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冰跟我,是名副其實的“80年代新一輩”,在“小城故事”的旋律里一起年輕,并步入成年。那時的北京八中,還是靠生煤爐取暖的校園,據說建它的時候趕上抗美援朝,學校犧牲了暖氣系統,捐了一筆錢支援前線,因此在我們的中學記憶里有煤煙、清冷和戰爭的影子。那時還是禁美的年代,人們會荒誕、激昂地為電影畫報封底一張王子與灰姑娘接吻的劇照上綱上線地大討論,師生的穿著還只有灰、綠、藍。美,還沒進校園,離孩子們很遠。
高中時的羅冰—在一個無性別的灰蒙集體的背景下—穿一件合身的藍外套,從領口里翻出一對雪白的襯衣領;不管你的視線何時跟她的碰到一起,都會看到那抹眉頭微皺的透明的笑。這個影像留在我的記憶里,讓別的女生成了配角。男生到男生家串門很容易,但要去敲女生的家門則需要借口。有一次,班里新年聯歡,我畫了幾幅卡通肖像讓同學們猜,其中有一幅畫的就是羅冰。后來我復制了一張,特別跑到家里送給她,順便嗅嗅她家的藝術味兒。
羅冰的父母是建筑師,雅致,純凈,有生活情趣,而且不擺“大人架子”,會給莽撞登門的傻小子們展示墻上架上的小擺設,從不像有的家長那樣往死里盤問學校里的事。記得有一次我看到他們一家去東北滑雪的照片,非常羨慕,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對大多數家庭來說,旅游的概念僅限于去頤和園、爬“鬼見愁”。羅冰父母對孩子的成長不是管教,而是影響,給他們充足的空間成為自己;生活,并享受生活。想來,她弟弟羅丁選擇了“建筑+越野”,是異曲同工的注釋。

83年高中畢業,同學各奔東西。羅冰是班里唯一去搞文藝的人。見面雖少,但保持通信,享受她這種朋友的遠遠存在,讓當時學醫的我能隱隱感覺與藝術有聯系。四年后的一天,她出現在北大醫院的草籃子宿舍,我清楚地記得,她穿了一身藍運動衣。那次聊了很多,并且得知,她要去法國。起程前,我去了她家,感覺像送一位勇敢的女宇航員。那時候對我來說,歐洲遠在天邊。淡淡的失落,不是因她遠走高飛,而是因身邊將缺少一點美。
不久后,我收到一封巴黎來信,信紙里夾了一張黑白照片。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異域來信,像在無鳥夏季的天空里飄過一葉風箏。讓我興奮的不是內容本身,而是它飛過的距離,還有“被記著”的象征意義。
再得到羅冰的消息,已是十五年后,我也早在布達佩斯定居。一天,打開信箱,一封意外的郵件躺在那里。她說,她在博客上找到我的信箱,告訴我說他們一家剛搬回國內,想跟老同學們取得聯系。很快我們在北京重逢,見到了她兩個可愛的女兒,認識了她的賽德瑞克。
“她的”,我為什么要用所有格?很簡單,我沒法把他跟羅冰分開,反之亦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倆達到了這個境界。雖然,我跟賽德瑞克只見過幾面,再就是通過羅冰的相互問候。但我喜歡他,不僅出于愛屋及烏的好感,更出于男人間交往的直覺。說三個細節,引以為證。證據1:十五年后的重逢地點是在他們的北京家中。按門鈴時,我還在腦子里彩排熱烈的擁抱,可是房門拉開,似乎剪接錯了膠片:“嗨!”兩個老同學都做出驚喜狀,但剎那間,不知什么地方短了路,木訥地定在了門檻內外。其實,在歐洲生活多年,我早習慣了朋友間的擁抱和吻面禮,但與自己的同胞之間,始終都有這樣的尷尬:握手吧,太正式了;擁抱吧,怕對方不習慣;如果擁抱,要不要給吻面禮?另外,我不清楚站在她身邊的陌生男人的態度……總之,熱烈的擁抱沒有發生;更沒握手,因為那樣會覺得疏遠。幾秒鐘的空白后,羅冰像請鄰居進門一樣自然地把我讓進屋,我低頭脫皮鞋,換拖鞋,再直起身時,按門鈴時的沖動已被阻斷。寒暄了幾句之后,倒是賽德瑞克會解人意地問了一句:“你們倆這么多年沒見,怎么也不擁抱一下?”
于是,膠片重新剪接,大片盤轉動:我擁抱了羅冰,還擁抱了初次見面的賽德瑞克,不是出于禮節,而是出于對善解人意的感激。第一次見他,就感覺他與她是一體的,是彼此生命的補充。
證據2:有一次我從匈牙利給羅冰寫一封長郵件,聊的都是生活瑣事,描述記憶中只剩下情景的碎片。第二天羅冰回信,說賽德瑞克要她把我寫的郵件逐句翻譯給他聽,然后感嘆: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寫這么長的信了。雖然,這句話羅冰只在回信中一帶而過,但我讀它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并記住了它,相信他是了解我的人。想來,我在紙信年代就染有寫長信的強迫癥,至少要寫滿大半張信紙,覺得這才是寫信的意義,如果只言片語,就打電話好了。后來,即使進入了電子年代,我也保持了寫長信的習慣,保持寫紙信的從容和耐心,分段落,有題頭和落款,標點符號正確無誤。也許這樣太顯老派,但我喜歡。我相信,假如我懂法語,賽德瑞克肯定也會給我寫長信的。
證據3:2008年,我翻譯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茲·彼得的《一個女人》,不知怎么,直覺告訴我:這書的封面賽德瑞克肯定能設計好!于是,我向世紀文景的王玲編輯推薦了他。果不其然,從他手里誕生的封面:簡約、幽默、機智、現代,將理性與感性糅合在一起,符號化的性感,精準捕捉到艾斯特哈茲風格的精髓。另外,賽德瑞克設計的那條封腰是一件獨立的創作,說他“改寫了封腰被扔的歷史”,并不夸張。就這樣,緣分中的緣分,我無意中把他倆塞進了國內的書界,后來許多好封面應運而生。
跟羅冰他倆,我們還有一層緣分,那就是孩子。我們不僅有年齡相仿的孩子,而且她的大女兒和我的大女兒的名字都叫“米拉”,起名時我們并不曾商量。孩子的成長,自然是又一個共同話題。在我眼里,賽德瑞克和羅冰是一對非常合格的父母,他們一家溫馨多情,諧和自然。他們的兩個女兒美麗、優雅、聰穎、內斂,而且繼承下兩代人的藝術細胞。去年,他們送了我兒女一套“時差繪本聯合國”童話書,其中一本《小牧羊女和魔鬼橋》是一家人的作品:羅冰寫的故事,賽德瑞克和女兒米拉畫的插圖。和孩子們一起成長,他倆做得真好,我相信以后會成為“標本”。
講述家庭,羅冰肯定會有一堆足夠寫書的故事,他倆的愛情是童話式結構和童話式語言:甜多苦少,精致美好。我很高興生活中能有這樣一對朋友,雖然在時空中的重合非常少,但記憶不斷,感應穿梭,我們既遠又近地一道同行。他是她的,她是他的,從友情上說,我則把他倆當作“我的”。
關于作者
余澤民:作家,翻譯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高中時曾與羅冰在北京八中同窗三年。1989年畢業于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攻讀藝術心理學碩士研究生,1991年移民匈牙利,現定居布達佩斯。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紙魚缸》,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文化散文《咖啡館里看歐洲》 《歐洲醉行》 《碎歐洲》《歐洲的另一種色彩》等。
主要譯著有凱爾泰斯《船夫日記》《另一個人》《英國旗》《命運無常》,馬洛伊《燭燼》《一個市民的自白》,艾斯特哈茲《赫拉巴爾之書》《一個女人》,巴爾提斯《寧靜海》,道洛什《1985》,納道什《平行故事》,德拉古曼《摘郁金香的男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