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二孩”政策的推行,無疑是當代中國的一項重大“仁政”,它對中國社會倫理、經濟潛力等方面的影響將是深遠的,更是積極的。這一政策的推出,既離不開高層的遠見和擔當,也離不開中國眾多知識分子的集體“吶喊”。在他們中間,梁中堂是最值得我們去認識的一位。因為,他不光“吶喊”,還用自己的人生去實踐,牽頭開辟了一塊鮮為人知的“計生試驗田”……
誤闖人口學
梁中堂恐怕是中國唯一一個從計劃生育政策出臺伊始就對其公開質疑的學者,尤其他還是體制內的人。1978年7月,“文革”剛剛結束,梁中堂在山西最南部的永濟縣虞鄉鎮擔任公社黨委副書記。
梁中堂的經歷十分復雜,他1966年高中畢業報考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可惜遇上“文革”爆發,大學夢碎;1977年恢復高考,他馬上又考了一次,卻因為擔任公職而未被錄取;然而個性頑強的他沒有放棄,1978年5月,又報考了北京大學黃楠森的哲學研究生。在學校,他得到了黃楠森青睞,黃楠森打算把他推薦到山西大學,眼看夢想就在咫尺,卻突然殺出了一位“程咬金”———7月,山西省委黨校領導找到了他,問他是否愿意到黨校教研室工作。
讀研與進黨校,是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梁中堂思考再三,“我自信‘文革’期間經過十多年的刻苦學習,早已超過了研究生的學識”,努力考研真正的目的并非求學,只是為了找到一條脫離行政職業,邁向學術殿堂的通道,面對黨校的橄欖枝,意味著“做學問的夢想可以實現了,那又何必跟著別人去讀早已讀過的書”?
那一刻,梁中堂做了一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決定———去信婉謝了黃楠森。然而梁中堂沒想到,本來一門心思進黨校做哲學研究,卻被強行分至經濟學教研室,不久后,更被指定去搞人口學。對這突如其來的“攤派”,梁中堂的第一反應是強烈的反感,“我是來做學問的,生孩子有什么學問?”當時人口學在我國已被取消近20年,對他這一代人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事實上,從1978年下半年到1979年6月,梁中堂都一直沉浸在“絕不搞人口學”的抵觸情緒中,不僅拒寫相關論文,在各種會議上也不愿意發言,自己悶頭學習英語,寫有關哲學的文章,力圖回到自己的軌道上。
鮮為人知的二胎“試驗田”
轉折發生在1979年11月的全國第二次人口理論討論會。
當時的背景是,1970年代末,中國開始實施計劃生育政策。1978年,國家第一次明確提出“提倡一對夫婦生育子女數最好一個最多兩個”的要求。同年3月,“國家提倡和推行計劃生育”第一次被寫入《憲法》。
在全國第二次人口理論討論會上,黨校派梁中堂去,這回,倔強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得不著手準備一篇論文。
可是寫什么呢?10年浩劫之后,當時中國百廢待興,經濟、就業、升學等問題極為嚴峻,中央認為這些壓力都與增長極快的人口有關。當時主管計劃生育的陳慕華副總理提出分兩步走的人口發展方案:1980年將人口增長率降到10‰,1985年降到5‰以下;2000年爭取達到零度增長。
“經過測算,我發現這基本上是一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梁中堂說,而彼時“計劃生育”這個具有中國和時代特色的國策正勢不可當地向更為激進的“一胎化”方向演化。看到這些后,身為農民兒子的梁中堂敏銳地意識到:要使中國農民只生一個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時他也越想越憂心,“一胎化”政策在下個世紀很可能會給中國帶來老齡化、養老困難等另一類的人口問題。
此外,在對部分地區的樣本分析后,他發現“一胎化”從長期來看,會對社會和經濟都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一胎化”的生育政策將迅速導致人口老齡化,出現“4:2:1”的家庭結構,形成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倒金字塔”人口年齡結構。這不但是家庭問題,更是社會和經濟問題。
于是,他寫出了一篇在當時完全逆主流的論文,不僅提出對當時人口目標和“一胎化”的質疑,更通過調研和測算,提出了“晚婚晚育及延長二胎生育間隔”的替代性方案———“測算顯示其完全能達到不亞于‘一胎化’的人口控制效果。”
顯然,梁中堂的這種判斷是對的,也是超前的。但在計劃生育成為基本國策的大背景下,他這些話并未引起重視。當時,梁中堂針對正在推行的“一胎化”政策,提出“晚婚晚育、延長間隔”允許生育二胎的方案。盡管提議無果,梁中堂沒有放棄,他不斷地試圖把自己的聲音向更高層傳達。
5年后的1984年春節,已是山西省社科院人口所所長的梁中堂再次上書中央,建議試行“晚婚晚育、延長間隔”允許生育二胎的政策。
這一次沒有讓他失望。信件很快得到了中央高層的批復,并有意選擇一兩個縣進行小范圍試驗。最后,在梁中堂的持續爭取下,翼城縣的“二胎”試點終于獲得了當時國家計生委和山西省委、省政府的批準。
從此,翼城這個山西南部名不見經傳、盛產小麥的小縣,成為了中國的首個“人口政策特區”。翼城縣有了一塊計劃生育的“試驗田”,這塊試驗田曾一度被定為“國家秘密”,在這里,一對夫婦可以生育兩個孩子,但必須“晚婚晚育”,同時懷上兩孩有“間隔”。正是這塊“試驗田”,證明了“二孩”政策的合理性,為今天的“全面二孩”政策提供了一個事實的基礎。但“試驗田”來之不易,它傾注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

超越計生框架看生育
在梁中堂主持下,“試驗結果”出乎意料。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在20多年的超長期“試驗”中,該縣人口非但沒有暴增。相反,各個時期的各項人口指標均優于所屬的臨汾市、山西省和全國的平均水平。
1982年至2000年的兩次人口普查期間,全國人口增長了25.5%,山西省增長了28.4%,臨汾市增長了30.4%,但這個“二胎試驗區”卻只增長了20.7%,人口數量從25萬人增長到30萬人。
在翼城試點之后,全國總共有13個小城市計劃試點“二胎”,大有星火燎原之勢,這讓梁中堂非常興奮。1987年,當時的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還在翼城召開了13個試點城市的研討會,而會議內容被列為“機密”級別,嚴禁外傳。
翼城試驗證明了中國農民不會像某些人所認為的那樣“亂生孩子”,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是成功的。但梁中堂認為,翼城試驗也是失敗的,因為一個被證明了的“真理”,卻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被承認,更無法被推廣。
1991年,有關部門再度強調了要貫徹現行的“一胎化”政策。隨后,其他試驗區被陸續取消,只有翼城一地得以保留,這和梁中堂本身的堅持,以及翼城作為首個試驗區的“特殊地位”分不開。
梁中堂并未放棄,他不斷發聲、不斷寫報告,呼吁中國的計生政策回歸到允許二胎這樣更加“人本”的道路之上。但這些努力都沒有結果,這讓他心灰意冷。2004年,梁中堂已任山西省社科院副院長,官至廳級。他選擇了離開,決定到上海,在一個曾經“一胎化”執行最嚴格的地方,重新開始對人口政策發展歷史的梳理。
中國的知識界開始質疑“一胎化”政策,其實只是最近幾年的事。在2010年之前,質疑者并不多。
而在2000年之前,更少有人敢于和一項被寫入《憲法》的“基本國策”較勁。在經濟增長的狂飆之中,多數知識分子關注著“大問題”,或者現實的“經濟問題”,并不愿意在計生問題這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上花費唇舌與時間。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從1970年代末提出“晚婚晚育、延長間隔”的二胎政策開始,梁中堂是在以個人的力量,和這項飽受爭議的“基本國策”較勁了數十年。
不過,現在的梁中堂開始了“反思”,他的整個人口學框架正在徹底顛覆。他說,此前,不論是上書中央領導,還是主持翼城試驗,他都是在計生政策“框架”之內進行的。而現在的他認為,應該超越這個“框架”來看問題。
“生育是人民的權利。”在全面放開“兩孩”政策推出之后,當有記者問梁中堂,如何評價這項“進步”時,他會強調生育的私人性,反對外界的過多干預。
梁中堂坦言,中國的計生政策肇始于“十年浩劫”之后。當時,中國太窮太弱,就業、升學乃至吃飯問題都極為嚴峻,這種嚴峻的情況給了決策者這樣一種印象,認為這些壓力都與人口太多有關,因此必須控制人口。
值得思考的是,計劃生育這項重大國策的改變,牽一發而動全身,真正要改變并不容易。十八屆五中全會對計劃生育政策做出的重大調整,體現了中央高層的決斷和魄力,也回應了人民的期待和像梁中堂這樣的許多有識之士多年來的呼吁和努力。
(摘自《南風窗》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