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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歷史學家、作家芭芭拉·塔奇曼與她的著作《驕傲之塔:戰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
20世紀真正的起始之年無疑是1914年。那年夏天,薩拉熱窩的一聲槍響引爆了一場世界大戰,隨后的4年間,7000萬人在戰場上廝殺,而驅使他們這么做的原因卻誰也說不清楚。那是一場荒誕、不必要和非理性的戰爭,與之前長久以來對人類力量的自信、對理性和不斷進步的信念背道而馳,留下無法驅散的幻滅感,促使人們批判、反思并重新評估原有的所有價值,成了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入口,那個昂揚奮發的19世紀(當然,只是對西方而言如此)自此真正畫上了句號。
從某種程度上說,洋洋50萬字的《驕傲之塔》都是為了一個由此而來的簡單問題:當時那個西方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情況下走向自我毀滅的?當然,歷史學家無須直接回答這一問題,在選取了一個時段切片來審視并呈現那個時代的群像之后,每個人都可利用自己作為后人的特權來得出自己的看法。
出于一種后見之明,也由于“一戰”毀滅了如此多有價值的事物,人們在回顧時常不由自主地將戰前的時代視為最后的黃金時代。嚴肅的歷史學家也無法避免這種強烈對比之下的感受,巴托爾德的名著《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和謝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都隱含著這一圖景。甚至在戰爭爆發之初,明智之士也已預見到那將意味著巨大的毀滅,時任英國外交大臣的格雷勛爵在開戰之初便準確地預言:“整個歐洲的燈光都在熄滅。我們此生將不會再看到它們亮起來了。”的確如此。
如今看來似乎有幾分不可思議,那樣慘烈的末日之戰,難道當事人竟沒有一點預感嗎?借用近年一本解釋“一戰”起源的書名,戰前歐洲的上層政治人物確有幾分像是一群“夢游者”。尤其是那些統治蕓蕓眾生的貴族,好似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降臨,在無休止的社交生活中無憂無慮地消磨時光,仿佛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世界末日。他們高踞在那座驕傲之塔上,以為一切力量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卻未想到最終他們只是被那種力量所驅使。
平心而論,這種樂觀情緒并不是沒來由的。在經歷了400年的對外擴張和持續進步之后,歐洲無疑是當時世界的中心。尤其在1814年拿破侖戰爭結束之后,歐洲內部經歷了漫長的和平時期,科學和理性的光明看來已驅散中世紀的黑暗,給人類帶來了不竭的福音,而機械文明的力量達到了以往做夢也想象不到的程度。如果說那些高視闊步的紳士們自視為人類的主人、引領著歷史發展的方向,那畢竟也情有可原。很難說那只是幻覺,倒不如說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力量增長所帶來的自信,甚至是過剩的、多余的力量所帶來的膨脹感。那種美妙、傲慢的感覺,一如《圣經》里所說的,“你心里自以為是神”,以至于他們對“上帝死了”也不甚在意,既然他們自己就是神。
不過,在驕傲之塔看不見的地底下,則是另一番景象。“24層的高樓底下還有48層的地獄”——夏衍對舊上海的這一描述完全可以挪用來描述此時的歐洲。本書前言中也承認:“那個時期對于絕大多數沒有特權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黃金時代或美好年代(Belle Epoque)。”他們需要奮力抗爭才能讓這些高高在上的諸神看見自己的存在,而平日里則身處幽暗的地底。科學的進步、財富的增長的確在總體上說是事實,但卻并不是均勻地分在不同群體和每個人的頭上,其結果,不同的國家、民族、階層之間的力量和權利的增長越來越不對等,這造成了一種日益不均衡的狀況,不僅身處其下的人再也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甚至連高居在上的人也無法心安理得了。
這就像一個原本排列整齊的方陣,但在向前奔跑的過程中,由于每個人的體力、個性、才智乃至運氣的不同,最終變得一片散亂,再也無法保持隊形。在盛世的輝煌、文明進步的光芒之下,是矛盾張力的急劇增長。從這個時代的切片中也能窺見一二:在英國,上層貴族越來越難以壓制勞工、平民、女性要求權利的呼聲;在法國,圍繞著“德雷福斯事件”,社會對立加劇,全國上下焦躁不安,以至于英國《笨拙》雜志預言法國很快將向英國宣戰,“因為他們已經壓抑了太長時間,勢必要馬上做出極端的事來”;更不必說德國,它幾乎想插手每一場戰爭,以奪取自己應得的所謂“陽光下的地盤”;連美國也像個對自己忽然長出的一身肌肉不知所措的青少年,鼓吹著好戰辭藻,躍躍欲試地想要找誰打上一架。僅此也可以理解,為何在1914年之前的20年里曾有6位西方國家的元首被暗殺,為何唯獨是在薩拉熱窩的這第七次引爆了大戰:此刻,這些被自己剩余的力量所苦的躁狂癥患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發泄一番。
可以看出,盡管當時高唱著“科學”與“理性”的贊歌,但驅動人們這種躁狂心理,并使社會上、國家間產生矛盾張力的,說到底卻都是憤怒、沮喪、挫敗、不滿、傲慢之類的情緒。芭芭拉·塔奇曼在書中準確指出,重視無意識、非理性力量的弗洛伊德著作《夢的解析》,真正標志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結束;不過在我看來,值得補充的是:當時無論在國家之間、民族之間、階級之間,甚至個人之間,彌漫的都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相對剝奪感——即“我有權享有但并不擁有”。
當時有游客在看到荷蘭阿姆斯特丹貧民窟之后,震驚于人們竟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條件,那幾乎是對人類尊嚴“莫大的侮辱”,“為什么不能以某種方式反抗呢?”實際上,這座驕傲之塔中,幾乎每個角色都覺得自己理應獲得某些自己現在并不擁有的東西:對英國平民和婦女而言是更多權利和議席;對底層勞工和受壓迫者而言是更好的工作條件和政治權益;對德國而言是地盤和權力;對美國而言則或許是海外影響力。這些角色所設想的未來都是互相沖突的,甚至是零和游戲。有時這種期望高到不可能,例如德國人:“缺乏且渴望的東西,正是要世界承認他們的統治。只要這個愿望被拒絕,挫敗感就會增長,他們就越來越想通過刺刀來獲得認可。”
面對所有這些力量的崛起和敵意,仍然保持著那種毫不掩飾的優越感,那是遭人嫉恨的。如果高踞秩序(無論國內社會階層還是國際秩序)頂端者仍然不能認清這一形勢而竭力保住自己的特權,那最終的結果便是底下起而反叛,用暴力來反抗并奪取自認有權獲得的東西。如果說“在一個他國的精力不斷突破舊有的界限的世界中,這樣幸福的狀況是難以持久的”,那么,在國內的社會階層秩序中,這一原理也同樣適用。
這看起來令人驚恐嗎?但吊詭的是,這樣的混亂卻正是民主化的結果,正由于社會和國際秩序趨于平等,才使不同的人開始意識到“我也有權享有”。這是從原先相對一元的秩序向多元平等過渡的混亂期,最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看到有自我改善的可能。這其中的規律是:越是個人或團體難以看到改變希望的,抗爭往往越是暴力,而一旦爆發之后,打碎得也越徹底。這就好像如果讓破壞力緩慢釋放不至于出事,但高壓鍋撐不住時卻會發生爆炸。在這里,美國和俄國剛好是光譜的兩個極端:在個人可以實現夢想的美國,以及上層樂于識趣地讓渡部分權力的英國,為“受壓制的能量”提供“發泄途徑”,這個過程較為平緩;而在俄國,由于改革無望、壓迫太重,最終革命者便相信除使用暴力手段推翻整個沙皇統治之外別無他法。那就是魯迅所形容的那樣:“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就此而言,也能更好地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上一次大戰的延續:帝國的瓦解,與國際秩序的刷新、國內的民主化是同步的,殖民地的解放只是第二樂章,意味著更邊緣的人群也開始意識到了起來爭取自我的權利。那座驕傲之塔,至此才真正坍塌。至于這究竟是“毀滅”,還是“解放”,那就看你的目光是向下還是向上了。
(《驕傲之塔:戰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塔奇曼著,陳丹丹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