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有一雙如雷達般敏銳的眼。閑散時,他總是微弓著背,收起周身銳氣,溫和自在,但那一雙眼,精光閃閃,仿佛時刻都在搜尋“好東西”。看見別致的,身子立馬一正,目光一閃:呀!這種先天的敏銳與細致,加上后天的磨練與厚積,使得他在收藏與古藝研究上,如魚得水。從河姆渡新石器時代的朱漆木碗,到楚漢漆文化的繁榮,直至明清達到頂峰,中國漆藝綿延傳承,走過了7000年漫長又輝煌的歷程。作為一種傳統,漆器藝術曾經是中國人觀照自然,器以載道的載體。然而,隨著生產方式、文化取向與現代藝術觀念的轉變,古老的漆藝面臨著如何重建現代價值的新命題。作為一名漆藝的傳承者和古物收藏者,王炳根深切感受到傳統與現代的緊張與抗衡,感受到傳統文脈、民族手工藝面臨的巨大生存壓力。他說,他不想自己淪陷于工藝,他要在這門古老的藝術中,找到自己的語言。
觀 照
在大學里,王炳根學的是美術教育,研究生時期又攻讀了平面設計專業。畢業后,成了一名藝術專業的老師。“一直都很喜歡繪畫和收藏。尤其是收藏,看見好東西、老東西,就邁不開腿。”王炳根說,作為傳統文化與工藝的愛好者,收藏和見識的東西越多,就越覺得,我們對古人和古藝的了解真是太少、太淺薄。“甚至可以這么說,很多人搞收藏,但他其實并不真正了解所收之物的工藝、材質,當然還有背后的文化。”
“中國傳統文化有三大媒介,除了水墨、陶瓷之外,便是漆器。它與景泰藍、瓷器并稱為中國傳統工藝的‘三寶’。漆器的歷史可追溯到7000多年前的余姚河姆渡文化。”收藏名家馬未都也曾說,中華文化的進程中,有兩種樹產生過比較大的影響,第一是茶樹,第二是漆樹。漆本是漆樹受傷以后分泌出來的黏稠樹脂。它有兩個功能,一防腐,二裝飾。但古人一開始使用漆的時候,先想到的是防腐,在防腐的基礎上,裝飾功能才逐漸產生,并發展為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就是漆藝。
“生漆是從漆樹割取的天然液汁,主要由漆酚、漆酶、樹膠質及水分構成。用它作涂料,有耐潮、耐高溫、耐腐蝕等特殊功能,同時又可以配制出不同色漆,光彩照人。在中國,從新石器時代起就認識了漆的性能并用以制器。歷經商周直至明清,中國的漆器工藝不斷發展,可以說,漆器是中國古代在化學工藝及工藝美術方面的重要發明。”憑著對漆藝的鉆研和熱愛,王炳根無師自通學會了古琴修復,由他修復的古琴曾出現在國內頂級的古董拍賣會上。
傳 承
真正讓王炳根與漆器結下不解之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深入接觸了江浙民間傳統漆器手工藝人之后。“傳統的手工藝匠人,繼承了延續幾千年的古老工藝,但是由于缺乏現代的審美和創新意識,已經與市場大為脫節。可以說,傳統的漆器和漆藝,已走到窮途末路。如何在當下的市場環境及文化語境下,走出一條新路子,已經不是上一代人能獨立完成的使命。”看著老藝人的漆器作坊日益難以迎合市場,王炳根覺得有必要運用自己所學所見,將這門老手藝傳承下去,并賦予其更多的意義。
“漆器的貴重,很大程度上在于其考究繁復的制作工藝。”王炳根說,古代漆器向來講究“百里千刀一兩漆”。也就是說,要走100里路,在漆樹上割1000刀,才能得到一兩生漆。而對于漆器制作來說,必須經歷制胎、裱蔴、刮灰、打磨、裝飾、髹面漆、推光等上百道工序,稍有疏忽,就前功盡棄。漆器以其工藝繁瑣稱雄于世:制成一個文杯,要經百人之手;制成一張屏風,要費萬人之功。漆器制作工藝的繁瑣,從選料、塑胎、髹飾至成品,大的工序有二十幾道,細分有百來道工序。制作和陰干的過程更是費時,故一器之成往往少則半年,多則兩三年。王炳根對這些繁復工藝的學習,跳脫了傳統工藝的“家承”制。他遠赴福建、江蘇等漆藝發源地觀摩學習。憑著天生的靈氣及后天的美學訓練,他像一塊海綿掉進水,肆意而暢快地吸收著民間的養分。“那幾年,只要有空,我就去各地的漆器作坊,與那些傳統漆藝師傅交流學習。我教他們造型審美,他們教我古老的漆藝技法。我們各取所需,相處融洽。”
2008年,王炳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紙胎夾纻”漆器成型工藝成為他第一個攻克成果,如今已獲得國家技術發明專利。所謂“脫胎漆器”,是指用天然生漆將絲綢、麻布等織物糊貼在內胎上,裱貼若干層后,形成外胎,再去除內胎;經過上灰、涂漆、打磨、裝飾等上百道工序制成的器物。“夾纻漆器的方法是傳統漆工藝中內胎骨架構成方式之一,最晚在公元四世紀時其制作技術就已經成熟。夾纻之興,與六朝以來佛教造像有著極密切的關系。”王炳根說,由于以夾纻作像其質輕便,利于攜運,因此,夾纻之法也隨之廣泛應用。此外,他還將紙胎夾纻漆器成型工藝與現代科學聯系在一起,用傳統的技法表現現代思想。他說,傳統漆藝在中國存在了幾千年,早已滲入國人的文化生活中,作為當代的傳承者,可以在東方古韻基礎上創新和拓展,將其獨特的工藝和韻味同現代工藝結合在一起,使這一古老的手工業成為極具東方文化神韻的現代造型藝術。在研究古老漆藝的過程中,王炳根還恢復了失傳300多年的“漆沙硯”,這種漆硯細而不滑,可與端、歙二硯媲美,尤具宿墨不凍、不吸水、發墨快、不傷毫、攜帶便利的優點。
載 道
參觀王炳根的漆藝作品,不難發現他用了大量的犀皮工藝。犀皮,又稱虎皮漆、波羅漆等,系在涂有凹凸不平的稠厚色漆的器物上,以各種對比鮮明的色彩分層涂漆,形成色層豐富的漆層,最后用磨炭打磨,因漆層高低不同,故打磨后顯出不同的斑紋。“漆藝有很多技法,但有些我沒去鉆研,比如螺鈿。很漂亮,但更多的是一種工藝技術層面。我不想自己太沉陷于工藝,工匠味太濃。同時,也不想自我的思想太受工藝的制約。”說起自己的作品及運用的工藝,王炳根說自己能從事漆藝,并堅持下來,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專業繪畫讓他有了美學底子、造型能力、色彩敏感性,而平面設計讓他對構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古物收藏與修復又讓他接觸學習了很多傳統的手工藝技術。所有這些,都成了他從事漆藝藝術的豎實基礎。“我希望漆藝成為一種自我表達,我熟練運用它,成為我自己的一種藝術語言。”王炳根說,從事漆藝這些年,古老漆器藝術傳達的那種含蓄、內斂、深邃的東方文化,讓他深深著迷。“每次只要一進工作室,跟這些漆器面對面,我就特別安靜。好像一瞬間,就只剩天地和自己,我特別享受這種安靜。”
在古代,漆器多為皇親貴族所用,是真正的奢侈品。王炳根說,他很想以漆藝材料的自然美和制作工藝的手段來重新將其展示為一種當代藝術,通過色彩、光澤、肌理、質感等多種視覺語言,表達一種視覺的愉悅和藝術的美感。有了這樣的想法后,王炳根先后開發了家居、辦公和茶道系列的漆器,工藝遵循古法,造型和設計風格、色彩圖案完全來自現代審美。其中,由他設計制作的休閑系列深受市場認可,手鐲、葫蘆等各種裝飾物因為工藝精美、價格合適,收到了不少商業訂單。此外,他又在研究新的漆藝——金繕藝術,用大漆來修補古代的陶瓷、玉器、雜件等殘缺藝術珍品,用大漆和描金的方式讓殘缺藝術珍品煥如新生。憑著對傳統材質和傳統美學的新理解,以及對現代生活的思考和設計,王炳根賦予了傳統漆藝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