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寒暑假開始前,大家都會忐忑地等著發放“學生成績冊”。
那個巴掌大的紅塑料皮小薄本是決定少年們假期質量的關鍵。紅本里面除了記錄各科成績之外,還有兩欄比較重要,一欄是“班主任評語”,一欄是“家長簽字”。
我的成績,始終不好不壞,各科都在80-85分,偶爾有一兩門70分左右的,也不會差得太離譜。我父母每次看到我的成績冊,都會即刻臉一沉接著一聲嘆息,然后把它丟回給我,說一句:“算了,吃飯吧?!蹦欠N失望里透著些怪異的得意,好像他們對紅本上的內容早有英明的預見,又好像我中不溜的成績讓他們受了莫大的羞辱。
長此以往,我也無所謂了。只要紅本一交,不過就是家里的氣氛凝重個大半天,然后,飯照樣吃,電視照樣看,假期照樣玩耍。
我也從來都不在意“班主任評語”。有什么好在意的?從上小學開始,歷任老師寫的不外乎就那幾句:“該學生在學校尊重老師,團結同學……望更努力學習?!敝T如此類明顯沒經過大腦的廢話,就像春晚的串詞,除非出了錯,否則不會給觀眾留下任何印象,也不值得占記憶的內存。
這個每學期的壓軸敷衍,再換回學生家長同樣敷衍的回復一個“已閱”,那個學期管它好壞,就算是在全體參與者的共同敷衍之下,糊弄完了。
楊震宇當了我們班主任之后,改變了游戲規則。他沒給我們發那個紅本,而是由他親自挨家挨戶送上門,當著我們的面交到家長手里,交接的過程還伴著一場交談。
這個做法最初讓我們誤會成他怕有人中途涂改分數——以前不是沒人這么干過。
等他開始家訪后,大家才放心了。楊震宇的家訪,讓我們這類成績不盡如人意的小孩過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
楊震宇的革新是把每個人都綜合評估了一番,分數不再是唯一的考核標準。我至今還記得,我父母跟楊震宇見面那二十幾分鐘的全過程。

起初,我媽特別矜持,而我爸則用力挺著腰板,打算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發表一番演說。等楊震宇開口說了五句話之后,我看到他們漸漸地放松了,這兩個長年在“不盡如人意”中換氣的父母,也算是嘗到了以兒女為榮的滋味。
“梁悠悠作文寫得不錯!以后,沒準也能寫本書,拍成電視劇,在這兒播出。”楊震宇說到這句的時候,頭往電視的方向點了點。
當時電視臺正在放一個很火爆的連續劇,那個怪里怪氣的劇集是我媽的最愛,甭管家里發生多大的事,只要電視臺播放這個劇,她一定準時守在電視旁,嘴巴微張著,跟著劇情的發展一會兒歡喜一會兒嘆息,看得特別忘我。
所以,當楊震宇猛然把我跟電視劇扯上了關系,其沖擊力可想而知。我的爸媽眼睛齊刷刷一亮,又齊刷刷地轉向電視,再齊刷刷轉回頭看楊震宇,雙雙閃爍出幾道不可思議的光芒。
楊震宇以一句“如果碰上有遠見的,梁悠悠的作文起碼能在全省拿個獎”作為結束語,然后禮數周全地說了幾句拜年的吉利話,就起身告辭了。
楊震宇家訪后的那個寒假,我過了一個自我當學生以來就沒有過過的最輕松愉快的春節。我的父母在不久后的例行拜年中不斷對訪客重復著楊震宇對我的贊揚。他們也委實不容易,把我養到那么大,那是第一次聽到一個不相干的人如此鄭重其事地贊揚我。
在那年的學生手冊中,楊震宇顛覆了“班主任評語”的傳統,對每個少年的評價都很獨到,沒有使用套詞,沒有連續使用既有書面語。一改既有的八股,用創新的文風給每個同學都寫了一段推心置腹的留言,總之看起來都特別像“人話”。我還記得他給我的評語是:“你有時候清醒得像清澈的湖水,平靜,單純。有時候又糊涂得像一團糨糊,混沌,糾纏。希望你以后多清醒,少糊涂?!?/p>
在日后的二十多年中,我用各種實際行動證明了楊震宇早對我看得如此清楚。我確實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且始終都沒有做到他期待的那樣“多清醒,少糊涂”。這真讓人氣餒。
老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老話凈瞎說,人一輩子根本遇不上幾個真能看透你的人,或者說,就算恍然回首發現自己原來早被看透的時候,往往早已錯過了那一段知己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