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湖廟巫》與《枕中記》藝術性與思想性的比較分析

【摘要】：“黃粱夢”的故事在中國文學長河中流傳已久，知名度最高的莫過于沈既濟的《枕中記》。《枕中記》中，落魄書生盧生得神道相助，進入一個枕頭之中，做了一場美夢，在夢中，他娶美貌的崔氏女為妻，并很快“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然而一夢醒來，一切如故，一碗黃粱米飯都還沒有蒸熟。這個故事在文學長河中絕非獨創，其源頭出自干寶《搜神錄》中《焦湖廟巫》一文。本文便將《焦湖廟祝》與《枕中記》做一個對比，分析兩者藝術性與思想性的異同。

【關鍵詞】：《焦湖廟巫》;《枕中記》;志怪小說;唐傳奇;藝術性;思想性

一、藝術性的不同

“小說”二字最早見于《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令，其與大達亦遠矣。”指淺顯的旁門小道一般的言語，“小說”與“大達”相對應，與現在所稱的小說含義相去甚遠。小說真正出現與今相近的含義，是東漢恒譚《新論》：“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此時人們對于小說的看法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內容所構成的短文，此時小說已經開始具有故事性。而小說真正作為一種文體登入文學的長河，可以說是在漢晉六朝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受到佛道思想的影響，魏晉六朝時期，社會上談神說怪的風氣很盛，因此出現了大量的志怪小說，如東晉干寶的《搜神記》、舊題魏曹丕的《列異傳》等。這些小說大多以探神說怪為主要內容，彌漫著封建迷信的色彩，其體制多短小精悍，每個故事大多不足百字。我們以《焦湖廟巫》為例：

焦湖廟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時單父人楊林為賈客，至廟祈求。廟巫謂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至枕邊，因如坼中，遂見朱門瓊室，有趙太尉在其中，即嫁女與林。生六子，皆為秘書郎。歷數十年，并無思鄉之志。忽如夢覺，猶在枕傍，林愴然久之。

這種志怪小說，文學創作的成分在其中很少。應該說，六朝人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小說意識，更多的是把志怪小說作為一種“史”的題材進行撰寫，很少有情節的提煉與人物形象的刻畫。所以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六朝時之志怪與志人的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義的做小說。”可見魏晉六朝的志怪小說的一大特點，即“叢殘小語”，“尺寸短書”，這個時候的志怪處于小說這種文學體制的初級孕育階段。

“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唐代小說是六朝小說的繼承與發展，我們可以從題材的繼承性中找到端倪。如《枕中記》出自中唐沈既濟，其故事內容與《焦湖廟巫》具有一致性。《枕中記》的男主人公盧生，行至邯鄲道中投宿在一家旅店里，遇到一位得神仙術的道士名呂翁，于是進入夢鄉，在夢中迎娶了清河崔氏女為妻，第二年考取進士，接著就做了秘書省的校書郎，監察御史，起居舍人等官職。第三年做了同州刺史，陜州牧使，在陜州開鑿運河，當地居民感恩戴德，樹立了紀念碑，后又被中央召喚做了京兆尹。后遭宰相猜忌而左遷，三年后遷回被冊封為燕國公，生得五子，各個才能拔群，在圣德寵渥中度過了一生……一夢醒來，發現自己仍然在旅店中，呂翁坐在旁邊，店主人剛蒸的黃粱米飯未熟。 “如是意想，在歆慕功名之唐代，雖詭幻動人，而亦非出于獨創”，魯迅談到這篇小說時，也看到了故事的繼承流變。但二者分別代表了兩個時代的文學形式，《枕中記》是唐代小說的代表，我們稱之為“傳奇”，從內容上來看，大部分的傳奇的題材與志怪是相同的，可以說很大一部分是從六朝志怪演化過來的，但藝術性上有很大的差別。我們單就《焦湖廟巫》與《枕中記》做對比，多方面的探討其藝術性上的不同。

首先，從筆法上來說，《焦湖廟巫》屬于實錄觀的筆法，基本上停留在“真人真事”的描寫上，雖然我們今日看來大部分屬于荒誕不經的封建迷信，干寶在《搜神記序》中說：“發明神道之不誣。”這樣的意思是說，即便正史，容或有失實處，何況傳聞之辭，是雖怪異不經，亦有可信者。這種以實錄為核心的形式就難以稱之為小說，而視之為小說的萌芽更為合適。而出現與唐傳奇鼎盛時期的《枕中記》，已經自覺地把握了小說的創作特點，通過想象和虛構對人物和情節進行加工提煉和典型化。

其次，從內容上來說，《焦湖廟巫》描寫的主角在于神仙怪異，而《枕中記》將中心放在了人本身，盧生夢中的一切無不是平凡人生活中的真實渴求，而呂翁的角色更類似于一個“引路人”，通過呂翁的出現，使得盧生體驗到了人世間的所有美夢，所以“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小說主角由神轉變為人，人成了作家致力描寫的對象，這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

再次，從側重點來說，《焦湖廟巫》側重與描寫“幻”，《枕中記》卻著意于突出“實”，借助人生如夢這一主題，《枕中記》之所以會發揮動人的藝術魅力，在于它所安排的夢境，是一個虛幻的世界，然而這樣一個虛幻的夢境世界，反映的卻是無比真實的人生。作為主人公的盧生，在夢境中享受到了榮華富貴，與此同時也遭遇了“同列害之”的讒毒，甚至不得已決心“引刃自刎”，緊接著“其妻救之”，好在最終“復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五十余年，崇盛赫奕”。這樣的人生可以說是唐代每位仕途中人極力追求的夢想，它是一段具有絕對真實性，普遍性和代表性的人生歷程。

二、思想性的不同

（一）政治思想

《枕中記》中盧生的夢境實際上可以反映出唐代仕途之人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唐代士子要想走上仕途，具體選拔途徑有三種：“門蔭”，“雜色入流”和“科舉”。 “門蔭”，也就是傳統的世襲制度。皇親，高官子弟可以直接世襲祖輩的爵位。“雜色入流”主要是六品以下官員的子孫，通過輪流擔任三品以上親貴的侍從，期滿十年在參加“銓試”，授予官職。“科舉”制度我們最為熟悉不過，爾后在宦海浮沉，不知道要經歷多少競爭與風險也未必能熬到高官厚祿。所以唐代的知識分子在夜半苦讀的時候不免生出許多幻想，這些幻想歸納起來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類型：第一，美滿的婚姻——他們所娶的女子，不僅有閉月羞花之貌，而且出身宦門，身世高貴。第二，成功的仕途——為將為相，貴極人臣，百姓歌功頌德，皇帝任以重用，史書留名千古。我們來看枕中記的盧生，他的奇遇正是唐代士子夢寐以求的人生，娶宦門女子，登進士第，做宰相，子孫滿堂，生活奢華，又享高壽。另一方面，這個故事也反映唐代文人的落魄境遇，故事的開端告訴我們盧生胸懷建功立業的志向，結果無法順利的通過科舉考試、長期處在落魄不遇的境地，他認為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可惜的是，“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黃粱夢融入了文人的政治體驗與用世志向，所以《枕中記》面世后，時人目之為史書。甚至關于盧生的人物原型的探索也層出不窮，《管錐編》云：“汪師韓《讀書錄》卷四謂沈記影射蕭嵩事。”可知盧生的邊功之事是影射蕭嵩的。而盧生的河功之事，又非常類似于李泌之事，當代還有學者認為盧生就是張說。[1]這些研究無不反映了故事具有其真實性的一面，值得我們去深入玩味和探索。

與之相比，《焦湖廟巫》一文篇幅較短，寥寥不足百字，其中并沒有包含自覺地政治思想內涵，所以略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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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宗教思想

《焦湖廟巫》體現了佛教中的“有”“無”觀。“我國近代之純文學——若小說、若歌曲皆與佛典之翻譯文學有密切關系。聞者必以為誕。雖然，吾蓋信之……我國自《搜神記》以下一派之小說，不能謂與《大莊嚴經論》一類之書無因緣。”梁啟超在《佛學研究十八篇》中這樣闡述佛教與《搜神記》的關系，可見佛學對志怪小說的影響自不待言，這種影響在《焦湖廟巫》中可見一斑。

佛教在世界的起源是“有”還是“無”的問題上給出的答案是后者，《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最為廣為傳頌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凡夫俗子執著于物質追求，貪圖享樂，此之謂“有”，正因為人們苦心積慮的去追求“有”， 比如財富、妻妾子女、名聲地位、到頭來卻什么都沒有，竹籃打水一場空，人生才會有痛苦，才會有煩惱。而 “空”才是最高真理，旨在讓世人免生貪婪、追名逐利之心，教化大眾一心向佛，尋求內心的平和，最后歸于解脫涅槃，結束世間的一切痛苦煩惱。楊林的經歷，讓我們看到，人世間的事情虛忽縹緲，其如同慧能法師那句有名的四字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樣，正因為萬物為“空”，沒有自性，是假名，所以是虛幻的，故才會轉瞬即逝，倏忽萬變。楊林沉浸在“有”的夢境中怡然自得、流連忘返，所以無法接受夢醒之后一“無”所有的落差，久久愴然。他沒有意識到的是，萬物本來皆為空，所謂的功名利祿美滿人生本身就不曾存在過，亦或者說這種凡夫俗子所追求的名利并不能等同于幸福美滿，甚至可以說是悲劇的根源，因為一旦夢醒來，其所帶來的痛苦更令人無法自拔。所以蘇軾寫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名句，其意味不申自明。

此外，道家追求無為，追求自然曠達，與《焦湖廟巫》功利難尋、美夢易逝的創作思路暗自相合，這不能不說明佛教深邃精湛思想與其它優秀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蘊含的思想具有普世的價值。

與此同時，我們再看《枕中記》。唐代儒道佛三教沖突，起伏并持。三教的教理不論階級的高下，統治著所有人的精神世界。因此為政者或者是宣教者，他們都非常賣力的宣揚教義，《枕中記》的作者沈既濟便是其中一員，他雖然沒有信過佛教或者道教的記錄，卻頗有史才，唐德宗時做過史館修撰，《舊唐書》本傳稱他“博通群籍，史筆尤工”，他緊緊的把握住了當時知識分子陶醉在虛無妄想榮華富貴夢中的心理，并運用佛道思想來匡正。《枕中記》包含了佛教的“有”“無”觀，更進而一步的引申了佛教的“死生”觀。《枕中記》的故事是建立在生與死的對立上的。盧生由夢中所悟的道理是：一個人即使實現了各種理想依然不免一死，而在面對死亡這件事實時，各種寵辱窮達、各種欲望的滿足，都將如夢幻一樣不真實。首先，呂翁本人就是一個與死亡較為接近的存在，他是一個老翁，可以說是死亡的象征。至于說盧生，原來是充滿生命活力的年輕人，正是生命沖動的象征。對于死亡及時間的毀滅性意義，他并未有真切的理解，仍是盲目的往前追求，于是呂翁才讓他入夢，以悟到這種“死亡的內涵”，在夢與呂翁的對照之下，他終于領悟到了“人生如夢”，于是他在故事的結尾“窒欲”，放棄了各種追求和欲望，失去了欲望的同時也失去了理想。

綜上所述，志怪小說《焦湖廟巫》與唐傳奇《枕中記》，雖在故事上具有同源關系，但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有極大的不同，他們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文學樣式，對于我們深入研究兩種文學樣式的傳承與對比具有不容小覷的意義。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

[2]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3]李渝剛.佛教對魏晉六朝志怪小說影響三論[D].重慶師范大學，2008.

[4]方介.從唐人小說看唐代士子的人生態度（上下）[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5]干寶.李劍國編.新輯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