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 書
關于俗稱“皮書”的內部讀物與“文革”期間青年的閱讀狀況,印紅標《失蹤者的足跡》一書有系統的考察—由圖書來源,到閱讀書目,到基于共同讀書興趣與共享資源的“沙龍”。但印紅標在書中說到,作為京滬某些青年人小圈子中的讀物,“‘灰皮書’對這一代人的影響,不可估計過大”。這無疑是必要的提示。由該書及諸多當年青年的回憶文字可知,所謂“青年讀書運動”的重要條件,即資源尤其稀缺資源獲取不易,因而注定了是一部分,或者更應當說,那只是一小部分青年(主要是京滬干部和知識分子子女)的閱讀活動。
內部發行的“皮書”,內部放映的“內參片”,均屬稀有資源,也會以各種渠道流入民間:如果你有“路子”。凡此,可以作為“知識—權力”的特殊例子。有些令人艷羨的故事,是近些年來才聽到的。或許也像那只不曾嘗到葡萄的狐貍,聽著略有點不舒服的,是有關講述中那種得享禁臠的得意。
即使有京滬某些圈子中的“青年讀書運動”,書單也仍然人各不同。秦曉“文革”期間的書單中少有人提到的,即有黃皮書中的蘇聯小說《這位是巴魯耶夫》,灰皮書中羅斯托的《經濟增長的階段:一篇非共產黨宣言》(《回憶與反思—紅衛兵時代風云人物》)。李零說“文革”中他的閱讀,包括了馬恩列斯毛魯,“聯共黨史、中共黨史、國際共運史、“文革”中的首長講話和各種資料,第四國際資料匯編,以及右派言論等等,從伯恩施坦到考茨基,從托洛茨基到布哈林,還有鐵托、德熱拉斯、盧卡奇、阿爾都塞、索爾仁尼琴等等,那是什么‘反動’看什么。灰皮書、黃皮書,各種古書和文學名著,都是我所熱衷”(《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
上述回憶也引出了一些有待追究的問題。韓少功說,經過一段停頓,一九七二年“皮書”恢復出版。他接下來問:“如果說一九六八意味著秩序的基本恢復,那么一九七二是否意味著文化的前期回潮?這是一種調整還是背叛?是‘文革’被迫后撤還是‘文革’更為自信?”(《漫長的假期》)所謂“‘文革’更為自信”,毋寧說是偉大領袖的自信—基于對普遍思想狀況的不甚了然。此外我想到的是,“內部讀物”“供批判用”一類字樣,更像是掩人耳目的花招。那么,推動這種出版者的真實動機是什么?“內部發行,供批判用”的名義,“文革”后曾繼續使用。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的中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在書店里公開發售,卻在定價后安置了一個括弧:“內部發行”,確像是一種障眼法,一種為爭取合法出版的小小伎倆。名為批判,實則啟蒙,不免詭異。在吳亮看來,“這段歷史如此自相矛盾,它的全貌至今沒有充分展呈于世”(《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我也相信,其中定有未揭之秘。
一九五○至六○年代,政治待遇嚴別層級。即使那份發行量并不小的《參考消息》,也作為“內部讀物”,更無論專供某級以上領導干部閱讀的《內參》之類。一些材料由“內部”流出,是“文革”中等級破壞的積極后果。我曾寫過一篇隨筆,《內外》。內外之別,隨時提示你的社會地位。想讓你知道多少你就只能知道多少。李零在開出了一張華麗的書單后,如實地說:“‘反動’的東西,只供領導看,這是特權。我們是沾老干部的光。北京老干部多,換外地,不可能。這種故事,沒有普遍性,外地同齡人,聽了就生氣。”(《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明白自己倘非憑借某種條件、機緣,亦將無異于蒙昧無知的蕓蕓眾生,后來的“成功人士”就應當想到,他們未見得個個天賦異稟。將他們由同代人中拔出的,有某些非他們本人所能決定的因素,盡管個人的努力也至關重要。
讀“反動”“異端”,是一種特權,并不自“文革”始。這種區分,預設了處于等級序列高端的人物具有天然的免疫力。憑什么?有何道理?層層帷幕在“文革”中揭開,激起的不滿,也助推了“文革”結束后的某種“放開”,無論內部書還是內參片。
還應當說,即使有上文及下文列出的書單,你也仍然在給定的范圍內閱讀。在資訊被嚴格管控、外語遠非普及的條件下,官方出版機構的出版書目,相當程度地決定著普遍的知識狀況,甚至限制了高端人才的知識(包括專業知識)水平。但“文革”前與“文革”中以“反修”名義部分開放西方的政治類書籍,以“評法批儒”名義開放的部分古籍,畢竟使得部分知識人受益。你終于可以公然地讀某些書,有一陣子,竟會興奮而又不無狐疑。畢竟是一點松動。在阿Q似的諱言光、亮之后,能將一些極易引發聯想的著作公開出版,無論有沒有“內部發行”那個小括弧,都已無關緊要。我們往往忽略了社會生活中的細小進步。這種進步畢竟在發生著,并構成了我們生存環境的一部分。
非正規渠道流出的書籍之外,另有“非正式出版物”,各種油印以至鉛印的小報、大字報稿。“文革”中的一段時間,正規出版機構大多不能正常運作,因而無所謂正式與否,也是正常情況下被嚴格管控的出版業的特殊現象。當年北京四中學生楊百朋與同道辦了一份小報,創刊后接到北京圖書館來函,要求每期贈送幾份供該館收藏(《我的“紅色記憶”》)。可知至少在當時(1966、1967年),某些文化機構尚在運作,甚至想到收藏“文革”印刷品,有為正在發生的事件存史料的自覺。關于“非正式出版物”,我還將在其他場合談到。
地下、半地下狀態的閱讀,往往被擬之于偷食禁果。確也是一種未必不摻雜了興奮愉悅的經驗。禁制不過增進了快感。至于禁制的不如想象的嚴密,尤其在“文革”中的某些時段,自然也因“王綱解紐”造成的諸多縫隙。
沙龍、圈子、村落、讀書會
“文革”后期,地下或半地下的讀書會、沙龍,也是被較多談論的話題—包括其遺產,政治遺產與文學遺產。“地下沙龍”、“地下文學”,與地下、半地下商業活動,絕無交集,是在不同范圍、社會層面展開的,卻在同一時間浮出地表,構成“新時期”的重要景觀。當然,對“文革”期間的“地下”,也不宜想象過度。
當時的京城(或京滬二地)與“外地”,亦如十九世紀俄羅斯的圣彼得堡、莫斯科與“外省”,知識圈的文化氛圍,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文革”后期京城徐浩淵的沙龍,最初以干部子弟為核心,屬于較純粹的文藝青年聚會。更有藝術氣息,或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京城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是精英人士的聚會之所,與多數讀書人無關,不免被升斗小民望若天人。據徐浩淵的回憶,“新中國第一個民間自辦畫展”,“是在‘文革’最黑暗的一九七二年冬天”,自新路譚曉春的家里(《詩樣年華》)。京滬之外,貴州有野鴨塘的“野鴨沙龍”。柏樺說:“其實這類地下沙龍在當時的中國到處都是,如我出生的重慶就有兩個以陳本生、馬星臨各為其主的沙龍,北京有徐浩淵的沙龍,北島、芒克的兩個沙龍,南京有顧小虎的沙龍,上海有朱育琳、陳建華的沙龍……”(《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我沒有聽說我當時所在中原城市有類似的場所—或許我狹小的生活圈子限制了我的視野。關于“文革”,你千萬不要僅據見聞遽下判斷。那段被分割得七零八碎的生活,往往出于你的經驗你的想象力之外。
“沙龍”一名略有貴族氣。或亦出于有意—有意區分于蕓蕓眾生。對于其他大小不等的青年知識分子群體,“圈子”或許更適用。潘婧說,“‘文革’是亂世,動亂造成了空隙,在這些窄縫一般的縫隙中,形成一些自由的小社會,當時俗稱為‘圈子’,不同的‘圈子’相交疊,于是,莫名其妙地認識了許多人。這與我們以往的生長環境是大不相同的。在中國,有單位,有組織,有集體,但是沒有‘社會’,雖然我們叫‘社會主義’”(《心路歷程—“文革”中的四封信》)。“村落”之說,出自朱學勤《思想史上的失蹤者》一文,后被其他論者采用。不同于只能安放在都會至少城鎮的“沙龍”,“村落”主要系知青因讀書、討論而形成的聚落。“村落”提示了這種群體所在空間的特征。貴州安順錢理群與其同道的讀書會,與都市文青的沙龍、知青聚集的“村落”又有不同,更有“外省”特征,以思想討論為主要內容,雖條件更簡陋,卻有極其嚴肅的性質,類似“思想小組”。各地的這種小團體,當時被專政機關視為異端而取締的,不計其數。安順的小組得以保全,或也因其在僻邑。
“去政治化”是“后‘文革’時期”的時尚。“文革”中“村落”、讀書會中熱議的,通常正是政治性話題。讀書被作為了拒絕“虛無”“頹廢”的姿態。縱然失望于現狀,也仍未放棄追問,頑強地叩擊思想禁錮的堅壁,問出的往往是“中國向何處去”一類巨大的問題。當然,對此也仍然不便作一概之論。作為消遣的閱讀,追求審美愉悅的閱讀,無論何時都更為普遍。
至于“文革”造成的政治人物,我讀過的小說中,以柯云路的《新星》描寫最為貼近。小說主人公寫“當前的形勢與我們的任務”這類雄文的情節,若落在當今的網絡寫手筆下,想必要被惡搞的吧。這種人物就有可能出自某個沙龍。詩人的沙龍,思想者的沙龍,與未來政治新星的沙龍,并非同一道風景;成員的構成、取向,互有不同。但所有這些活動,都使“文革”后期表層的平靜下暗流涌動,諸種可能在醞釀中,甚至蓄勢待發,卻不為我這樣遲鈍的人所察覺。
另有像是不在監視范圍內的“圈子”。由陳建華的回憶文字可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上海淮海中路繁華地段一所舊洋房里,竟開有兩三個英語班和一個法語班。當年曾參加此種班的陳建華說,淮海路曾經是法租界地段,“代表某種殖民文化的精致”,卻在他們這些人身上“找到了新的載體”(《夢想與回憶》)。陳還說,“聚在一起讀書,學習本身即目的,不問你是誰,不議論國事”,氛圍不同于自己曾參加過的文學沙龍。但也仍然有與時局相關的意味,即如“自救”。“好像在同一條船上,互相勉勵,不計利害”(同上)。我不能因自己沒有這一種經歷,即斷言上海人精明,提前作好了某種準備。但這些外語班讀書人確可能有對于未來的信念,盡管具體的打算未見得清晰。
我不能確定這種活動是否唯上海才能。外語人才開班授徒,且非地下活動,并不刻意避人,左鄰右舍也沒有人過問:“住在這‘張家花園’的新式里弄的,階級覺悟不那么敏銳,或許像張愛玲說的,都有那種上海人的‘聰明’”。該文還描述提供開辦外語班場所的商人,“相當海派,穿背帶西褲”,“顯得練達而樂觀”(同上)。這種人物,這種場所,不敢想象會在我居住的那座中原城市。
我還要不避重復地說,對所謂的“青年讀書運動”不宜想象過度。那只是青年中極少一部分人的“運動”—能否稱“運動”尚須斟酌。生當那年代,并非都有躋身某個沙龍的幸運。于堅寫自己在偏遠的云南“秘密寫作”的孤獨,說他寫了八年詩“周圍沒有一個詩人”(《地火》)。由這些孤獨的眼睛看過去,京滬的那些個沙龍,似乎在另一世界。收入《七十年代》一書的回憶文字,不止一篇提到七十年代北京的文化生態。說一個城市的“文化生態”,也不免夸張。那只是京城某一隅的“生態”,不過因其中產生出一批后來的“成功人士”,顯得耀目罷了。那巨大幕布上的若干亮點,正因了大面積的沉黯,才格外顯出了亮度。那種特殊人群的經驗,與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廣大人群無關。湖南作家彭見明寫所見其時農村貧瘠的文化生活:“入夜的時光往哪兒消磨?說來丑人,豬婆起草,種豬引苗,年壯青春的后生伢子團團圍看。姑娘小伙成群結伙,黑暗里打做一團。”(《那人那山那狗》)
“成功人士”的回憶不免于誤導,無論對于想象“文革”,還是對于想象一九八○年代。但知識精英“討論問題”的熱情,的確由“文革”后期延續到了一九八○年代—“青年文化”的嚴肅性,于此有集中的體現。那些年輕的知識人貢獻的或不是思想、理論,更是一種生存狀態、人生意境。這種意境幾不可重現,也無從復制。而發生在一九八○年代后的“思想者”的“失蹤”,更與社會生活的漸趨平面化、“思想”“問題”的淡出有關。
至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大學校園的結社活動,亦由“文革”后期延伸而來,令人想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甚至晚明的“復幾風流”。那些個社團今安在哉?
各色書單
對于曾享受正常教育、“文革”期間尚能獲取閱讀資源的人,那個時代的封閉性的確像是被夸大了。葉維麗說,回頭來看,“并不能說我們在五十年代就和優秀的世界文化隔絕了。美國并不能代表整個世界。當時,不僅蘇聯和東歐的,不少西歐、拉丁美洲和亞洲的文學藝術也被介紹到中國來了”(《動蕩的青春—紅色大院的女兒們》)。這里說的是“文革”前。即便“文革”中的封閉,也做不到全無縫隙。
由一九八○年代后的回憶文字,你看到了令人驚艷的書單。你難以僅由這些書單辨識閱讀者的身份與職業。往往政治類書與文學類書并重。似乎那些有機會得到這些書的,既是“文青”又是“候補政治家”或“政治學家”。查考書單主人的人生軌跡,你會發現,其中多數后來成為了“人文知識分子”。有科技興趣者相對稀有(少有人提到科技類的“藍皮書”)。較之于文學,科技自然更與革命時代相遠,學習自然科學也賴有更苛刻的條件,一些本有資稟成為科學家者搭上了另一班車,致使“文革”后科技人才有斷檔之虞,而文學青年則滔滔皆是。
諸種書單上重復出現的政治類書目,不消說出于“讀懂政治”“讀懂政治史”(由法國到俄國的革命史、國際共運史、近現代的中國革命史)、“讀懂‘文革’”的愿望,為自己的困惑迷惘求解。朱學勤說他記得“當年上山下鄉的背囊中,不少人帶有一本馬迪厄《法國革命史》的漢譯本”(《思想史上的失蹤者》),由其他回憶者那里未見佐證。我接觸的材料中,被多人提到的,是南斯拉夫密洛凡·德熱拉斯(Milovan Djilas,一譯密洛凡·吉拉斯)的《新階級》。其實知識青年背囊中的書五花八門,或很思想很理論,或很文學很小資。但仍然應當說,對政治類書的閱讀熱情,是“文革”期間的特殊現象,此后即難得再現。有人說到自己讀托洛茨基的《被背叛的革命》與德熱拉斯的《新階級》,自以為對政治、社會的認識,“終于擺脫了夢魘般的桎梏和愚昧”(潘婧《心路歷程—“文革”中的四封信》)。政治啟蒙,文學啟蒙。理一分殊—經受了上述“啟蒙”者,事后未必不分道揚鑣。由“后‘文革’時期”政界、知識界在現實政治問題上的不同取向,即可推知。
更值得注意的或許是,當年知識青年熱衷的政治類讀物,并非全系“內部發行”,還包括由中共中央編譯局主持翻譯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一九七○年中共九屆二中全會(亦稱廬山會議)及其后的“批陳整風”(按,陳即陳伯達),毛澤東一再要求黨的高級干部讀馬列,讀哲學史(參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高層推薦的讀物,有馬恩和列寧的六本書:《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法蘭西內戰》《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和《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這種倡導自上而下影響了閱讀風氣。口子一旦打開,即不免會擴大。不僅六本,也不僅于馬列;搭車讀相關書籍,一并有了正當性。而某些被認為異端的思想,也就因“識別真假馬列主義”而興起—亦“文革”思想空間中的奇特現象。
切不要以為馬列的著作原本就是“文革”中最有可能公然閱讀的。在高層倡導之前,讀馬列原著不免要為人側目,懷疑你借著讀馬列沖擊學習毛著作,甚至企圖“打著紅旗反紅旗”。不能說這種懷疑毫無根據。吳亮《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中就有試圖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歷史唯物主義解釋中國現實,得出了“駭人結論”的例子。“文革”中因學馬列而成“現反”者,大有人在。以讀馬列原著為號召的“讀書會”的覆滅,也時有所聞。“覆滅”通常因了較真,尋根究底,以“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自命而“無所畏懼”。
借助由此打開的思想空間,一些耽讀馬列的青年知識人體驗了理論的魅力,培養了思辨能力,甚至對于理論文體(尤其馬克思的文體)之美的感受力—當然是借助中譯本。其中有些篇,令年輕人為之傾倒并熱血沸騰。吳亮一再提到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黃子平回憶文字中寫到一九七○年代讀馬列,最喜歡的也是這篇,說那真是“氣勢如虹,文采斐然”(《喜歡閱讀》)。至于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入手,經馬、恩而德國古典哲學,黑格爾、費爾巴哈,而其他馬、恩論及的哲學史乃至國際共運史人物,這一種“進路”,在日后從事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人那里相當普遍。既經受了理論、哲學訓練,又有得之于“文革”的直接經驗,對于“中國問題”的思考,自與全由學院書齋中來的學者不同。
吳亮在其閱讀史(他稱之為“閱讀前史”)中,寫到自己“文革”中對馬列—或應當說馬恩—的癡迷。他的說法是“迷狂”到了“不分晝夜”(《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該書列出的,包括了當時所認為重要的馬恩著作的幾乎所有篇目。他說自己無法解釋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一個如此害怕政治和現實的年輕人,沉迷于馬克思究竟所欲何為”。
于堅說,自己對哲學的興趣發生在一九七○年代,據他所知,當時“中國民間有很多地下哲學研究小組”,“他們學的不是官方規定的馬列主義選本,而是直接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原著。受毛澤東的影響,喜歡哲學在當時的青年中是一種風氣”。于說自己“早期的哲學基礎是從馬克思、列寧的那些原著中打下的”(于堅、河西《寫作就是從世界中出來》)。應當說,毛對艾思奇《大眾哲學》的推獎,對學哲學—唯物論、辯證法,亦作“歷史唯物主義”“革命的辯證法”—的倡導,他本人所撰《矛盾論》《實踐論》,多少打破了哲學的神秘性,使與“大眾”親近,或曰,使“大眾”以為可以親近。“文革”期間知識青年對哲學、理論的熱情,應有這一幅背景。悖論的是,鼓勵“獨立思考”,同時為思考設限,使思考成為高風險的。這是另一話題。
閱讀取向固然因條件也因個人興趣而互有不同,駁雜卻是普遍的,閱讀有顯而易見的隨機性。據《民間書信》,某黑龍江的知青讀《嚴復傳》,同時讀馬列、讀《斯大林時代》(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著)、讀《西方名著提要》、讀德萊塞。另有人的書單中有卡夫卡的《城堡》、霍爾巴赫的《袖珍神學》、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等等。陜西某知青的書單中有杰克·倫敦的《墨西哥人》、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內蒙古某知青讀法捷耶夫的《毀滅》;另一個內蒙古知青讀的則是塞林格的《麥田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約翰·布蘭的《往上爬》;一個中學生一九六八至六九年間閱讀的書,有果戈理的《欽差大臣》、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等。后來的小說家路遙當年讀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邦斯舅舅》《貝姨》,又讀了《馬恩通訊集》。其他書單上,還有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國的興亡》、雷希納爾多·烏斯塔里斯的《格瓦拉傳》、奧魯佩薩的《點燃朝霞的人們》、霍桑的《紅字》、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司湯達的《巴馬修道院》、海明威的《伊甸園》《老人與海》、貝克特的《椅子》、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布隆恰夫的《經理的故事》、葉甫圖申科的《娘子谷》、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沙米亞金的《多雪的冬天》。另有人讀了蘇聯電影劇本《第四十一》《一寸土》《跟著太陽走的人》《高空》《雁南飛》等等,等等。一九五○至六○年代的文學、哲學譯作(那些名家名譯至今為人樂道),滋養了“文革”前后的幾代人。
小說家葉兆言的書單也堪稱“豪華”。據他自己說,那時他在北京的祖父(即葉圣陶)那里讀到許多世界名著(《蒙泰里尼》)。因了葉日后的身份,那種閱讀不難被歸為其文學創作的前期準備。普遍匱乏中的豐饒,是“文革”中的特殊現象。機緣之外,名校學生、文化人的子女確也得天獨厚。至于讀書者日后的造化,似乎不在書單長短與部頭大小,而在那些書與“生命”的關聯。早年失卻“系統訓練”,并非在誰都是缺憾。對于日后從事人文研究者,最有決定性的或許是,是否讀懂了沈從文所說的人生這一部大書。
僅由上面的書單,也可以相信俄蘇文學依然保持的影響力。不少人的“文革”回憶中提到了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落角》《葉爾紹夫兄弟》《州委書記》。甚至歷史學家夏鼐,也在“文革”前夕的日記中,提到他在讀《州委書記》(《夏鼐日記》卷七)。我至今沒有讀過被一再提及的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卻在大致同一段時間讀了柯氏的上述小說,很喜愛,甚至被感動到莫名所以。記憶中的那些書,有俄蘇文學中特有的含有痛楚的溫暖,混雜了悲憫與救贖的激情,即使有意識形態寄寓其間,與“我們的”也仍然有質地之別。而對文學青年中曾受關注的艾特瑪托夫,卻沒有太深的印象。閱讀中何種東西感動、觸動了你,并非總能說清楚。倘能破解,那里或有你的生命至少是“心靈”的密碼的吧。
李慶西談到當年知青對柯切托夫的誤讀—柯氏乃斯大林主義者,卻由其作品中讀出了“思想解放”。我想那原因或許是,蘇聯時期的作家無論政治傾向如何,仍令人可感俄羅斯文學的深厚傳統,那種由特定土壤培育的人文主義精神。吸引了中國讀者的,正有被我們這里大舉批判的“人道主義”“人情味”,對“人性”的探究,且愛情描寫無不動人。相比之下,我們這里的空間更逼仄局促。當然也不妨承認,蘇聯的主流文學被“文革”中的青年耽讀,也應當因與“革命”中的中國語境沒有太大捍格。打動了當時的年輕人的,正有與“革命”有關的種種。即如革命者的某種人格,某種“意志品質”。即如牛虻那種非凡的堅忍。那年代的年輕人不難傾倒于那種耐受力,應對肉體折磨、生活磨難的強毅。收入《民間書信》的中學生信札,有一封引了奧斯特洛夫斯基評價牛虻時說過的話,用以激勵他因失戀而沮喪的哥哥:“我贊成那種認為自己的事情絲毫不能與全體的事業相比的革命者的典型。”這句話我也曾熟悉。至于曹一凡的回憶文字《留在北京》所說“大家幾乎都是從《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開始掃盲”,或只適用于“文革”初期的部分中學生。至于葉兆言的《蒙泰里尼》(按蒙泰里尼為《牛虻》中的人物,是亞瑟即牛虻的父親)一文,寫到其堂兄葉三午“文革”中構思過的小說,被他稱為“‘文革’版的《牛虻》”,是一個“弒父”的故事;葉三午認為“弒父”即“文革”之“本質”。這種認知,“文革”后才較為流行。當年的知識青年縱然失望于身邊進行中的“革命”,也仍然能感受與理解推動人“革命”的強大沖動,感動于某種堅守的莊嚴,縱然目標是烏托邦的。他們是那樣年輕,而某些事物本與青春同在。
一些年后,文化日趨多元,俄蘇文學在中國的文化界已不再據有顯赫的位置,詩人王家新卻寫道,“在倫敦的迷霧中,是俄羅斯的悲哀而神圣的繆斯向我走來”(《承擔者的詩:俄蘇詩歌的啟示》)。你知道俄蘇文學魅力仍在,盡管人們迷戀它的理由或已有了不同。
以“批判”的名義,有些閱讀合法化了。你或許用不著必得“雪夜關門”才敢讀某種書;用不著與工宣隊玩貓鼠游戲,將那本書包了書皮冒充“毛選”,或欺工宣隊員無知而調弄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在當年的年輕人,這點小機靈總不缺乏。韓少功寫到過這類伎倆:“比如《毀滅》《水滸》、李賀、曹操這一類是領袖贊揚過的,可翻書為證,誰敢說禁?孫中山的大畫像還立在天安門廣場,誰敢說他的文章不行?德國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法國社會主義一直被視為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稍經忽悠差不多就是馬克思主義,你敢不給它們開綠燈?再加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比較才有鑒別’‘充分利用反面教材’一類教導耳熟能詳,等于給破禁發放了曖昧的許可證,讓一切讀書人有了可乘之機。中外古典文學就不用說了。哪怕疑點明顯的愛情小說和頹廢小說,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蔣介石,只要當事人在書皮上寫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樣,大體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轉。”(《漫長的假期》)需要補充的是,絕非“一切讀書人”都有條件都能都敢這樣干。那只是“大體上”而已。
“文革”后一段時間里文化人的“曬書單”,想必并非意在夸炫,而是在敘述個人的成長史;卻也證明了即文化破壞的時期也有“文化”,青少年的精神生活不盡是荒漠。上述書單的重合部分,又意味著共享,由一個方面注釋了代之為“代”,其豐饒與寒傖。一定要提到“寒傖”。你會注意到,那些書單中罕有中國古代典籍—固然與“文革”的閱讀環境有關,但“封資修”何以獨缺了“封”,不仍然是個問題?確也有人在讀古書,“文革”后即成某方面的專門人才。只是他們的閱讀經驗更個人,其選擇、思考,與同代人更少交集。至于城鄉角隅中的民間奇人,他們讀些什么,很可能當時與事后都不聲張。你不妨相信,一定有不同的閱讀經歷至今不為人知,有不同的書單終成私家藏品。
盡管有什么讀什么,能找到什么讀什么,不同的“書緣”仍然不盡出于偶然。即令饑渴,你也不會被任一種書打動。這里既有宿緣,也賴有小環境、小氣候、小氛圍。比如是一伙“文藝青年”,還是一群政治興趣濃厚者。閱讀者是正在成熟期的青年,閱讀范圍多少決定了他們日后的可能性以及限度。當年隨機的閱讀,結果卻可能是宿命的。盡管一九八○年代及其后還有機會惡補,但我的經驗是,先入為主。而先天不足造成的缺陷,或將終你的一生。倘若細細地考察,你不難由那代人中的精英、成功人士那里,辨認那個特殊年代的讀書生活烙下的印記。“文革”期間文化土壤造成的限制,在更長的時間里發生著作用,部分地決定著那些人物能走多遠。
雜食也會造成一種“知識狀況”。一旦進入與文化相關專業、職業,上述閱讀經歷即影響于專業、職業取向—未見得能造成“通才”,卻可能令你保持了廣泛的知識興趣,對社會生活、文化領域的多方面的關注。改革開放之初的人才,憑借的不就是一九五○至七○年代的能量積蓄、文化積累?但仍然不妨重復地說,承長期思想禁錮之余,即使由上文所引那些看似華麗的書單,也不難想到反右之后直至“文革”結束,青年知識分子恢復思考能力之艱難。
不大有具體功利目的的閱讀,或許是更“純粹”的閱讀。正是這種“純粹”值得懷念。匱乏使生活簡單。資源的稀缺使有限的資源被高度利用。較少物欲的好處,是想象力的活躍。在這種意義上,那毋寧說是有利于文學閱讀的環境。你不妨放縱你的想象,進入遙遠、陌生的世界,浸淫其中。你出入往來于現實與夢幻之間,模糊了時空感覺。物質生活的貧瘠,由活躍的感受力與想象力得到了補償。這種情況,與臺灣解嚴前強人政治下的生活,略有一點相像。關于解嚴前的臺灣,一個知識人說,“當年是個耳聵眼蒙的時代,是個缺乏世界觀的時代,卻也是個勒緊褲帶讀詩的年代;只要你幫她打開一點窗,她就會飛翔”(陳正國《臺灣人文寓言:國家哲學院》)。同一時期的大陸知識人卻像是不“缺乏世界觀”,而是有既成思路的“轟毀”;到了“文革”后期,不再“耳聵眼蒙”“勒緊褲帶讀詩”者大有其人。人文的一九八○年代正由此而開啟。有蓄積于“文革”后期的思想能量與文學沖動,當著門窗漸次打開,于是,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