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崔衛平
魯迅與朱安的悲劇婚姻
◎文/北京·崔衛平

魯迅與朱安的這門親事,從一開始便伴隨著陰影。
1899年最初提親時,周家正處于深刻的危機當中。祖父因為1893年犯下的科場賄賂案,仍然被囚禁于杭州府獄中,每年秋天家里要賣田借貸,拿出一大筆錢,來保住他的性命。父親發病于祖父入獄的第二年,至1896年去世。兩代男性長輩缺席,由魯迅的母親苦苦支撐著這個家。按魯迅的說法,原有四五十畝水田已經變賣得差不多了。父親去世之后的1898年,魯迅的四弟夭折,魯母幾乎無法從一系列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這時候出現了遠房親戚謙少奶奶,與魯母很談得來,她將自己婆母藍太太的侄孫女朱安說給了魯迅。這一年朱安已經21周歲,比魯迅大三歲。安姑娘待字閨中,算大齡女青年。朱家的祖上也做官,家境殷實,眼下的經濟條件比魯迅家強多了。
從訂婚到成婚,這中間走了整整七年,進展的速度實在慢了一些,朱家不斷地來催促,顯然是周家沒有動靜,缺乏行動力。
在日本的魯迅與他族叔周冠五經常通信。周冠五后來回憶道,魯迅來信中提過要朱家姑娘另外嫁人,而魯母則叫周冠五寫信勸說魯迅,強調這檔婚事是她求親求來的,不能退聘,悔婚對于周家朱家雙方都很不利,尤其是影響朱家姑娘的名聲。繼而魯迅又提出,希望女方放足、進學堂。但是朱家的回復是,“腳已放不大了,婦女讀書不太好,進學堂更不愿意”。這期間魯迅釋放出對于婚姻的不滿,應該是雙方家人都意會的。
如果不是朱家傳來不實的小道消息,婚禮或許還要推遲。說是有人看見魯迅在街頭抱著小孩,身邊走著日本女子,魯母這才發電報稱自己生病,讓兒子“速歸”。魯迅大夏天回國,到家后第二天進洞房。這對于他本人來說應該不是完全意外。按周作人的說法,“魯迅是在那一年里預備回家,就此完婚的”。事情至此,魯迅雖然不樂意,但也沒有表示出一定要反對,更談不上反抗。
魯迅在婚禮上的行為,還是讓人感到意外,不是因為表現出格,而是因為太過恭順。作為一個新潮海歸,接受了幾乎全部舊式婚禮的程序。通過自己的讓步,他為周家人保全了面子。
但所有矛盾和不快的積累,在新婚的當夜已經開始釋放。攙扶新郎上樓的周冠五注意到魯迅看到新娘之后,“照樣一聲不響,臉上有些陰郁,很沉悶”。母親不放心,深夜到新房隔壁去聽動靜,發現兩位新人很少談話,兒子看書,遲遲才睡。
新婚之夜到底發生了什么?周作人、周建人兄弟倆后來分別用抱怨的語調提及此,覺得母親的選擇對他們的大哥不公。
周作人提到了朱安的長相:“新人極為矮小,頗有發育不全的樣子。”而媒人肯定知道這種情況,又是自家親戚,因而是“很對不起人的”。
周建人用“全盤落空”的說法形容大哥,他指的是識字和放腳,這位小弟弟認為這是一些“極起碼的要求”。在周建人眼里,朱安不配自己的哥哥。“母親極愛我大哥,也了解我大哥,為什么不給他找一個好媳婦呢?”
魯迅后來對許壽裳談到這件婚事,“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新婚第二天,魯迅就搬回母親的房中居住,接下來兩天繼續如此,第四天與周作人一道返回日本,這一走就是三年,未與朱安通過信。他一輩子沒有給朱安寫過一封信。朱安托人寫信給他,他也沒有回復過。婚后朱安始終跟隨婆母居住。

魯迅于結婚后三年即1909年回國,在杭州和紹興做事,先后擔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教員及紹興府中學堂教師兼任督學,有一年半的時間夫婦倆同處在一個屋檐下,還不算魯迅經常從杭州回家。但是,夫婦倆形同陌路。魯母多年之后得出沉痛結論:“他們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時不多說話,但沒有感情,兩人各歸各,不像夫妻。”魯迅在給許壽裳的信中形容自己在紹興度日如年,迫切希望朋友能幫助他在北京找到事情做,其中原因應該是多方面的,不排除盡快從朱安身邊逃走。
1912年魯迅接受蔡元培的邀請,來到北京在教育部當官員,后同時兼職北京大學和其他高校,至1919年七年時間,魯迅獨居于北京紹興會館,寫下了《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小說。1919年他賣掉家中老屋,在如今西城區八道灣買了房子,攜母親與朱安定居北京,他為此寫了一篇散文《故鄉》,其中沒有一個字提到一同前往的夫人朱安。這之后兄弟失和,魯迅帶母親和朱安又搬至磚塔胡同。1926年魯迅離開北京南下,他們夫婦在一個鍋里吃飯有七年時間,抬頭不見低頭見。朱安盡最大的努力在生活上精心照料魯迅,但是終究沒有換來魯迅的一絲溫存。多年的婚姻生活不僅沒有解除這兩個人本來的危機,反而加強和深化了它們。
對魯迅來說,不僅是避免接觸,而且明顯流露出對于朱安的嫌厭。朱安接受的是傳統教訓,言語中會引用《女兒經》。她遵循著古老的家規,每天早晨向婆婆請安,然后下廚房。她做得一手好菜,魯迅在桌上吃飯,但是從不發表評論,身為妻子,她只能從桌上飯菜的剩余來判斷魯迅喜歡吃什么。
魯迅的朋友荊有麟回憶,大先生與太太每天只有三句話,早晨太太喊先生吃飯,先生答應一聲“哼”,中午太太喊先生吃飯,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覺遲,太太睡覺早,太太總要問,門關不關?這時節,先生才有一句話,“關”或者“不關”。據磚塔胡同的鄰居俞芳回憶,為避免見面,魯迅還發明了一個辦法,他把一只柳條箱子的箱蓋和箱底分作兩處,箱底放在他的床肚底下,放上要換洗的衣服;箱蓋放在朱安屋門的右手邊,里面放著魯迅替換的干凈衣褲。而箱底和箱蓋上各自蒙上一塊白布,外面人看不出來其中的奧秘。
魯迅筆下把朱安遮蔽了,很少有朱安本人的感受得到記載,但是從其他人的復述中,還是可以零零星星地得到一些。對于魯迅的做法,朱安是極為不滿的。她雖然沒有拿到一紙休書,但是實際上是在婚姻之內被“休”掉了,丈夫單方面終止了婚姻。再加上因為不公開,沉重的分量只有她本人來承受。婚后她學會了抽水煙,煙袋不離手。在回答婆母為什么不能有一個孩子時,她幽幽地說,大先生不愿同我說話,怎么會有孩子呢?
再能夠忍受的人,也有爆發的時刻。朱安這個出名的性格溫順的人(這是魯母采納她的原因之一),有兩次當眾人面,撕下了魯迅的偽裝。第一次是在紹興家中,魯迅從北京回紹興探親,朱安備席款待親友。席間朱安當著許多人的面,指責魯迅的種種不是。魯迅的對策是沉默,一言不發。事后他對孫伏園說,“她是有意挑釁,我如答辯,就會中她的計而鬧得一塌糊涂,置之不理,她也就無計可施了。”顯然在魯迅眼里,朱安的舉動屬于無理取鬧。后來在北京還有過一次。魯母壽宴,朱安穿戴整齊出來,向親友下跪之后說道,“我來周家已許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說完話,叩了頭,退回房去。魯迅事后對人說,中國的舊式婦女也很厲害,從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爭取了去。他本人還是不認為自己在婚姻內有什么錯。
當魯迅與許廣平南下棄她而去,朱安才看到她的路終于走到了盡頭,她對磚塔胡同的鄰居俞芳嘆氣道:“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她又打了一個比方說,“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