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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北宋詞人周邦彥的這闕《蘇幕遮·燎沉香》，描述了鳥雀鳴叫呼喚晴天，拂曉詞人竊聽鳥雀檐下呢喃的情景。雨過天晴，晴空萬里，荷葉上初陽晨光，曬干昨夜喜雨，水面荷葉，一一清圓，挺出水面。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天，不獨周邦彥一人獨享。當朝皇帝宋徽宗，也分享了那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公元1112年，元宵節(jié)剛過的一天破曉時分，宣德門上空飛來一群仙鶴（丹頂鶴）。仙鶴在城樓上鳴叫飛舞，高亢宏亮的聲音，像西洋樂中的銅管樂器，鳴聲能傳很遠。徽宗怡然稱快，提筆畫下祥瑞景象，畫曰《瑞鶴圖》。此作畫藝之精湛，甚是了得，極難想象居然出自一位帝王之手。然而，徽宗又是一位完敗的君主，他只愛彈古琴論書畫、雅賞盛開牡丹、品茗極品茶葉、逛青樓招名妓、搜集太湖奇石、熱衷健身踢球。琴棋書畫詩酒茶，風流翩翩佳公子。倘若他真是位公子哥兒，人生一切具足圓滿。命運卻開他玩笑，皇室宗親轉一圈，輪到他坐皇帝，于是留下千秋罵名。還好，美術史給他揚名立傳。徽宗除留有《瑞鶴圖》，傳世作品還有《文會圖》、《聽琴圖》、《芙蓉錦雞圖》、《紅蓼白鵝圖》、《池塘秋晚圖》、《臘梅山禽圖》、《閏中秋月詩帖》、《秾芳詩帖》、《草書千字文》等佳作。

徽宗即位后曾自嘆，“朕萬幾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他自幼酷愛書畫，擅長工筆花鳥畫，風格寫實縝密。他畫過鶴的二十種不同姿態(tài)。他畫鳥雀用生漆點睛，黑豆粒般地凸出在紙絹上，活靈活現(xiàn)。他學習黃庭堅書法，自創(chuàng)一種瘦勁硬挺鋒茫畢露的“瘦金體”，并為之終生實踐。美術史上，他的貢獻不僅在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以皇帝意志帶動、提升、整合了美術界的綜合實力。徽宗剛一登基就成立宣和畫院，宣和是徽宗年號。宣和畫院指宋代宣和年間的翰林圖畫院，這是歷史上最著名的繪畫機構，畫院定立了一套完整制度，集中了全國最優(yōu)秀畫家，如馬賁、王希孟、張擇端、李唐、朱銳、蘇漢臣、劉益、富燮等。佳人佳作，將畫功推至中國美術史巔峰。徽宗要求畫家追求生活的真實性和詩意的含蓄性，畫家要深入寫生并提高文學修養(yǎng)。一次，徽宗讓畫院畫家畫孔雀開屏，畫了幾次他都不滿。究其原因，徽宗說，孔雀開屏一定要先舉左腳，而眾畫家都畫成抬右腳了。徽宗作畫求真求實態(tài)度，可與達·芬奇媲美。在這一思潮帶動下，畫院一位畫家描繪宮女傾倒垃圾，竟將鴨腳果殼等細物也一一畫出。徽宗還主持、編撰了《宣和書譜》、《宣和畫譜》，使許多重要藝術資料得以保全留存。畫院選拔畫家的考試方法也頗為別致，由宮廷主考官在古詩中尋找一句詩詞作為考題，應考者據(jù)此詩句充分發(fā)揮主觀想象，再將詩句意象繪畫出來。如，考題是“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優(yōu)勝畫家不落俗套，畫面獨畫一人在船尾入睡，旁邊放著一根笛子。隱喻船家終日等待過渡者，百無聊賴，昏然入睡的情景。如此處理畫面，駕馭的不僅是畫家畫技，更是畫家背后的人文涵養(yǎng)和文學修養(yǎng)。

徽宗重視花鳥畫創(chuàng)作，追求“野趣”、“孤標高致”，使宋代花鳥繪畫迎來了全面興盛。畫院畫風，成為了左右宋朝繪畫的主要力量。文人士大夫繪畫的興起，以及適應市井民間需要的商品繪畫的繁盛，都是這一時期的鮮明特色。兩宋時期，不僅是上述繪畫創(chuàng)作的蓬勃期；人物畫在繼承六朝和唐代人物畫基礎上，也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新格局。人物畫題材被拓寬，形式也趨于多樣。武宗元善畫宗教畫，曾為開封、洛陽各寺觀創(chuàng)作大量壁畫。行筆如流水，神采飛揚，大抵如寫草書，筆術精高。梁楷的人物畫，以簡練的筆墨表現(xiàn)人物的音容笑貌，以簡潔的筆墨抓取事物的本質特征，把寫意畫推向一個新高度。張擇端則把鬧市里的市民生活，描繪得栩栩如生、如臨其境。而頗具影響力的另一位人物畫家，則是白描繪畫為當世第一的李公麟。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舒州舒城（今安徽桐城）人。他系出名門，家藏古器名畫法書甚多；自幼見多識廣，好古善鑒，自夏商以來鐘鼎尊彝皆能考訂世次、辨別款識。李公麟學問淵博，長于詩文，行楷書有晉人遺風；神宗熙寧三年中進士，為中書門下省刪定官，后官至朝奉郞。居京師十年他不游權貴之門，以訪名園蔭林為樂。元符三年因病告老，居龍眠山，故號龍眠居士。他與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米芾為至交，也是駙馬王詵的座上賓。李公麟以畫名重天下，勤于繪畫，作品無數(shù)。人物、史實、釋道、仕女、山水、鞍馬、走獸、花鳥無所不精。人物、釋道，深得吳道子意趣。他樸素淡雅的“白描”，便是從吳道子“不以裝背為妙，只以墨蹤為之”的白畫發(fā)展而來，使白描成為我國繪畫上的獨立畫種。運筆行云流水，形象準確，神態(tài)傳神。

他的山水畫氣韻，得王維正傳。王維之畫，蘇軾評價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占據(jù)中國古代山水畫主流的文人畫，皆受王維影響。李公麟山水畫淡泊安靜，禪意甚濃；與王維一樣，他也篤信佛教。李公麟的設色山水畫得李思訓心法。據(jù)明代董其昌提出繪畫上的南北宗論，李思訓為“北宗”之祖；王維則是南宗水墨山水畫的創(chuàng)始人。可見李公麟學畫，不拘一家，泛學兼收。李公麟畫馬，畫過了唐代以畫馬著稱于世的張萱、韓干。傳世的《臨韋偃牧放圖卷》、《五馬圖卷》，皆是李公麟畫馬的代表作。《臨韋偃牧放圖卷》，此圖母本系唐代韋偃之作，李公麟版本則是奉旨臨摹。此卷共畫了1286匹馬和143個人，表現(xiàn)了盛唐氣象和皇家馬夫御馬的壯觀；同時展示了畫家駕馭巨幅長卷的繪畫功力。畫卷氣勢磅礴，節(jié)奏有張有弛，群馬由密集雄壯，忽而過渡為疏松和緩。群馬稠密處，馬如蟻集，但畫面交代得干凈利索、不顯慌亂和錯雜；眾馬疏松開朗處，馬與畫面背景呈現(xiàn)“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般闊大恢宏氣象。畫風清雅、淳樸，人馬麟集處亦無依稀燥氣。畫家畫功之深厚，非尋常人可比。讀張澤端《清明上河圖》，有閱盡天下市井人家之感。同樣，讀此長卷，酣暢淋漓，猶如閱盡天上人間的駿馬。畫上的馬匹和人物均為墨線勾勒，線條挺括有力，色澤較濃重。坡石墨色稍清淡，略有皴擦，輔以赭石色渲染；既烘托出蒼茫味道，又能突顯眾馬和人物。如此浩瀚的巨幅畫，馬匹姿態(tài)萬千、人物表情豐富，主次輕重分明、沒有呆板雷同、畫面生動活潑、近景遠景穿插、旋律收放自如，即便是臨摹之作，如此功力亦屬難得。無怪乎蘇軾贊他：“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

關于李公麟作畫，奇聞軼事頗多，流傳最廣的就屬他畫馬。為了畫馬，他常常廝混在馬廄中。有一回皇宮御苑來了西域寶馬，李公麟就來畫此馬。畫完成，馬死了。大家都說馬是被他畫畫攝走了魂魄，所以他才把馬畫得出神入化。后來，管御馬的小吏一見李公麟來了就緊張，生怕他再把馬畫死了。關于他畫馬，還有一個故事。由于他極其注重寫生，經(jīng)常觀察御馬，以至到了忘我的境界，即“終日不去，幾與俱化”。法秀禪師就呵斥李公麟：你日夜情思都在馬身上，念念不忘，就為了把馬畫得神駿。一旦有一天你命終，必落入馬胎無疑。李公麟聽聞禪師點化，從此不再畫馬，改畫觀音菩薩畫像。李公麟和好友蘇軾、黃庭堅一樣，都虔誠向佛。他早年修禪法，晚年辭官后曾到寺院拜師受戒，修凈土宗，求生極樂。他隱居龍眠山莊時，常請高僧講經(jīng)闡法，結社念佛。北宋時期，以文人士大夫為主體的居士佛教尤為活躍。蘇軾、黃庭堅、李公麟等人篤信佛教，是個人佛緣慧根、也是時代風尚。李公麟創(chuàng)作的《西園雅集圖》，就是描繪了自己與蘇軾、黃庭堅、秦觀、米芾、張耒、晃補之及圓通大師等人，在駙馬王詵府中聚會的情景。李公麟以白描入畫，用寫實手法，將一干文人雅士參禪論道、作詩品茗、撫琴唱和的場面動態(tài)，描繪得流暢自然、生動活潑、人物飄逸。人物衣紋和草石花木，每一筆線條都處理得簡潔干凈。畫面清爽典雅，頗為精致。飄舉的墨線有沉實感，柔而挺，不飄浮不滯重，恰到好處。畫面節(jié)奏和氣韻，也把握得不溫不火。整幅畫面從畫技上看顯得十分嫻熟，線條和輪廓駕馭得輕而易舉；得心應手中畫面又無匠氣和油滑感，此等內功得益于畫家渾厚廣博的學養(yǎng)。

李公麟是全才，天賦極高，是那個時代頗有影響的名士。他與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米芾、王詵等人過從甚密，經(jīng)常切磋詩文書畫；其文章有建安遺風，長于詩，是精英文人圈里的俊杰。蘇軾稱他：“其神與百物交，智與百工通”；黃庭堅說他：“風流不減古人，然以畫為累，故世但以藝傳”。其父李虛一收藏了很多古畫，他都予以臨摹；并臨摹下很多其他人收藏的古畫，保存下自己的臨摹副本。除了極高的美術修養(yǎng)，李公麟對古器物、古文字也見解頗深，他曾摹繪古代銅器并加以考證，并參加過整理皇家收藏的古器物工作。紹圣年間，朝廷得一玉璽，下禮部讓諸儒議，未有定論。李公麟說：“秦璽用藍田玉，今玉色正青，以龍蚓鳥魚為文，著帝王受命之符。玉質堅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治，雕法中絕。此真秦李斯所為不疑”。由此考證，一錘定音，眾人嘆服。對古畫和古器物的修習鑒賞，又融入在文人士大夫群體中，加深了他對傳統(tǒng)文化流轉有序的深刻理解。同時，他也有著精英文人的素養(yǎng)和眼界，順著這根脈絡，李公麟很容易把握住藝術長河的正確航向。此外，宏觀的見解和廣博的見識，使他的繪畫藝術不以繪事而局限。白描，是中國畫中完全靠線條來表現(xiàn)物象的畫法。物象的形體、質感、量感、運動、空間均以線條表現(xiàn)，純簡如斯，難度極大。自“畫圣”吳道子以“白畫”開派，到了李公麟這里又向前發(fā)展。李公麟提煉了白描表現(xiàn)力，使白描成為中國繪畫上的一種新體例。“宋畫第一”的美譽，便由此而來。他創(chuàng)作的白描畫以人物畫為主，線條挺拔而有濃淡粗細變化，構圖堅實又靈秀，很能表現(xiàn)畫面的質感；既精致嚴謹，又飽含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風格洗練而淡雅。

在中國繪畫技法中，線描是最有特色的技法之一，純用線條和濃淡墨色描繪實物的白描畫法，是線描技法發(fā)展的最高、最純階段。李公麟的白描畫藝，“猶如群龍之首”。當之無愧，他是一位卓越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大師。他的藝術有生活現(xiàn)實性作為基礎，所以他勇于創(chuàng)新。他畫長帶觀音，飄帶長過一身有半；他還畫過石上觀音，這些都是新式樣。他畫觀音菩薩，不是按照一般流行坐相，而是深刻領悟法理后的再創(chuàng)造。李公麟認為，“自在在心，不在相”；不必拘泥某一固定模式，而是要表現(xiàn)心情上的大自在。

《論語》子夏言：“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面對那個氣數(shù)將盡的北宋王朝，不管宋徽宗創(chuàng)造多少藝術功勛，依然是歷史的永恒笑柄。因為，歷史面無表情，不理會無謂的細節(jié)，只管是否順應潮流。宋徽宗被俘后，最終死在了冰雪皚皚的五國城，留下了“靖康之恥”和“有名昏君”的口實。溫情脈脈的美術史，卻永恒緬懷宋徽宗和李成、范寬、郭熙、李公麟等北宋諸位畫家們。紙壽千年，丹青難寫是精神，這些藝術家們在美術史的長河里得以永生。宋徽宗和他的臣子們，創(chuàng)造的燦爛輝煌的藝術，在美術史的殿堂里流芳百世。北宋滅亡后，汝瓷工藝也跟著神秘失傳。沒有人知道天青色的汝瓷，是哪里燒造和怎么燒造的。瑩潤的釉質，青色含碧的色彩，朵朵冰裂的開片和青玉般的質感，成為了千年絕唱。后人只有通過宋徽宗燒造的汝瓷，回望一千年前的北宋天空，那雨過天晴后的美麗優(yōu)雅……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