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傳家寶

◎文/劉淑娥

父親的傳家寶

◎文/劉淑娥

我經常想，我家要是有個傳家寶，那該多好……

可惜我的老姥爺、姥爺、爺爺，一直往下，直到我的父親，皆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一芥草民，壓根兒連藏寶的邊兒都沾不上。

家里翻修舊屋時，我和弟妹們一邊搬移舊物，一邊戲謔道，哎呀，小心，有傳家寶！父親便在旁邊飛紅了面頰，訕訕的，有點兒狼狽，有點兒尷尬，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罪，罪不容誅。看得我們樂不可支，愈發快活地嚷個不停。直到挖舊屋的莊基石，有天忽然挖不下去了，試探清理了，那是一塊闊大的米黃色的平板石，我們一齊歡呼起來，哇，下面肯定埋著寶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揭起那平板石，底下卻什么也沒有，仍然是黃土，再挖，還是黃土。我們面面相覷，再也說不出什么。父親忽然慌慌地走了開去，逃似的，駝了背，又小又矮……

從那之后，弟妹們，尤其是我，再也沒提過傳家寶的事，更沒在父親面前拿這事逗樂取笑。我們深深地愧疚著，又摻雜著徹底的絕望。

父親去世后，我在家中清理遺物，將過去專屬于他而我瞄一眼也算大不敬的箱柜抽屜，角角落落翻了個底兒朝天。除了他的舊鞋破襪，用細繩兒捆扎起的指頭粗的生了銹的鐵釘，小紙盒里各種規格的螺絲帽……便是柳絮似的灰白色的絨球，不知它們怎么那么多，從各個旮旯縫隙，隨著掃帚揮動的微風，輕盈地旋出來，粘在掃帚的篾纖上，銜不掉，擇還亂。莫非那是父親的魂靈兒，輕嘆了柔聲兒說，別找了，哪有什么傳家寶啊……我將它們歸攏一起，虔誠地裝好，等到一個祭日，拿去父親的墳前和著紙錢燒了?；丶液笸章渎涞奈葑?，只剩中堂墻根那張四格紅長柜，還有一個立柜，一口箱子，兩把沒了靠背的椅子，這些是當年母親的嫁妝。另外，藏在門后墻角的那把鐵锨、那把镢頭——這么一一地說出來，我都有點兒，難為情——這些遺物，算不算作父親留給我的傳家寶呢？

再仔細搜尋下屋子吧。我環顧了張望，哦，中堂墻根那兒擺著一個長柜，四格，棗紅色，那是父親在家里的日子剛剛好過之后，大約1980年代初，從縣城的農貿市場上買來的。買之前，父親專門去家具市場查看了很多次，又請陰陽先生掐算了日子，借了架子車，呼喚來舅父幾個，將它拉回抬回擺放好的。父親給每格柜門上都拴了把鐵鎖，然后將絮絮串串的鑰匙交給母親，有些兒得意地笑說，這下你就真成了掌柜了。但是，現在，誰還用它呢？它的作用，只剩了劈作干柴……

父親睡的土炕旁，小低桌上，擺著臺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那是我當年托人走后門，到五交化公司討得一個指標，借錢買到的，算是我送給他的。當然，嚴格來說，也該是父親的遺物，但十數年過去了，誰還愿意看它？

忽然，我的眼睛被外屋墻角的一個大物件吸引住了，它可是父親親手購置的。十多年前，父親有天進縣城，被幾位大爺大叔不停嘴叫的女孩兒纏住，推銷一份剛剛創辦的都市娛樂報，訂一年報紙免費贈送一輛輕便自行車。父親這輩子最愛讀報了，掐指算算，不貴，還送自行車，哈，天上掉餡餅哩。當年我回家，父親戴著眼鏡，一邊看那份報紙，一邊示意我說，你看我那自行車好不好？我試了試，不錯。馬蘭花色，輕便如兒童玩具。但外胎似乎不是純橡膠的，幾乎沒什么彈性，硬，硌人。但我卻不動聲色，言不由衷地夸父親，好！揀大便宜了。

父親此后把它當作老黃牛，買菜打油、馱米馱面、馱土、馱水泥、馱砂石；腿腳有病走不動時，把它當拐杖……鄰居不論誰，有急事了，慌慌地跑來，叔，借你自行車用用。父親一指，說，在那——話音未落，人車已絕塵而去。有天被一個鄰居騎去，在街頭叫一輛摩托碰倒，雖經維修歸還了，但從此車輪轉動起來有點東倒西歪，一瘸一拐。沒多久，凡是電鍍過的昔日銀光閃閃的地方，車頭啊輻條啊車架啊，都干裂蜷曲起泥片似的鐵銹，黑污著，稍一震動，便簌簌掉落；輪胎的里胎外胎，還有座墊等等，都不是原裝的了。我回家后，親昵地蹬它一腳，對父親笑道，你想憑這到民政部門領救濟嗎？我兒子回家，背地里皺眉厭惡道，我遲早哪天要把我爺的這破驢，扔給收破爛的！修自行車的師傅也笑呵呵地勸說父親，你再修它就劃不來了。父親幾次橫下心，嘴上使勁地說，扔，扔，下次它再出毛病，一定扔！

我試了試那破車，除胎癟了，好像還可以騎。有天沒事，便給它打足了氣，順手擦拭了一下。忽然有鄰居急匆匆跑來，說，叔，借下我爺的自行車……后來，漸漸的，他們只要看見它靠在屋檐下，便不聲不響地就拿去了。有人還驚奇納悶地說，叔，我爺的這舊車咋比新車還利哩？我說，是嗎？心想，別是他借了東西，心虛，客氣，故意贊美，難聽點說，叫諂媚。但注意觀察，實際體驗后，真心覺得人家所言不虛，便有了特別的欣喜和敬佩，常常默默地望著那輛自行車，輕輕地拍拍，不出聲兒地問它，怎么回事？莫非你是報答我爸對你的愛惜，不離不棄？它站在那里，用全身殘余的斑駁馬蘭花色，靜靜地望著我，仿佛在默許稱是。據佛界說，人對水好了，水的結晶體都是笑瞇瞇的。那這輛破自行車的越來越利，就真的是和我們演繹著天人合一？

阿彌陀佛，我佛在上，這輛破自行車啊，一敬老，二愛幼，三負重，四交友，五共患難，六老當益壯，七愉悅身心，八飄飛逸興。這不正是老爸給我留下的傳家寶嗎？

一旦醒悟了這個理兒，我忽然想起來，父親的那些遺物，那張四格長柜，那把鐵锨和镢頭，都是父親的傳家寶?。H我知道的，那里面潛藏的諸多故事，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照此數去，我的家里究竟有多少傳家寶呢？

父親的那輛舊自行車——我再也不叫它破了——我不知道，我會把它用到什么時候。我知道的是，只要我愛惜它，時時修理它，它就會一直為我效勞下去。當然，也許，肯定，終有一天，它會被扔掉，但它的魂靈兒一定會在某個角落悄悄地說，人啊，你可千萬要記得，我曾經是你的傳家寶。雖然追逐時尚新潮是人類的天性，但你可別忘了，舊物那比天還要大的功，比地還要厚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