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傳奇《獅吼記》塑造了書生陳季常的懼內形象及其妻子柳氏的悍婦形象,表現了文士的懼內主題;京劇《珠簾寨》塑造了懼內的武將李克用。本論文試圖以《獅吼記》和《珠簾寨》為例探討懼內主題在這兩個劇本中的實現方式及其采用如此方式之原因。
關鍵詞:懼內;《獅吼記》;《珠簾寨》;陳糙;李克用
作者簡介:李廣帥,男,漢族,河南安陽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古代文學專業2014級碩士,研究方向:宋元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4-0-02
黑格爾認為:“任何一個本質與現象的對比,任何一個目的因為與手段的對比,如果顯出矛盾或不相稱,因而導致這種現象的自否定,或者使對立在現實中落了空,這樣的情況就可以稱為可笑的。”[1]《獅吼記》、《珠簾寨》作為兩部喜劇,是如何懼內主題的?筆者認為,兩部劇的劇作者都采用角色本質定位的反轉手法來表現懼內主題。筆者所討論的角色本質定位的反轉,是指某一個角色在其所處的時代環境中被當時社會心理普遍認同的價值定位與扮演該角色的個體在劇本中所呈現出來的現實定位之間的反轉。
宋代社會對讀書人的價值定位是讀書人應擔負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使命,在《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中,余英時先生一再強調和表彰宋代士大夫尊道崇義、以天下為己任、變“天下無道”為“天下有道”而重建一個合理人間秩序的崇高氣節和人文理想。[2]而在崇尚武功的唐代,社會對武將的價值要求也是要一直秉承傳統的忠義觀,要求武將仁義忠勇,擔負起開疆拓土,保家衛國的責任。
《獅吼記》中,陳糙本質定位與其呈現出來的定位之間產生了反轉尷尬的困境里,陳糙妻子柳氏就將傳統社會對士人的價值定位作為一種武器,在對陳糙進行訓斥甚至虐待時,取得她自認為的道義上的“合理性”。因此,在陳糙提出要到京城謀求功名時,柳氏雖然自稱愿意和丈夫比翼雙飛,不圖功名富貴,但最后還是沒有阻攔陳糙上京,反觀后面柳氏的驕悍強勢的性格,如果她真心不圖丈夫博取功名,必定不會放丈夫出去。由此可以看出,在內心深處,柳氏對陳糙的價值定位還是要他作一個傳統價值規范下的儒家士子。明白了這一點,柳氏后來的一系列舉動也可以得到解釋。比如當她得知丈夫并沒有求取功名,而是流連于花酒美妓之中時,便勃然大怒,這固然是嫉妒心驅使使然,更是由于陳糙既不能“達則兼濟天下”,又不能“窮則獨善其身”的行徑讓她憤慨。再如陳糙柳氏用繩索鎖在書房,將其鎖到書房而不是別的地方,或許無意識為之的,而正是這種無意識恰恰反映了她內在的潛意識是希望丈夫發奮讀書,有朝一日廁身士林。
男權社會里,三綱五常固然對婦女起到束縛作用,讓婦女無條件服從丈夫。但是對有學識、有強烈個性的女性來說,反而可以入室操戈,同樣拿社會對讀書人的價值定位之戈去攻擊他們有虧的操守,正如柳氏手中所握的那根藤條,其實也可以看成社會心理對傳統士人的本質的價值定位。當柳氏以這樣一種價值定位去規范陳糙時,陳糙作為一介讀書人,就不能不有所畏懼。這就是懼內主題通過角色定位的反轉在劇本中得以順利實現。
按此思路,來分析《珠簾寨》里的武將李克用。按傳統價值定位,李克用是唐朝舊將,自然要忠于唐。所以才有了戲劇開頭的一幕:當李克用得知黃巢作亂,唐王有難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前去助剿平叛。不難窺見他內心一貫的秉持是盡忠報國觀念。但他畢竟挾有私憤,又發下宏誓大愿,永不與唐王出力報效。這樣,傳統的對武將價值定位就和他目前所扮演的角色定位間發生了反轉。這也為其夫人對其進行折辱提供了批判的武器。面對著傳統價值定位這樣的武器,李克用在輿論上是站不住腳的,他的“懼內”其實是有理虧的因素在里面。所以當李克用的兩位夫人要求李克用發兵時,盡管李克用在程敬思面前,為表現出不懼怕二位夫人,故意一時嘴硬,連說三聲“不發兵”。但是兩位夫人不吃他那一套,徑自傳令下去,提點起滿漢四十五萬雄兵,與唐滅巢時,李克用也只能順水推舟,乖乖就范。二位夫人手上所有的并不只是調兵的令旗,還抓住了傳統社會的武將的價值定位這一個有致命打擊的武器,迫使李克用服從自己的調遣。這是懼內主題在《珠簾寨》一劇中的實現途徑。
《獅吼記》和《珠簾寨》都采取了角色定位反轉的方法,下面探討使用該方法的原因。
首先這是由劇作者借懼內主題宣揚教化的內在動機所規定的。《獅吼記》選擇以通俗戲謔的創作手法來維持社會綱紀風教,讓下層民眾經由生動活潑的戲劇場面,經由“女尊男卑”、乾坤錯位的喜劇情節發現荒誕虛妄的人生,進而實現其教化人心的目的。《獅吼記》以戲謔嘲諷的筆法,展現了在父權與夫權統制下的中國傳統社會,用儒家的倫理綱常對婦女進行約束作為穩定社會尤其是秩序的基本方式。而悖離“婦綱”本份的妒婦柳氏,有著極為強烈的個體意識,她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把傳統社會對讀書人“修身一齊家一治國的價值預期作為其批判的武器,對無法達到“內圣外王”的文士極盡嘲諷虐待。盡管其悍妒的性格顛倒了倫常綱紀的夫妻關系,也破壞了社會禮法與宗法制度,但是通過她的這一系列反傳統行動,可以看出劇作家希冀明代士文積極致力于經世致用,進而實現儒家抱負,更好地維持社會綱紀的潛在創作意圖。
《珠簾寨》為使劇作波瀾起伏,實現教化大眾的目的,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有意安排李克用角色定位反轉。劇作開始故意把李克用塑造成不顧全大局的一介莽撞武夫,通過擅殺國舅、拒不發兵幾個典型事例體現出來。但作者最終目的是要寫他的忠勇品質。為使戲劇波瀾起伏,劇作家讓李克用回想起與唐王朝的舊怨,出爾反爾,收回發兵成命。劇情在此制造了矛盾,為解決這一矛盾,劇作家安排程敬思來搬兵。程敬思的出現是為表現李克用不忘舊情、知恩圖報的這一品性,可以預想李克用定會念唐王曾重用過自己的恩情而發兵。但李克用面對程敬思,堅決不發兵,甚至雙方在發不發兵這一問題上的矛盾達到白熱化,作者及觀眾的對情節的預期落空,戲劇的矛盾似乎無法解決。這時由大太保李嗣源點出李克用懼內一事,并借李嗣源之口說出二位夫人必定可讓李克用發兵,舞臺下的觀眾在此時必然會會心一笑,因為勇武如李克用,也不免懼內,觀眾深受傳統社會男尊女卑觀念的影響,在家里也不免有懼內的表現以及懼內的情感,這樣一種情感通過戲劇宣泄出來,使觀眾和演員產生共鳴。
其次這是由劇本的外在形式決定的。《獅吼記》為深入表現懼內主題,突出維護封建綱常的重要性。劇作家發揮傳奇寫作自由靈活的長處,把創作視角無限拉大,使凡間到神界、從平民到官吏的整個男性族群的角色定位全部反轉。第十三出《鬧祠》以夸張諧謔的筆法刻鏤柳氏與陳糙、縣官與縣官奶奶、土地與土地娘娘三組家庭成員之間的角力,“鮮明地凸顯出從凡間到神界、從平民到官吏的普遍‘懼內’現象。縣官代表著官方‘政權’,裁定柳氏妒悍‘情理難容’,應運用政治法統的公權力‘需加刑憲,庶正綱常’,以維持皇權社會的倫理秩序,沒想到反遭縣官奶奶打落烏紗帽喝定下跪。至于土地則作為‘神權’的代表,其斷定‘柳氏悍妒真堪罪,陳糙風流不異常’,可惜土地娘娘持相反意見,這一幕非常世俗生活化的畫面,完全是人間夫妻吵架打鬧的場面,將土地神的“民間性一人格化”表露無遺。”[3]通過這樣一種上天入地、奇幻非常的情節實現人生教化的目的正是傳奇寫作的內在要求。
《珠簾寨》作為一部京劇更多注重唱念做打,通過演員的精彩唱功和到位的舞臺神情動作博得觀眾的喝彩。李克用的角色定位反轉,無形中會加大表演者的表演難度,而難度越大的舞臺表演,被出色的演員淋漓盡致地展現時,必然會贏得觀眾的掌聲。雖然,相對于傳奇來說,唱詞的內容,故事的情節略顯得簡略,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唱詞內容無關緊要。實際上,出色京劇是劇本內容和舞臺表演的相得益彰。李克用角色定位反轉深化了李克用的角色內涵,使讀者或觀眾通過戲劇情節的展開看到一個血肉豐滿、內心復雜的武將形象。這樣的反轉不但切合李克用的身份地位,也是劇作者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在人物改造方面的體現,更是作為京劇創作中劇作者為展現人物性格,實現教化目的而有意采用的手段。
參考文獻:
[1]陳瘦竹:《戲劇理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
[2]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聯書店,2004。
[3]蔡欣欣:《<獅吼記>中男性族群與女性族群的角力》,《中華藝術論叢》,2007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