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橋竹籃：縱編橫織江南遺韻

我要從辭典的字里行間出發，向我的嘴申請一個假期。

—— 格巴尼《情詩》【注】

一

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的人，不是天賦異稟，就是萬分刻苦，或者，就是既天賦異稟又萬分刻苦。活躍于清末民初的竹編大師劉通山（1874—1933），是方橋竹籃匠人里的執牛耳者。據說，他出品的一只普通竹籃售價五六個銀圓。在民間，有一個流傳至今的說法，就是一千斤谷子換一只劉氏籃。但，一分價錢一分貨，方橋竹籃的確物超所值。線條力道有唐風，刻工精美具明清蘇揚風韻，設計又有南部風格。不昧流派，融合精髓。這是一個把竹編工藝發揮到了極致的經典，更是我國傳統竹編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劉通山，一位偉大的竹編匠師，以精湛技藝在中國竹編工藝史上書寫了濃重的一筆。

2015年春天，余姚博物館在臨時展廳舉辦“匠心竹韻·江南傳統工藝竹籃展”，展品由民間收藏家劉宏根提供。在琳瑯滿目、風姿各異的竹籃中，有一種竹籃尤為精美、典雅，且有一種視覺可判的結實、耐用。提盒分為上下兩層，加蓋；籃環上部刻以規整的線條紋，間有壽字或十字紋，刻工與邊框風格相融，十分素潔高貴。在臨時展覽上，十余只方橋竹籃中，一只考籃以其密密的竹編花紋和小巧的銅鎖而特別吸引人。考籃主要是存放筆墨印硯及書籍的容器，便于提攜，在古時一般供士子、文人墨客趕考或游歷時使用。劉宏根說：“這種竹籃是浙東竹編工藝的翹楚，產自余姚方橋，故而名為方橋竹籃。”

籃體底板如蓋有印款“余姚方橋鎮劉氏通山精造名籃”，那就表明是劉通山作坊所出優質籃品。藏友小陳說：“考籃我收藏不少，像這種美器還是唯一的。此籃不頂對不起古人。”筆者的思緒不由投向了方橋，企圖在那里尋見劉通山的作坊，還原方橋竹籃在竹編工藝史上的鼎盛景象。世間的許多人、許多事，常常會敗給習慣。方橋竹籃上落款中的“余姚方橋鎮”，現是歸轄于陽明街道的老方橋社區。

怎么會多出一個“老”字？因為，余姚與奉化都有一個“方橋鎮”，而同一個省不能有鄉鎮重名。因此，余姚的方橋因年代更為久遠而被改名為“老方橋鎮”了。一個稱謂用得久了，也就用出了感情。而且，用習慣后，“老方橋”似乎比“方橋”更有意味。因此，老方橋即便如今作為一個社區，再無“鄉鎮重名”之虞，依然沿用“老方橋”。名字原本并不要緊，關鍵是實在的承載惹人留戀。橋是因水而建的，在江南，以橋命名的地方，通常是一個水鄉，或者說，至少在歷史上多數是一個水鄉。方橋竹籃的顯赫聲名，可以說是老方橋深厚歷史文化的名片與象征，甚至是一種靈魂式的存在。

二

東晉詩人許詢遷居浙東后有詩曰：“良工眇芳林，妙思觸物騁。篾疑秋蟬翼，團取望舒景。”描繪的正是浙東竹編的精美與風情，可見浙東竹編的歷史由來已久。而方橋竹籃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收藏竹籃約八年的民間收藏家劉宏根對方橋竹籃的歷史及其制作技藝，已經頗有研究。他說，劉通山對金竹的選用十分講究，取材要求必須是三年以上的成竹。這種形如蘆竹的家園細竹，有篾性精韌、色澤如嵌金絲的特點。通過剖青、卷竹、剖竹、開間、劈篾、抽篾、刮篾等工序，制成篾片與篾絲，篾片薄如蟬翼，篾絲細若發絲。在制作過程中，坊主劉通山對編作與雕刻把關極嚴，凡制作不到位的竹籃一律不準出坊外售。

提盒的五個面均由薄如紙片的竹篾精編而成。提梁用整竹對稱雕刻，竹刻技藝精湛，長時間使用后，色如象牙黃。提梁兩側均刻有“雙鳳捧日”“福在眼前”等表現吉祥富貴的圖案。提梁上的銅鎖成壽桃狀，里有鎖孔。銅鎖的設計與提梁上雕刻的紋飾融為一體，別致而又新穎。 制作一個完整的考籃，長則一年，短則幾個月。這個時期的方橋籃，其工藝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構思精妙，工藝精湛，匠氣盡脫，古趣盎然，曾令多少儒雅之士為之嘆服，堪稱精絕。

方橋竹籃如此精美，工藝往事值得追憶。在老方橋地界，水流錯綜，老橋不少。沿著河岸行走，觀察著岸上人家，凝望水上舊橋，甚是享受。想象在久遠年代，這里水運發達，由此商貿自然繁華。一些能工巧匠在此落戶而安養生息，顯然恰得其所。用現在的話說，這里交通便利、筑巢引鳳，形成了一個多功能、上規模的產業園區。資料顯示，自明末清初，老方橋家族化的手藝人群落層出不窮。

三

劉通山能有如此高超技藝，并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功力。史料稱，余姚方橋鎮“東新宅大七房三房”支房房下，匠人以竹編技藝見長，世代相習，祖傳秘籍而使手藝出神入化。嗯，再難的課題，都受不起一代代的探究與發現。當地一位老人說，劉通山就是“東新宅大七房三房”竹編技藝家族代代傳習后的一個重要繼承人。清嘉慶年間，該房裔孫劉新源所編各式竹籃，以精美細巧而名揚邑中。劉新源生一子，名瑞春。劉瑞春生有兩子，長子劉通山，次子劉德山。清光緒年間，劉通山、劉德山兄弟秉承祖業，有效創新竹籃的編制方法和設計工藝。編制方法上，從簡單的平面打法向立體編織發展；而設計上，融納竹編、竹刻、銅藝、漆藝、木匠等工藝，完美呈現。

相傳，方橋竹籃所演繹的不僅是劉姓祖輩巧奪天工的傳奇，還是一個有關友誼與合作的故事。《清稗類鈔》載：“余姚方橋亦產竹器，而多做匾絲，用兩斜面之鐵板抽過，絲闊而薄，經風欲飛，文具籃內用木板做墻，傅以編成之簟，如席文縐紗。”而其他工藝的完成則有賴于產業聯合與互助。《陳氏宗譜》稱：“方橋陳氏高祖陳天相自乾隆十八年由寧波西鄉高橋陳武舉漕遷至方橋鎮燈店漕……精雕百子人物、花卉籃環，遠近馳名。”陳家以雕刻與劉家齊名，兩家結為世交。劉通山邀請陳其昌、陳敬良為竹籃雕刻，由此成就方橋竹籃的美輪美奐。

劉通山制作精籃可以說是嘔心瀝血，因用眼過度而不得不靠吸食烏煙提神，后來竟吸到成癮。1933年，劉通山不幸感染了一種俗稱“碧羅痧”的傳染病不治而亡。當時劉家作坊正處于興旺時期，劉通山離世后，作場內一時群龍無首，一些工匠見無人支付薪金，大多辭工返鄉了，方橋籃的制作一落千丈。原先的訂單，因遲遲不能兌現，主人只好派人取走了定金。不出三年，方橋籃作坊就匆匆倒閉了。歲月變遷，物是人非。劉通山已然遠去，而手藝現今只是紙頁上的傳說，著實是一種遺憾。

筆者在老方橋，看見某戶水邊人家的屋檐下懸著的一只竹籃，經風一吹，輕輕搖擺。哦，那所搖擺的，是河水倒影的時光里一縷古舊江南的遺韻。想象晚清的一個早晨，在老方橋上，一個中年人與一個少女相遇，中年人是受富賈之托而揣著銀兩前往預訂劉通山的考籃，而少女的手臂上正挽著一只精巧的劉記手提竹籃。嗯，但愿，劉通山那一代創造高峰的方橋竹籃技藝能在當代枯枝抽芽，再度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