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中期,吳門書畫圈文化氛圍良好,雅集唱和較為頻繁,筆墨合作時有發(fā)生,但形式多為手卷或立軸,扇面則很少。2015年歲末,由沈周、吳寬、祝允明合作的泥金扇面悄然出現(xiàn),三家全是行書,為便于介紹,姑且稱之為《吳門三家書法》,此扇的上部和左側均有火燒的跡象,導致吳寬書法的其中三字失損。按次序,內(nèi)容如下:
其一:我筑小莊名有竹,君家多竹敬如賓,一般清味毉今俗,千丈高標逼古人。肅肅衣冠臨儼雅,年年雪月仰風神,尋常豈是輕桃李,不解經(jīng)冬只歷春。沈周
其二:?卷名修竹,胡為不稱名,?庭秋月落,短影愧詩?,嫋娜因風舞,滿跚著地竹,仰看松百丈,能結歲寒盟。吳寬
其三:君子本無黨,畸人必有鄰,夷齊是賢主,徐稚固嘉賓,白雪聲相應,清風座不塵,我來當逕造,亦可作三仁。祝允明
沈周、吳寬、祝允明都是吳門大家,身前榮耀一時,身后彪炳千秋,各家的扇面作品都難得一見,尤其是沈周。筆者關注沈周作品多年,目前手中的數(shù)據(jù)顯示,沈周書畫扇面的數(shù)量,遠遠低于明四家的其他三位。其中掛其名下的扇面書法雖然不少,但真跡卻僅有兩件,分別為:《為漢文書扇》,67歲,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圖1);《書詩》,83歲,臺北故宮藏(圖2)。
這個結果想必讓人大跌眼鏡,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沈周的立軸書法真跡只有一件,即《吳湖帆文稿》提到的,匡時2012秋拍的《行書蝸殼詩》。很多人會疑惑,分別藏于上博和蘇博的那兩件著名的行書立軸,難道不是真跡?但非常遺憾的是,筆者的數(shù)據(jù)庫有明確清晰的證據(jù),鏈接兩者分別與偽作作坊相關。
絮叨這些,是想說明,沈周的書法,確實稀罕,更為稀罕的是,還與吳寬、祝允明兩位大家合作扇面,因此,《吳門三家書法》自然而然地進入筆者的視野,憑借直覺判斷,其沈周書法必屬晚年真跡,于是不作過多考慮,先行競得。
當然,抽象的直觀判斷,還必須得到具象的求證。因此,閑暇之后,便開始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臺北故宮的唐寅《對竹圖》,其卷后的沈周和祝允明的題跋內(nèi)容,竟然與本扇相同。此卷后跋除了沈周、祝允明,還有唐寅、黃云、文徵明、都穆等,共有六家。
祝允明的書法歷來偏于感性,感性的書家容易隨心所欲,變化形態(tài),通過比較祝允明的這兩件作品,發(fā)現(xiàn)形態(tài)果然有所差異,所幸筆性基本相同(圖3);而沈周偏于理性,理性的書家,其變化幅度一般不大,因此兩者的技法形態(tài)幾乎一致(圖4),重要的是,其印鑒竟然同為一方(圖5),至此,真?zhèn)螘呵也徽摚珒烧咚@示的同一作者在同一時期書寫的特性,已然清晰。
《吳門三家書法》為三家書于同一扇面,而《對竹圖》則是六家題跋于同一紙上,雖然形式不同,但都屬于同一材料、同屬吳門朋友圈的合作,在正常的情況下,兩件作品都可按照同樣的思路來判斷,這就是:只要推斷其中一家作品為真跡,其他作品則順理成真,相應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理應同期,反之亦然。值得慶幸的是,前面已經(jīng)確定,沈周書法屬同一作者在同一時期完成,因此,可作并案處理,暫且先忽略其他書家,而著重于求證與沈周相關的兩個環(huán)節(jié):第一環(huán)節(jié),求證這兩件沈周書法與其他沈周真跡是否符合;第二環(huán)節(jié),求證唐寅《對竹圖》的真?zhèn)危B同后跋包含的信息,驗證前面的判斷。
沈周的作品,署年并非連續(xù)完整,但即使出現(xiàn)空隙,也仍然顯示承上啟下的相互關聯(lián),按照其發(fā)展規(guī)律,筆者曾排序其真跡模本,建立證據(jù)鏈條,將兩件沈周書法并置其中接受檢驗,其舒展的形態(tài)、均勻偏細的線條以及署款特點,如“周”字首筆的豎寫、走字底左下角的寫法,基本符合沈周在1497年前后的風格特征,具體可參照上博的《草庵圖卷》和其他年份相近的作品(圖6),對應沈周年歲,大約在71歲左右。因此,1497年前后,既可以視為吳寬、祝允明合作書扇的時間,也可以視為《對竹圖》其他五家的題跋時間。
唐寅的《對竹圖》,也以同樣的方法進行檢驗,結果發(fā)現(xiàn),其繪畫元素,符合存世的唐寅早期真跡模本(圖7),而且,所用“唐伯虎”朱文,與遼博的《悟陽子養(yǎng)性圖》完全一致(圖8),而《悟陽子養(yǎng)性圖》無論在繪畫、書法,還是印鑒,都是唐寅無可挑剔的標準樣板。可見唐寅《對竹圖》的繪畫和印鑒歸屬真跡都不是問題。
《對竹圖》題跋的內(nèi)容,雖然與繪畫主體相關,但兩者材質(zhì)不同,其繪畫為絹本,后跋則是另紙,因此,任何一方認定為真跡,都不能代表另外一方也必然歸真。而在此處,恰恰兩者都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各自為真,既輔助了另一方的判斷,也進一步驗證了前面對《吳門三家書法》的判斷結果。
在《對竹圖》的后跋中,文徵明、都穆兩人隱藏著特殊信息,也可以驗證這個判斷:
其一、文徵明署款“文壁”,42歲以前,文氏以本名文壁行世,這已是公開的知識。此跋行筆快捷露鋒,形態(tài)略帶斜勢,屬典型的早期特征,如果六家題跋為同期的推論沒錯,其時文壁大約在28歲左右,因此,“文壁”的稱謂和書法特征所顯示的時間,都與上面的推斷結果相符合。
有關“壁”與“璧”的認知問題,曾經(jīng)引發(fā)爭論,而“壁”字正解,清人葉廷琯《鷗陂漁話》早有詳述,徐邦達先生在《古書畫偽訛考辨》也明確表示:“凡是寫作‘璧’字款的,一定是偽本。”而此處“壁”字合乎規(guī)范,無疑增加其歸屬早期真跡的可信度(圖9)。
其二、此卷難得有都穆題跋,都穆與唐寅同屬沈周弟子,原先關系良好,因乙未年間(1499)驚動朝廷的會考舞弊案,30歲的唐寅鋃鐺入獄,而密告者疑為都穆,導致兩人存有心結,老死不相往來。可見,唐寅書畫的任何都穆的題跋,應在案發(fā)之前。而唐寅與文徵明同歲,說明都穆題跋《對竹圖》時,兩人都在28歲左右,時間段正好符合(圖9)。
我們不妨作個假設,如果沈周書法出現(xiàn)80歲的特征,其相對的年份為1506年,此時,文徵明和唐寅都已經(jīng)37歲,雖然躲過文壁這關,卻躲不過唐寅與都穆交惡這一難關,還有一關無法通過,吳寬在1504年去世,不可能再與沈周合作。
由此可見,所有的信息,環(huán)環(huán)相扣,正確的結論必須經(jīng)得起后面所有環(huán)節(jié)的檢驗(圖10),而錯誤的結論則不能,將顧此失彼而出現(xiàn)漏洞,引發(fā)更多的謬誤,因此,一對百對,一錯百錯,這話在很多人聽起來感覺很武斷,但在科學的推論中,卻是在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