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然

娜塔莉·波特曼
娜塔莉·波特曼在中國的短短48小時,紅毯,論壇,拍照,酒會,時間緊張到用分鐘計算。專訪在一間不大的酒店會議室進行,滿滿的人,補粉涂唇膏,甚至整理頭發,有一群人緊張忙碌各司其職。圍在他們中間的波特曼身材嬌小,她穿著米粉底色連衣裙,配著同樣米粉色緞面高跟鞋,時髦的波波頭,以及精致迷人的妝容,一絲不茍。一如想象中好萊塢巨星風采,光彩照人,前呼后擁。
波特曼的經紀人是一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士,采訪前她一邊張羅找菜單點餐,一邊仔細改掉了我采訪提綱里所有關于宗教和民族身份的問題,之后小聲跟我抱怨說,到下午連早飯還沒有來得及吃。緊接著的采訪時間,那位女士自始至終守在我的身后,每一個提綱之外的問題我都問得困擾,倒是眼前的波特曼利落干脆,滿臉輕松,她美麗的棕色眼睛讓每句話都帶上發自肺腑的動人,甚至也不介意去下一些“危險”的判斷。
“你覺得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嗎?”
“是的。”
“你覺得自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嗎?”
“是的。”
遠道而來,娜塔莉·波特曼對目的描述得單純而直接,要把自己的電影《愛和黑暗的故事》(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帶來中國。
《愛和黑暗的故事》改編自當今以色列最優秀的作家,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希伯來語作家阿摩司·奧茲的回憶錄,作者本人曾經在這本回憶錄前言里寫道:“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書中所有的故事,我會說:家庭。要是你允許我用兩個詞來形容,我會說:不幸的家庭。”故事圍繞一個平凡的猶太家庭展開,聰明、軟弱、懷才不遇的父親,美麗冷傲、多愁善感、心如大海一樣神秘莫測的母親,猶太少年心中記下的阿拉伯少女,連綿的戰亂,被打亂的生活,黑暗的街道,矗立的人群,那個聯合國表決之夜,母親再次擁抱了已形同陌路的父親。民族和國家,家庭和個體,命運緊緊纏繞,如歌行板,如訴如泣。
作家奧茲本人也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政治評論家。娜塔莉·波特曼親手把600頁的小說,改編成標準時長的電影劇本,兼制片、導演,以及扮演那位優雅卻自毀的母親芬妮婭(Fania)。影片詩意而美麗。事實上這對20世紀初的東歐移民夫婦的故事,正像是波特曼的父系祖父母的人生,不過波特曼更強調打動自己的是書中的寬容、誠實,甚至是懺悔,以及包容。
《愛和黑暗的故事》在2015年的戛納電影節上首映,大部分的歐洲報紙,比如《衛報》給出的評論是“一部衷心誠意的電影”,“嚴肅卻也充滿電影趣味”。倒是在美國,大多類似《綜藝》雜志的評論,“一部可怕的同理心電影,或者只能依賴娜塔莉·波特曼自己的名字傳播到以色列之外”,倒是符合了好萊塢對待外語片一貫保守的態度。
“如果在一個國家拍電影還假裝他們不說這種語言是很愚蠢的。這個故事里的人講的就是希伯來語,我認為使用原本的語言會更有說服力,書的語言本身也是我想追求的美麗之一。”波特曼說,這是一部私密的電影,充滿了自己的人生。“但用‘故土情書或者‘愛國主義這類字眼去定義這部電影我卻無法接受。實際上這部傳記對我的吸引之處在于那種對個人內在情感的忠誠,作者的情感斗爭,我的感情斗爭,我努力將這一切拍進這部電影。我想這種感覺是那種比頌揚更加深刻的關切,那種關切,讓你比任何其他人看到更多的問題。”
事實上一直以來作為以色列裔美國猶太人的身份,對于娜塔莉·波特曼而言,并不如我們所想的那樣抽象。曾因為與相對論傳媒(Relativity Media)創始人伊安·卡瓦勞格(Ryan Kavanaugh)的郵件聯系,波特曼卷入一場針對好萊塢猶太人的郵箱黑客事件之中。當那些比如“猶太人是因為信仰而被屠殺”的煽動性郵件紛至沓來時,在風口浪尖之上,娜塔莉·波特曼曾公開聲明:“我很不高興收到這些郵件,我也這樣明確地和卡瓦勞格先生說明。我寫信給他說自己并不想成為這個小組的一員,我覺得那些郵件確實干擾我的生活。”
類似的還有2011年迪奧掌門人約翰·加利亞諾醉酒而大放種族主義厥詞,轟動一時。作為迪奧品牌代言人的娜塔莉·波特曼的態度在這場品牌公關戰役中,為迪奧小姐的形象又增加了機敏智慧,甚至是知識分子式審慎,同時不失大度與公信的一筆。“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原諒一個想要積極改正的人。但是我認為那些言論的確是有問題的,我不會原諒那些言論,但我們總是會做一些自己后悔的事情。”
娜塔莉·波特曼生于耶路撒冷,是猶太家庭中的獨女,父親是一名醫生,母親是藝術家。她3歲的時候,舉家移民美國,幾年后定居紐約。11歲的娜塔莉·波特曼在比薩小店被星探發現,在模特和表演之間,她堅定不移地選擇表演。13歲就用《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形象一炮而紅,而三部《星球大戰》電影里,她用女王艾米達拉的形象穩穩站住好萊塢一線女星的地位。“不過表演是無足輕重的,我長大的環境叫我懂得去在意周圍人的眼光,我知道自己遠遠不夠。”
作為猶太知識分子家庭的獨生女兒,娜塔莉·波特曼曾經為高中會考而缺席《星球大戰》的首映典禮;又在好萊塢巨星星途冉冉上升之時,轉身入學哈佛大學主修希伯來文學和神經生物學。如果沒有在11歲時和星探的偶遇,她說,或者她會繼續芭蕾舞的夢想。“差不多有10年時間,芭蕾舞是我人生的重心,每天放學以后去練舞兩個小時,周末練舞5個小時。當我開始表演,我知道我只能每周練習兩次,那么從此我沒有辦法繼續保持班上最優秀的位置,所以我不再學習芭蕾。這是痛苦的放棄。”

電影《黑天鵝》劇照
然而事實上娜塔莉·波特曼在銀幕上實現了自己最燦爛的芭蕾夢。當年導演達倫·阿羅諾夫斯基把《黑天鵝》的劇本放在她的面前時,她還是哈佛校園里的新生。導演就簡單地跟波特曼解釋了女主角是優秀的芭蕾舞演員,有一種分裂斗爭的人格,并且會有一場性愛戲,不過對戲的是自己,波特曼就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個角色。實際上,《黑天鵝》里的性愛場面不止在劇團團長教導妮娜如何取悅自己那一處,還有與她的競爭者,由米拉·庫尼斯扮演的另一位舞者的一場同性性愛場面,尺度足以用大膽形容,尤其那是娜塔莉·波特曼。
但娜塔莉·波特曼為《黑天鵝》所付出的努力,遠遠不只是尺度的突破。芭蕾舞訓練開始于電影開拍前的一年,最初是每天兩個小時,6個月之后,每天5個小時,最后兩個月的訓練甚至達到每天跳8個小時。“我們還加入了編舞和交叉訓練,并且當時我每天游泳1英里,這樣的強度和紀律對于角色非常有意義,但是留下很多傷痛。”銀幕上消瘦焦灼、追求完美的舞者妮娜,美麗、脆弱,使人毛骨悚然。為了那個妮娜,波特曼自己是靠著咖啡和布洛芬活下來的,每天晚上只有5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波特曼說,就像大多數的舞者一樣。
《黑天鵝》為波特曼迎來第一座奧斯卡小金人,全世界人都被銀幕上妮娜的真實打動。或者出乎全世界意料的是,娜塔莉·波特曼不覺得自己是妮娜那樣苛求完美的女孩。“其實恰恰相反,我喜歡有樂趣的生活,我不會像妮娜那樣傷害自己,不管是饑餓還是傷痛。相反地,當我感到饑餓,我就吃東西,并且我總是保證自己吃到些美味的食物。我對于自己會比較嚴格,那是針對達到那些我認為重要的標準而言的,這也是我的樂趣,我覺得人生的樂趣在于充分實現自我,有時候這可是需要做不少的工作。”
顯然波特曼毫不遲疑地享受著自己的樂趣。比如做導演,她毫不諱言,從第一次到拍攝現場,看明白電影是這樣拍的,她就覺得自己應該成為一名導演。“你知道表演也是創作電影,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導演的版本,而導演是確立你自己的方式,擁有這樣一個位置能讓你自己的觀點成為主導,這是令人興奮的事情。我想學校里應該給每個女孩這樣的鍛煉機會,每天要去做100個判斷,大膽提出自己的觀點,親手完成自己心中的想象,形成自己內心的聲音,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發出自己內心的聲音。”
事實上幾乎和她人生的第一座奧斯卡小金人同步的是,2010年,29歲的娜塔莉·波特曼和商業拍檔安內特·薩維奇(Annette Savitch)一起成立了英俊查理電影制片公司(Handsomecharlie)。電影公司的名字取自她愛犬的名字,她想拍的是大膽的“女性喜劇”影片。“世俗通常不許女人既美麗又搞笑,更不用說粗鄙下流了。穿著性感內衣登上男性雜志封面,和扮演一個真實的、喜歡和朋友說笑的自我之間存在差異,雖然作為后者你也可以衣著性感。”
不過無論做導演還是制片人,即便是娜塔莉·波特曼,這條道路仍舊曲折艱辛。她導演的《愛和黑暗的故事》因為題材嚴肅而被主流觀眾疏遠。作為制片人,娜塔莉·波特曼的第一部電影是《簡拿起了槍》(Jane Got a Gun)。本來這部電影的導演人選是琳恩·拉姆塞(Lynne Ramsay),但就在開拍前的幾天,娜塔莉·波特曼發現自己和導演竟然失聯了。“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打擊,我想可能有一天她會出面澄清和解釋這件事情,我還在等待。我在原本開拍前一周到達了圣達菲,在此之前的一周,我們還曾經見面,但我們卻失聯了,至今我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幸運的是嘉文·歐康諾可以在這個時候幫助我。至今我只能想象或者真的有非常重大的事情發生,但是對我來說這是驚恐萬分的打擊。”
《簡拿起了槍》不久前才在美國公映。當年那個留波波頭穿小短褲,一臉古靈精怪,心情不好了就拿著萊昂給她的小左輪一頓亂射,但柔弱纖細的手腕還握不穩槍的小女孩,21年后,又再次拿起左輪手槍,依舊是柯爾特左輪手槍,只不過如今她的槍法很不錯,這個“拿起槍的簡”已身為人妻,她保護自己的家園,一臉堅定。
更重要的是,娜塔莉·波特曼拍了一部西部片,第一次,女性成為西部片故事的中心。
三聯生活周刊:《愛和黑暗的故事》對你個人意味著什么?你什么時候決定把它制作成電影的?
波特曼:大約10年前我讀了這個故事,非常感動,情不自禁地會想起它。在我心里它就像是一部電影,我已經可以看得見,感受到其中的力量。這個故事里,移民的身份、國家的誕生及語言,都非常令我印象深刻,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對我又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這個故事照應了我更多的人生進程和人生思考,比如母親意味著什么,還有(猶太)身份帶來的挑戰。漸漸地,我把自己放進了這個電影。
三聯生活周刊:我可以理解使用希伯來語完成這部電影對你有多重要,但你還是在好萊塢,做有悖于商業規律的電影是非常大的挑戰,你是怎么處理的?
波特曼:實際上這也是我的目標。我覺得可以做到既面向大眾,也面向獨特的受眾。其實不管是用希伯來語還是用英語,這部電影在中國、法國都必須用翻譯,那么從國際市場角度,實際上是沒有區別的。但對美國市場來說,這是一個有些獨特的選擇,幸運的是,我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

電影《簡拿起了槍》劇照
三聯生活周刊:具體怎么完成改編,把600頁的篇幅,改編成這樣詩意的90分鐘銀幕時間?
波特曼:這很有挑戰。這本書有600多頁,我必須選擇哪些要留下哪些要刪除,雖然我全都很喜歡。幸運的是這本書的結構很流暢,不是那么傳統的小說,有一定的意識流形態,我覺得可以把這個放進我的電影里,它沒有必要成為一部傳統敘事的好萊塢電影,我希望拍一部帶著思考線索的電影。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最難的部分是什么?電影和政治搭界其實總是危險的,你不擔心么?
波特曼:每個人對每個故事都有不同的反應,你給觀眾看,而不是告訴他們怎么去想。你想讓他們來,用他們的想法來讓整個電影更完整。最有挑戰性的部分,語言肯定是其中之一。希伯來語是我的第一語言,但不是我表達最流暢的語言,這很奇怪。要精準地表達出我想要的東西不是那么容易。我也發現,作為一個女人,我欠缺的不僅是做導演所需要的經驗,甚至是天賦,這不是那么容易。我習慣要權衡我所說的每句話,但實際上大家要我做出具體的選擇。這在一開始很有挑戰性,至今我也在不斷鍛煉自己的決策能力。
三聯生活周刊:你曾回到以色列攻讀碩士學位,這段生活經歷是怎樣幫助到你的電影的?你的生活經驗怎樣改變了這個故事?
波特曼:全世界的移民題材都有的一個問題是,當你離開一個地方,你把它意象化,會有想象,但你印象中的家鄉不是這個地方真正的樣子。你把那個地方想成家,想成你身份的來源,但你到了那里才會清楚,有多少是你想象出來的,臆造出來的。這是我身份認同的一部分,也是我帶給這個故事的想象,故事里的以色列和真實的有些區別。不過回到以色列的那些日子,的確提高了我的語言能力,也完全改變了我的經驗。作為一個“某種程度上的外國人”,你會對語言有更多的注意,但說母語的人就會把這個當作理所當然。我父親在美國就是一個外國人,他常說英文里的“勒住你的馬”(hold your horses,不要著急)是一個很有趣的表達方式,但我作為母語者不會想到這個問題。在希伯來語里也有同樣的例子,你能夠看到單詞和表達上的聯系,我覺得這是可以放進電影里的。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一個導演,你做了一部希伯來語的電影,對好萊塢而言是個挑戰;作為一個制片人,你做了一部以女性角色為中心的西部片,挑戰了整個好萊塢電影史。你認為自己是勇敢的嗎?
波特曼:我不知道是不是勇敢,但是我會鼓勵自己嘗試自己所害怕的事情。我覺得好的方面是,那些讓我害怕的事情都是我應該嘗試的事情,因為我感到自己被拓寬了。
三聯生活周刊:但是你怎么對抗自己那些害怕的情緒,對抗心底的恐懼,比如《黑天鵝》那樣的角色?
波特曼:我幾乎每天都會感到害怕。比如做了部不好的電影,做了沒價值的表演。但我的原則是就去做吧,當你在做這些時,發現事情都跟著你的預想在發展,完成了這樣的事情,你就會感覺到自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失敗了就想一想該怎么重新出發。比起回避,我更習慣面對。《黑天鵝》的確是走進自己內心恐懼的過程。如果我知道要付出這么多,不是說這么多訓練,生理的折磨,而是它有多難完成,也許我會懷疑自己可能拒絕這個角色。但事實是我那時有點太天真了,沒有意識到它有多難,我就接受了,之后很主觀地去努力,但卻是百分百的投入和努力。
三聯生活周刊:尤其在好萊塢,對成功女性(女明星)的標準,總是光鮮、美麗、聰明,并且要看起來是毫不費力的,但你對于自己的付出和爭取毫不掩飾,你從不擔心這樣的形象看上去野心勃勃而不那么女性化嗎?
波特曼:我總是記得,比如在學校的時候總有人得到好成績之后還要說自己幾乎都沒學,我心里說,我知道你學了。當然世界上的確有人沒有付出很大努力就獲得成功,可能是因為幸運。不可否認人需要幸運,幸運是重要的部分,但更需要的是努力。我覺得躲躲藏藏地不讓別人覺得自己有多努力很不大方,這會讓努力了卻沒有得到回饋的人感到不公平,要誠實面對你獲得成功的過程,當然也不是說要對自己的努力孤芳自賞,但是我覺得做個真實的人更加坦誠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