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不諳吞吐之術

沈宏非

一枚在上海工作的白人老外在節目上大吐苦水，他說，他極度憎恨一切“需要吃進去再吐出來”的中國食物。至于理由，那更是字字血，聲聲淚，擲地有聲：“我白天那么辛苦上班掙錢，就是為了下班后好好享受一下，為什么還要去受這種比上班還要痛苦的酷刑？”

友邦驚詫，驚得有理，詫得有趣。據我觀察，當年，對于中國菜，老外所面臨的最大障礙，就是吃得進去，吐不出來——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中餐有多好吃，老外有多摳門兒，而是指中國人唇舌之間天生獨有、出廠自帶的那一門針對魚刺、骨頭以及各種皮殼的吞吐之術，其牙堅嘴利，確實為船堅炮利的老外所無。嗑瓜子，在這等吞吐之術里堪稱典范，從來也沒見誰正經學過，可人人都是練家子。

對于各種非我族類來說，這種“比上班還要痛苦的酷刑”究竟有多痛？有多苦？豐子愷先生在《吃瓜子》一文中有精彩記述：“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現親友所贈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珍奇。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他，并且示范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范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真是可憐得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咯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里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于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像修理鐘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鐘之后，好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里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看他那闊大的嘴里放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好吃的滋味來。”可見，老外學吃中國菜，宜從成本較低的嗑瓜子開始，或以其他類似材料反復練習以下這個動作：把吃進嘴里或一半吃進嘴里的東西或那東西的一部分堅決果斷地吐出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那是有病，“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那是變態，“邊吃葡萄邊吐葡萄皮”，這才是硬功夫。

我知道這個的確很難（部分會吃瓜子的羅馬尼亞人和意大利人除外），不過，若連這個也學不成，一切多刺的魚、一切有骨的肉、一切帶殼的蟹、一切連皮的蝦，他們都將無福消受，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唯一樂趣以及唯一痛苦，也就只剩下“白天那么辛苦上班掙錢”了。

（摘自《現代青年》 圖/張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