降臨;有的是丟掉了上一份工作又回到這個曾經被招走的地方,等待機會再次出現。
該市場停車場一位停車管理員說,讓這些高齡農民工滿懷希望的“市場”并不屬于北京虎坊橋人才市場,而是打工者自發形成的。來此招工者,其招工對象多以招散工為主,即便如此,“很少有雇主愿意找歲數大的人去做散工。”
這位停車管理員所說的散工,在山西晉中農民徐二平看來就是門檻很低的工種,而且用工時間不會很長。“像保潔啦、裝卸啦、水暖電氣焊、通下水、餐飲后廚的雜工啦等等都是散工工種。”他說。
55歲的徐二平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他是這里的“常客”,從2014年開始除了夏忙和春節,他平時就留在北京打散工,最擅長的是“通下水”。盡管如此,按照他的說法,“即便是散工也不好做了”。
清明節前,徐二平被附近的一個居民找去疏通下水,“講好的130元錢,活干完了就給了100元錢。”他想繼續理論,對方說:“再不走就打110了。”
實際上,在這座自發形成的市場里,讓“打工爺爺”們擔心碰上的有兩類人,一類是“招工托”,另一類是騙身份證的。
2015年10月,51歲遼寧鞍山農民吳建功剛到市場,就被一位“好心人”拽住了。
“他說自己是職業中介所的,想給一個小學找一個打更的老頭,試用期半個月,正式聘用后每月給開2000元錢,問我想不想干。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結果他說得先交400元錢,當時我身上就這么多錢,全給他了,他還幫我填了報名表。后來我等了一周也不見他讓我去試用,結果他說我的名額被校長家親戚頂了,后來又給我介紹了一份北京站的‘小紅帽,過去一問根本沒有這回事,我想我是遇到騙子了。”
不僅如此,徐二平說,去年夏天,有一對年輕人過來把距他不遠處的一個在此找工作的工友叫到一旁,說想借他身份證用兩個小時,一小時給500元錢。
“我一聽工友是山西口音,馬上就把他攔下了。事后我才告訴他,這伙人是騙子,之前有工友把身份證借出去了,沒過多久發現自己名下多了很多張信用卡。”徐二平說。
實際上,《民生周刊》記者見到高慶義和韓麗珍時,他們已經受雇于一家保潔公司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公司業務量激增,老板希望他們倆能再帶幾個人過來。
“我想把機會留給稍微上點年紀的人,畢竟他們都是我在北京的工友。”話音剛落,高慶義的手機響起。“是我家老三打來的電話,他帶著兒媳婦來北京看我們了,剛下火車,大軍已經接到他們了。”
《民生周刊》記者載著高慶義和韓麗珍駛向距北京虎坊橋人才市場最近的地鐵口。
“等老三有了孩子,我倆就準備回許昌了。60多歲的人了,開始想家了。”望著滾滾車流,高慶義露出堅毅而慈祥的笑容。
(本文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