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常州外國語學校以及馬路對面的“化工污染地”(攝于4月18日)
對于常州這座總是籠罩在蘇州和無錫光環下的地級市來說,最近一周的曝光率讓它不堪重負。其實,常州外國語學校以北的常隆、常宇、華達地塊在今年2月中旬就修復完畢了,去年12月因翻土而產生的異味也已消失,但隨著學生體檢報告的回收,身體異常的人數越滾越大。
迫于央視的報道,常州市衛計委一開始回應,從8家醫院匯總來的597份體檢數據“部分檢查指標異常133人”,但4月20日,家長自發統計數據,收到的683份體檢報告中,數據有異常的是561人。這一消息讓原本還懸著的各執一詞似乎有了結論,“常外”事件在經過5個月的拉鋸中遠未平息,并最終引爆全國。
常隆地塊到底是不是造成體指異常的直接源頭?校門口的家長眾說紛紜:600個樣本里如果133個有異常,那未必是直接跟污染地塊有相關性,但如果超過了這個數字呢,是不是就能說明什么?再如果全校2800個學生作為總樣本,檢查結果又會如何?
教育部和環保部已經組成聯合調查組派駐常州。這幾天,我去到“常外”的對口高中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和項目環評單位常州市環境科學研究院,都是無人坐鎮狀態,領導都去市府報到了。
在常州市政府大力開發的新北區,“常外”是一座10公頃體量的“超級學校”,去年夏天才竣工的褐色校舍有裝飾主義風,敞亮寬闊,跨越了兩條橫街。北門對面就是26公頃的常隆地塊,3米高的圍墻東西延伸,一望無盡。一個是精英學校,一個是農藥廠搬遷后的劣等地塊,原本兩個世界的龐然大物,如此偶然的相遇,埋下了火藥桶。
傍晚,家長的車在學校南門口依次排起車隊,長時有半里。各種豪車有序而默契地卡著空位,熄火后多數人安靜地坐在車里擺弄手機。有的人閑不住,在學校門口簇集議論著,這幾天,南門這條窄街上晃悠的人翻了倍,有記者、警察、協管,和來路不明的人,這就是家長口中的“探子”。

2014年8月25日,新疆環科院技術人員正在對西山原新疆燒堿廠污染土地進行土壤取樣。這是新疆第一個場地污染土壤修復項目
離放學還有一小時,老李站在自己的三菱牌吉普車邊,說了聲“來晚了就沒車位了”。他看起來像父親,卻是一對念初二的雙胞胎姐妹的外公。他說:“青春期的孩子,本來激素就不穩定,對周圍環境要比成人敏感。”這兩個孩子,姐姐敏感內向,妹妹隨和頑皮。去年11月起,姐姐的食欲遞減,多吃就會肚痛嘔吐,不久就瘦了下去,全家急得帶她去上海看病,然而至今找不到原因。
作為老常州人,老李知道常隆化工的前身常州農藥廠就在那個位置,跟多數家長一樣,去年三四月,他突然聽說學校要搬,9月開學就搬到這里。這片高新技術聚集的區域開發于90年代初,對于老李這個老城區的中產者,仍是個不上眼的郊區,對倉促搬遷頗有微詞。
這所據稱是常州最好的初中,沒有學區限制,向五湖四海的精英子弟開放,一年學費1.7萬元,當然有嚴格的入學要求。學校在當地的各小學招生,依五年級和六年級的成績錄取,它也有冬令營,對入營的小學生考查綜合能力。老李的兩個外孫女參加冬令營時作文被老師相中,成了敲門磚。
這兩個被精心呵護的孩子,每天早上7點從車里鉆出來,各帶兩瓶家里的開水進學校,下午5點半一放學就找外公的車鉆進去,都如機械發條般習慣了,不用多說什么話,三人就往市區趕。但去年12月下旬,空氣中的臭味攪亂了一派精英的氛圍,老李很快反應到“這是農藥味”。
據市政府后來的回應,是因“防護不當,修復過程中散發異味引起”。敏感又心切的家長在第三天便投訴至學校,而修復工程也一度中止,拖至寒假進行。但元旦前后,身體反應異常的孩子逐漸冒出,在各班級的家長群里,家長們申訴的病癥輕則“咳嗽、高燒、嗜睡”,重則“流鼻血、皮疹”,恐慌如同旋風裹挾著所有敏感的“獨苗”家庭,他們開始帶著孩子去體檢,并發現共性有“淋巴結節、甲狀腺腫大”等。
事態擴散之快,讓家長自然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也有很多人方知那是一塊“問題地塊”,就像一位坐在黑色廣本車里的父親告訴我,他從來不往學校北門經過,所以根本沒注意那地塊上發生的事。為此,學校早放了10天寒假,今年1月15日,這里還是發生了一樁驚動市政府的事,家長在校門口拉起“救救常外的孩子”的橫幅以示威。
修復地塊的應急機制隨即啟動,官府調整了修復方案,由深挖6米換土變成表層覆蓋1~2.5米黏土;而“常隆地塊”規劃用途也從商業開發改為公共綠地。雖然地塊上三家化工廠的搬遷在2009年就已啟動,但預算近4億元的修復工程2014年才啟動,是在確定為土地商業用途之后。后來,接受換土、高溫燒結的水泥廠受制于行情而承載有限,所以預計去年6月就完成的修復,直至年底才開始第二期。
如果“常外”沒有湊上這期修復,或者說污染場地的周邊仍然是一片農田和農民安置房,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嚴重的“排異反應”。其實,修復調整工程在2月初就完成了覆土,2月15日正式通過驗收,不管還有多少有毒土壤未挖凈,氣味是被牢牢鎖在了黏土之下。當各方都覺得此事告一段落時,央視那則報道又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夕陽余暉中,那位坐在本田車里、等待開初三自主招生家長會的父親也表示不明白為何事態又擴大了。他戴著一串南紅手串,對我說:“希望大人間的戰爭不要影響到小孩。”他雖然從未參與過示威,但多少能感覺出多方角力的震波。“我搬家后家里電話都改了,但還是有警察打電話過來提醒我不要太激進。”
在他女兒入學前,他就已經聽說學校要搬到這里來,不過他從來不知道校北有個老農藥廠,因為北門不能停車,他從不經過那兒。去年暑假,很多有汽車的家長特意來未竣工的校區一探,發現校門前水泥地和綠化都未弄好,怎就急著要搬。
哪怕沒有毒地,家長也是希望讓新裝修的味道散一散再進去。據公開說法,在火車站邊新堂路有15年的“常外”是要將老校區出讓給常州第三中學,而三中的地塊讓予實驗初中,后者寸土寸金的地皮用作商業開發。在急迫的騰挪互換中,實驗初中督學徐廣愛承認這個規劃在幾年前就確立了。當中,最明顯的瑕疵就是“常外”新校址在環評批復前的7個月就進行了奠基儀式,落得了“未批先建”的詬病。
這位不愿聲張的父親代表了一支理性的力量,他最想知道的是孩子身體異常是否跟毒地有直接的相關性,“當然這都是要經過疾病學上調查的”。他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提供背景組、參照組,比如在“常外”隔壁的另一所國際學校里取同質的樣本,看他們的異常比例是多少。他像專家一樣冷靜地說著。

2016年2月24日,日本清污人員正在距福島核電站8公里處用環保袋清理包括放射性土壤、樹葉和殘骸在內的污染物
他告訴我,目前家長主要訴求的就是先搬離校舍,別處騰個地方開課,這對于遷址一年不到的“常外”來說,無疑是歷史性的時刻。晚霞落下時分,我在校門口還遇上一家美資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他已逡巡了一下午,琢磨著怎樣跟家長開口推銷產品。一位武進區的私營工廠老板的女兒就在該校,也是甲狀腺結節,那位老板已經在考慮投保。
各行人士都在伺機窺視,如凈水公司的業務員、蘇州一家外國語學校的老師也來了,據悉不少家長在考慮轉校。多疑的烏云籠罩在嶄新的校舍上空,但走出來的孩子都是天真朝氣的樣子,也許他們并不知道體檢指標的異常意味著什么,就像老李說的青春期發育的孩子,有時候激素不穩定,一頑皮也就忘了。
在偌大而空曠的北門口,一個臉頰泛著紅光、扎馬尾的初三女生從嚴防的拉鏈門縫隙里走出來。她告訴我,可能因為初三的教室在最南列,所以“班上沒有人聞到臭味”,主要是初一和初二。她60天后就要參加中考了,卻多放了10天的寒假,其間返校都是借別的校舍。言語間流露出對母校的喜愛,讓我聯想起有家長說的“孩子喜歡這里,再貴的學費都要付”。“這里教學一點都不死板,重視學生的興趣啊,初一和初二還有外教,還有些別的語種的社團,都是免費的。”她細數著母校的優勢,并描繪著每個教室都有兩個對稱的LED屏幕放映課件,之所以學校要搬遷是因為實驗室不夠用了。
南門對面塑化市場群樓底下開“黃燜雞米飯”飯館的徐州老板告訴我,他的生意并不因這個2800學生的貴族學校而興隆,因為它是封閉式學校,學校里邊有食堂,有的小孩一頓就刷掉50塊。“有的小孩會亂點,他吃不了三個雞腿也點三個雞腿。”他笑笑說。以至于后來學校規定每張卡一天的消費上限是50塊。
這場“大人的戰役”讓那些人中龍鳳的孩子顯得天真又世故。兩周前,兩個女生到他的店里吃完飯,在桌上留了張紙條:“我們學校空氣檢測合格,請不要瞎說。”署名是“某熱愛常外的學生”。今年1月起,每個月都有檢測機構前來布點檢測,包括市環境監測中心和三家上海的第三方檢測機構,不論是空氣、土壤還是地下水,官方都宣稱合格。
“常外”待了14年的新堂路校址,現在已被夷為平地,之前是常州師范學院,是市區火車站以東為數不多的教育用地之一。不出意外的話,今年暑假后就將遷來第三中學,目前打樁還沒開始,但廢墟已清理,守門的保安老朱也不清楚為何同樣是校舍要拆了再建。
這里的青龍街道十幾年前也是農村,破舊的農房圍繞著這84畝平地,城市化是慢慢從中心擴散到邊緣的,劃縣為區,并且把農村變成老城,這里的今天仿佛預示著新區的明天。老朱回想起這個位置在解放后是“青龍公社”所在。“青龍路以東就沒有高中了,三中來后這個學區就能有個高中了。”老朱說。
“常外”作為初中,對口高中是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那是常州唯一的省級中學,也是一流的高中。不止一個常州人告訴我,每年“常外”可有200多名生源去省常中,而其他初中只有幾個。“常外”雖是民辦私立初中,卻在一系列科研、環評文件上顯示是省常中的分校,而省常中的校長史品南是“常外”的董事長。
這里邊的淵源要追溯到近20年當地中學教育改革,也折射了這座“狀元之鄉”幾十年來固若金湯的文教“堡壘”中的聯盟關系。一位深諳當地教育系統運作法的教師告訴我,“文革”后,本地師范學院畢業的教育精英集中出現,如今在教育系統內構成精密持久的網絡,“哪怕市長、市委書記都從外地調來,但這個本地人把持的集團不會動”。從他的言談里,可以略微窺探這個部門里的隱性利益,捋出一般文教人員的晉升軌跡。比如,某位現任副市長便曾是一個重點中學的化學老師。
盛傳中,“常外”原本2017年才完成搬遷,而迫于教育局的壓力,和實驗初中所在的“最好地塊”的商業開發驅動,加速了建設。這位教師告訴我,“常外”在與省常中聯手前只是個普通的民辦學校。“90年代和21世紀初是公辦學校的天下,如果不是就近入學(學區)政策的推行突然全面化,根本不會有‘常外后來的轉機。”他說。
“你問為什么那些學校都在搬來搬去折騰?本質上是看中了老校區周邊居民區的生源紅利。”他說。在常州,有約定俗成的初中、高中對口的做法,十幾年前,高中大部分生源通過校內或對口學校擇優錄取而保證的。為了留住對口初中的生源,“都會在物質和師資上給予補償,這是本世紀初的常態”。這種情況下,初中生源的好壞對高中升學率有直接影響。
2008年,教育局提高了小升初階段按學區入學的比例,原本的80%擇優錄取,20%就近入學倒掛過來,這時候,地段就變成保證優質生源的重要考量。一些應了開發新區所需而開到市郊的“完中”開始改制分離,將初中部或對口初中民辦化,這樣便可甩掉就近入學的包袱。
與一線城市公共設施圍繞傳統學區而暴漲的俗例不同,常州市內很多老中學是70年代初規劃的,或小或舊,要改善只能在遠地新建。常州市在合并了原縣級市武進(現在的新北區)之后,一直是把新城區的發展作為重點來抓,學校向邊緣騰挪后,新區基建又圍繞教育資源應聲而起。“而在舊校區的處置問題上,教育局是有決定權的。”一位北郊中學的老校友這樣說。
他認為,自己的母校就是在新政策下“第一個垮掉的”:原本在市區西邊角落,為了申請國家示范,又把高中部蓋到了新北區。按照學區劃分后,只能去招西郊一些下屬村的生源,“直接把初中部的生源毀了”。
新趨勢造成了兩個結果,省常中和一中這樣的頂級高中,對口初中全面民辦化,變成了現金堆起的準貴族學校,從而變相擺脫了學區的影響;沒有能力或資源把初中部民辦化的公辦中學,就盯上了遷移中的老校區。
省常中的應對法就是收購了民辦的外國語學校,成立了教育集團。“常外”的民辦屬性意味著與學區脫鉤了,做得起騰挪到郊區的“急先鋒”,也不妨把“剩余資源轉手給其他公辦初中”。“教育局不能強迫‘常外搬遷,但可以把壓力給省常中,去做‘常外的工作嘛。‘常外在北環(新堂路)的地段并不誘人,在本地人的概念里屬于近郊了。但‘常外不動,三中就不能動;三中不動,實驗初中就不能動,市中心那塊地就沒法出手……”以上那位教師稱。
比照“常外”的規劃投建,和常隆地塊的修復進度來看,前者的確有明顯的冒進之嫌。該校環評批復時間是2012年3月,當年市規劃局核發了選址意見書,翌年10月,新校正式投建,并于2015年7月竣工。但受人詬病的是,2011年學校就進行了奠基,所以“未批先建”,對此官方回應稱“先行奠基并未正式開建”。其實,在環評批復前先行奠基是近年來業內的“潛規則”,只是當問題項目一個個曝光,才發現“未批先建”幾乎是個通病。
而常隆地塊是2011年6月前完成了搬遷,2013年立項、2014年3月份正式實施該地塊修復工程。從某科技網站上的該地Google衛星圖片來看,恰是在2015年初,常隆地塊上出現了污水處理池、堆貨區,內河顏色呈紅褐色,與周圍形成明顯色差。這期間伴隨著“常外”的施工,直到今年2月中旬,處理池和內河才完全消失,呈現一片覆土后的平整,但此時,“常外”已在此開學5個月。
根據新建校舍的項目環評報告,可見“周邊場地影響”一欄指出常隆地塊的“土壤和地下水已受污染”,“如果本項目所在地利用地下水,可能導致北側第一承壓層中污染地下水的擴散,從而使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所在區域地下水受到二次污染”。該欄還指出常隆地塊開展修復后,會產生一定空氣污染,所以若在該地修復完成前開校,必須注意修復地塊對師生的影響。
如果修復項目沒有因下游水泥行業不景氣而擱置,或者學校再延遲一兩年搬遷,那么這個潘多拉的盒子也許至今埋在地底。央視顯示的常隆地塊環評報告,直指該地塊土壤和地下水污染,“污染最重的是氯苯,它在地下水和土壤中的濃度超標達9.4799萬倍和7.8899萬倍,四氯化碳濃度超標也有2.2699萬倍。”
我國采用的土壤環境質量標準是1995年時版本。根據GB15618-1995土壤環境質量標準,只有8個重金屬項目,兩個有機物項目:分別是六六六和滴滴涕,沒有氯氫類項目。南京環科所創建人之一、該標準主要制定人夏家淇告訴我:“該標準只適用于農業用地土壤或自然用地土壤,并不適用于居住用地土壤。”目前,環保部正在制定土壤環境質量標準的建設用地土壤標準篩選值,已到了第三次征求意見稿。
現已88歲的夏家淇說,“這是農地標準,并不適用于居住用地土壤和建筑用地土壤”。目前,環保部正在制定土壤環境質量標準的建設用地土壤標準篩選值,已到了第三次征求意見稿。
廣東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認為,在此事中確定污染源以及暴露途徑方式很重要,并且還有很多細節要注意。“一是建設方是否在施工過程中用過受污染地下水,并且在什么時候用都很重要;二是學校地下市政管網布局,是否有壁落或滲漏;三是污染場地的農藥生產工藝,產品合成原料是否還有未曝光的物質。還有學校窗戶走向、樓層高度等等。”他說。
后來,有媒體挖出央視曝光的那份環評報告。“三家化工企業長期從事農藥原藥及制劑、農藥中間體、染料及染料中間體等產品的生產,使用大量有毒有害化工原料,部分化工原料及其中間產品具有高毒或致癌性。”報告提道,“該地塊原有遺留的工業固廢約3475噸。”
2013年8月,常州市環境科學研究院根據土地的商業、住宅用途性質,確定了地塊土壤和地下水修復范圍以及關注污染物的風險控制目標值,并由此開展常隆化工地塊土壤污染和地下水修復技術方案研究,最后修復技術路線為污染土壤采用“異位―資源化利用+局部區域隔離”的修復方法,污染地下水修復采用“原位化學氧化”的修復方法。
去年7月,三江口地塊土壤和地下水修復工程的“地下水處理項目一期”招標啟動,招標方為常州黑牡丹建設投資有限公司。這是綜合開發公司常州黑牡丹集團的子公司,在常州市環科院的設計指導下,成為施工管理方。
在土壤修復領域,招標上的混亂隨機、施工上的無資質現象是個公開的秘密。“嚴格來說,應該委托有資質的土壤修復公司來施工,但現在很多施工方是土建工程公司,缺少作業中的專業知識。”陳能場告訴我。
4月下旬,常州的暮春炙熱難耐,但4月20日,下了一天陰冷的雨。常隆地塊東側遼河路的門開著,已被黏土夷平,幾家綠化公司在里邊按地塊種樹,門口的臨時保安警惕著一切駐足者。
在地塊東部的盤龍苑小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63歲的老人撐傘在家門口的澡港河釣魚,這條河在煙雨濛濛中往北流入長江,對他來說是最親的河流。他本是三江口地塊的農民,當地最大的國有農藥廠常州農藥廠創辦于1966年,曾伴隨著他長大。2000年,常隆化工廠在原常州農藥廠和常州有機化工廠的基礎上改組而成。這是一家民營企業,2013年7月實施資產優化重組,成為農藥第一股上市公司諾普信的子公司。
在他的描述里,我們站著的河邊原本是個蘆葦塘,若在河里釣出魚,吃起來都有一股柴油味,所以必須把魚頭去掉。12年前,這里開始農轉非,蘆葦塘上豎起農民安置房。對于他來說,與農藥廠相伴為鄰,早已習慣了那股味道。常隆搬走后,這里去年開始翻土,空氣中臭味是間歇性的,“翻的時候就有,換土來填的時候就沒有”。
他見過那塊場地上被挖出大面積的深坑足有六七米,“舊的土通過農藥廠邊上河上碼頭運到溧陽,新的土再來蓋”。去年冬天他見到兩臺挖掘機在場地東側小規模作業,突然就傳來濃重的臭味。“那些污染物就像尸體一樣,不去動就不會有味道。”他這樣形容。
“中國的化工廠都在江蘇,江蘇的化工廠都在常州,常州的化工廠在武進。”他這樣強調著,并堅持那是聽一位武進區副區長說的。“常外”開到這里完全是個“意外”,本來這片化工區無人問津,而這個龐然大物帶來了城里人,而且都是些精英或有錢人。“如果不是這些家長,我們要鬧的話哪里會引起這樣的關注。”他說。
“文革”后的1977年,全國大舉“工業學大慶”表彰會,常州被評為工業學大慶先進城市。時任市委書記在大會上介紹,70年代中期,常州就確定了基本工業框架,其中,電子工業和化學工業的比重占10%以上。
常州也是江蘇的農業機械生產重鎮,相伴而生的就是農藥生產。根據常州工業歷史博物館里一份印于當時的報紙報道,1976年,常州生產了3.6萬臺柴油機、1.5萬多噸農藥,還有化肥、排灌設施等支農產品……常州市最耳熟能詳的化工廠常州化工廠,就以生產氯氣、氯化物等為主。
值得一提的是,比農藥廠還早的化工廠也曾在目前常隆地塊上,直到2007年搬遷。根據清華大學一位碩士2011年對原址的取樣調查,研究區主要污染物為六六六、苯、氯苯和二氯丙烷。“在地下7米處,監測到的濃度都很高,隨著采樣深度增加,六六六檢出濃度逐漸升高。”該學生的論文寫道。
常化廠的六六六車間還多次發生過工業純苯泄露事故,六六六原粉的副產物氯苯液多次泄露……在環保缺位的年代,污染所留下的后遺癥如同數不清的地雷埋在地下,交叉污染下難以排查,終成一本糊涂賬。直到金融危機前后,中國工業在承受經濟下行的同時,又承擔著高昂的環保成本,我接觸的很多常州人都在揣測常隆化工廠搬遷時“廢料就地掩埋了”。
確實,常隆常因環保問題而被記過。2014年,旗下常隆農化6家企業因傾倒廢酸入河被江蘇省高院判罰1.6億元;2015年,諾普信籌劃非公開增發,最終因常隆農化的污染問題被證監會否決。如今,常隆已經搬到了江邊的工業園區,一同搬走的是常州原武進縣分散布局的所有化工企業。
網上,在常隆工作30年的老職工胥建偉是個老上訪者,舉報該廠一直偷排污水到河里。他的生產名錄上,克百威、滅多威、異病危都是劇毒類物品,他自己因為一直接觸有毒化學品,右手潰爛被鑒定為“化學中毒”。早在2013年,他就在網上披露稱在搬遷前,常隆化工在離一條河的“50~100米處挖了一個深度為五六米的大坑,長寬均超50米,將危廢埋入大坑”。
未知叫人惶恐,這次事件公眾不知道污染源和受體間的暴露途徑,尤為牽動人心。南京農業大學資環學院教授潘根興告訴我,場地污染區別于之前沸沸揚揚的農村土壤污染,是一種“點對點污染,污染源對受體是固定暴露,不同于農地更多呈現在面源污染”。因此,他認為這比農村土壤污染更有威脅性,“因為你可以不吃那些鎘米,而且農地污染有時找不到污染源”。
農村土壤污染再次進入人們視野時是三年前湖南鎘大米事件,人們把焦點聚集在農民以及鎘米流向上。三年前,也是暮春,湖南“鎘大米”事件沸沸揚揚之時,江蘇省地調院也“漏出”一份報告稱蘇錫常地區土壤和農作物重金屬污染加劇,有的超標幾十倍。
我曾于那時前往無錫和南京,按照報告所示的地理位置找到了那個村子,并意外碰到一位農民,他家的房頂上裝上了傘狀的瑩白色收塵器,他的兩三畝地里被撒了各種各樣的修復劑,那是南大環境學院“委托”他做的實驗。南大師生在那兩年都會上門問他索要稻米樣本,雖然這位農民并不知道那么做是為了什么,他不知什么是鎘米,更不知自己就耕作在污染土壤之上。
我找到南大環境學院領頭土壤修復的王曉蓉教授,當時她已73歲高齡,低調并迂回地跟我談起這個敏感話題。他們像南京當地的環保部門、國土部門一樣,也在試驗各種土壤修復法,并期待有一天可以推廣下去,挽救“蘇錫常”這個重災區。說到土壤重金屬污染的監測,她也提到一些技術無法覆蓋的空白,比如環保部門都是用“布點法”把土壤劃分為網格而進行檢測,但一塊區域里真實的污染狀況卻存在變遷性和流動性,這就是為什么你無法給一塊污染地真正科學的結論。
2014年,環保部和國土資源部聯合發布了全國土壤污染調查,這是全國第一次土壤污染狀況普調,歷時8年,耗資10億元。結果表明,全國土壤總的點位超標率為16.1%,耕地土壤環境質量堪憂,工礦業廢棄地土壤環境問題突出。環保部用四個字做了總結:不容樂觀。尤其是耕地土壤環境質量和工業對土地的污染方面,亟待修復。
但是,土壤污染普查并不能說明具體場地污染的情況,后者屬場地污染調查的范疇。多名土壤專家曾告訴我,普查中的小比例尺方格布點法只能用點數來統計數據,給一個大致啟示,但不能劃出具體污染面積的邊界。
夏家淇介紹說:“場地污染調查是圍繞污染源布點的,在車間、倉庫、居住區等地方就會布點細密,然后匯總提出修復方案。”場地污染調查是近幾年環保部提出的要求,針對的是要修復的土地。
“一般說來,污染場地應開展對人體健康風險評估工作。包括污染源調查,土壤與地下水中的污染物的種類與含量及其水平與垂直分布,并提出該場地土壤污染危害臨界值及修復意見。”夏家淇告訴我。
如今,城市化向農村蔓延,當城市包圍農村,也是向污染場地或者說是棕地逐漸靠近的過程,健康風險就像是埋在地下的定時炸彈。目前的環評工作,并沒有將環境健康風險評估納入,而后者往往是伴隨著場地修復而做的,在國內也就這幾年剛起步,而且是參照美國的數據模型。
“由于城市“退二進三”,因而一些污染場地會帶來環境問題;一般說來,污染場地應開展對人體健康風險評估工作。包括污染源調查,土壤與地下水中的污染物的種類與含量及其水平與垂直分布,并提出該場地土壤污染危害臨界及修復意見。”夏家淇告訴我。2003年,我國開始推行環境影響評價,對規劃和建設項目進行實施后可能造成的環境影響進行分析,其中并不包括對用地歷史情況的調查。也是差不多同時,環保部對污染場地的風險評估開始關注。2004年,環保部印文,要求關閉或破產企業改變土地使用性質時,必須對原址土地進行調查監測、報環保部審查。但這并不具備強制約束性。
直到2014年,環保部連發5項“污染場地系列環保標準”,規定場地使用權人等責任人要委托專業機構開展場地環境調查,和風險評估工作。其中包含的《污染場地風險評估技術導則》,規定了開展健康風險評估的原則、內容、程序、方法和技術要求,里邊有24處提到“健康”。
環保部當年底再發《工業企業場地環境調查評估與修復工作指南(試行)》,并終于關注到污染場地環境問題的“隱蔽性、長期性和難修復的特點”。那年的環保部發力猛抓污染場地,提出未開展場地污染修復和風險評估的,或未明確修復責任主體的,禁止土地流轉。但至今,我國仍然沒有土壤污染治理方面的立法。
風險評估根據土壤污染物對受體的影響,主要是人體健康來評估,參照了美國環保局的數據模型。根據對人體的暴露量和各種接觸途徑估算每種污染物對健康的風險指數,分為致癌與非致癌兩種,致癌項里累計指數大于1就說明有風險。
但也有專家認為,這個照搬美國的模型仍不夠完善,而是要建立本土化的風評模型。土壤有分層屬性,每一層的有機物不同,風評是從上到下將土壤設為均一性,所以在考慮國情不同的同時,還要考慮地域性土壤屬性。
在環保系統內,衛生及健康管理非常邊緣化。雖然在衛生領域,我國有環境醫學課程;衛計委下有環境衛生管理處,但環評及風評大權主要是抓在環保部門手中,它與疾控部門的合作和聯系也非常弱。廣東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陳能場說:“一般通過美國那套通用的物理參數就可以計算,除非評估出來數值有問題才會找衛生部門。”夏家淇認為:“最好開展流行病學調查,了解病因是否與污染場地存在因果關系。”
中國的土壤污染研究起步較晚,在七八十年代主要以農業部為主,以制定污水灌溉水質標準開始。環保部在90年代后介入,開始著手土壤環境質量標準的制定,再到修復,很多工作都不成熟。如今,讓新中國早期土壤研究的老專家們始料未及的是,當農地變為工業、商業、居住等用途后,標準如何重立?而對于環境健康風險的評估,又會是一個新課題。
近年來的環境公眾事件,大多體現為利益驅動下的城市要開發,而原本的環境潛在威脅都“來不及”去研究透徹和清除。常州事件中,一方面是環保要求還未提上日程時企業的亂作為;另一方面是迫不及待的新區開發、城市要包圍農村。兩者中間夾著尚不考慮健康因素的初級階段的環評。
當土壤污染慢慢體現為更多的場地污染案例,是城市“退二進三”的縮影。當更多原本是農地開始轉換性質時,它的“污染成本”才會有人發現,而污染場地修復就在城市化擴散的時代條件下倒逼產生了。蘇錫常這樣的江蘇省老化工基地,經過了先是與化工“相鄰相親”的蜜月,再摒棄轉型的漫長歷史過程,它所要承擔的環境代價潛藏在幾十年的新中國工業化既定軌道里,也許正慢慢向城市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