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北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文學倫理學視域下的 羅伯特·沃倫詩歌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0G092。
摘 要:羅伯特·沃倫的早期作品《比利·波滋之歌》打破傳統的詩歌結構,以括號插入的方式將敘述者的議論與敘事歌謠并置,盡管在詩歌韻律,語言,風格等方面有著明顯的差異,敘事歌謠和冥思議論部分在主題上卻呈現出內在的一致性和邏輯上的發展關系。敘事歌謠講述因否認過去而造成的身份混亂,冥思和議論部分不僅進一步挖掘記憶在構建完整身份中的重要作用,更是為了通過回憶重構身份的嘗試。詩歌更通過敘事歌謠和冥思議論并置的方式巧妙將“否認過去—身份混亂—回憶——身份重構”轉化成詩歌的文本策略,體現了詩歌結構和內容的統一。
關鍵詞:敘事歌謠;身份重構;記憶
作者簡介:柏靈,文學博士,湖北工業大學工程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外國詩歌與童話。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4
《比利·波滋之歌》是美國詩人羅伯特·潘·沃倫的早期作品,收錄在其詩集《詩選:1923-1943》中,在詩集出版后長達十年的時間里,沃倫停止了詩歌創作,轉向小說,文論領域。因此這部詩集被認為是沃倫早期創作結束的標志,引起了評論家的關注,其中《比利·波滋之歌》打破傳統的詩歌結構更是許多批評家探討的焦點。詩歌的標題《比利·波滋之歌》表明詩歌屬于敘事歌謠,然而在整首詩歌中,除敘事歌謠外,詩人還以括號的形式插入敘述者的冥思和議論,不時打斷歌謠中的敘事進程。此外,敘事歌謠部分語言簡潔,意義明確,美國南方口語的大量運用使敘事風格較輕松詼諧,而冥思和議論部分則意義深奧,意象龐雜,風格嚴肅凝重。因此很多評論家認為,《比利·波滋之歌》中敘事與冥思部分在韻律,語言風格等多方面的差異打破了詩歌的整體性。然而在表面的差異之下,《比利·波滋之歌》的敘事歌謠和冥思議論部分之間有著內在的聯系和邏輯上的發展關系,詩歌的歌謠部分講述了因否認過去而引起的身份混亂以及由此導致的殺子悲劇,悲劇引發的冥思和議論不僅深入探討了過去在構建完整身份中的重要性,更是為了重構身份而回歸過去的嘗試。在內容層面,詩歌的敘事和議論部分表現了“否認過去—身份混亂—回憶——身份重構”的主題,在文本結構層面,詩歌更通過敘事歌謠和冥思議論并置的方式巧妙地回憶將轉化成詩歌的文本策略,體現了詩歌結構和內容的統一。
從創作時間上來看,《比利波滋之歌》是沃倫的早期作品,但其探討和致力于表現的主題卻貫穿了沃倫長達六十八年、跨越各個領域的創作生涯:身份與過去的關系。沃倫一直將身份置于與時間的聯系中認識和界定,“沒有對時間的體認,就不存在身份的意識。”在“過去的功用”一文中,沃倫賦予自我身份以時間的維度,強調身份是“可感知的重要的統一原則”,其中自我身份“與過去的持續共生的關系”是構建完整身份的重要因素(轉引自Hendrick,1)。任何對過去的忽視或者拒絕都會引起身份的混亂,因為“對過去的輕視意味著自我會逐漸變得虛幻……因為任何真實的自我不僅僅存在于它與社會的必不可少的聯系中,同時也在時間的流變中發展構建,沒有過去就沒有自我”(作者譯,轉引自吳瑾瑾,95)。在《比利波滋之歌》中,敘事歌謠講述了一個因為拒絕過去而造成身份混亂,最終導致父殺子的悲劇故事。
在極其精煉的敘述中,敘事歌謠主要介紹了小比利的倫理身份:“老比利高大敦實,住在河流之間的地方”(1,2),“他有個妻子,矮小黝黑,住在河流之間的地方”(8,9)“他們的兒子,高個毛頭小伙子……住在河流之間的地方”,“他們叫他小比利,他是他們的小心肝”(15, 20-22)[1]。作為故事中最主要的人物,小比利名字的介紹結束了第一部分的敘述,在介紹小比利名字的詩行中,音節數的明顯減少起到了強調的作用,使小比利的名字凸顯出來。與父親相同的名字標志著比利父子間的血緣聯系,強調了名字所表征的小比利的倫理身份。比利一家居住在“河流之間的地方”,作為副歌部分,“河流之間的地方”不斷重復出現,突出了小比利身份中的地域性。敘事歌謠接著詳述了比利夫婦以經營小酒館為掩護,打劫過路人的營生,以及小比利初次打劫失敗后向西部的逃亡的結局。歌謠在時斷時續的敘述中勾勒出小比利的過去,而小比利的身份也在其過去的經歷中得以構建,他是居住在河流之間的老比利夫婦的兒子,是逃亡西部的罪犯。接著敘事歌謠沒有贅述小比利在西部的經歷,而是通過重復,強調小比利離開了自己曾經居住的地方,強調他在十年的漂泊中杳無音訊:
于是小比利不得不離開,
離開他悲傷的母親,
離開父親的老肯塔基,
西行尋找好運,
離開河流之間的土地,
……
他一去近十年,
未曾寄來一言,讓父親歡喜,
未曾寄來一言,給親愛的母親。(201-212)
“離開父親的老肯塔基”,“離開河流之間的土地”對小比利離開家鄉的反復強調與詩歌開端副歌部分相對應,如果說“河流之間的地方”是小比利的過去的地理坐標,那么離開河流之間的地方也就象征著小比利遠離了他的過去。“未曾寄來一言”的重復暗示小比利對待過去的態度,曾經的犯罪經歷是他要忘卻的過去,十年來未曾寄過一封信回家的小比利切斷了與父母的聯系,埋下了悲劇的隱患。在一段插入的冥思和議論后,歌謠回到比利的故事時,已是十年之后。敘事歌謠首先詳細的描述了比利的外貌變化,小比利不再是過去那個毛頭小伙子,嘴邊的細毛長成了長長的胡子,那個流著鼻涕的比利家的小男孩,現在已經長大成人,帶著把手上鑲著銀飾的槍和馬腹帶般寬的腰帶,他的眼睛里透出擁有一切的自信。在小比利的身上此時已經看不出他的真實身份。小比利掩蓋自己的身份喬裝來到父母小酒館,把口袋“弄的叮當響”(339)炫耀自己的富有。老比利夫婦沒有認出小比利的身份,錯將他當成一般的富裕過路人殺死,搶劫了他的財富。小比利拒絕過去埋下的隱患最終在十年后換來了誤殺的悲劇。和許許多多沃倫其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小比利在遠離家鄉的漂泊中,因為逃避和拒絕自己的過去,切斷了與親人的聯系,變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加上比利對身份的掩蓋,更使得他在十年后出現在老比利夫婦面前時,只是一個“從遠處來的人”,老比利夫婦永遠無法猜到他就是,“曾經的母親的心肝,父親的開心果,是河流之間發出馬斯般笑聲的大個子男孩”(337-339)。當得知那個穿著黑色外套,長著長長的黑胡子的大個子可能就是小比利時,老比利夫婦來到他們掩埋小比利的地方,此時老比利對名字的反復追問突出了小比利身份的混亂:“告訴我他的名字”, “噢,他沒有名字,因為他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他沒有名字,從來都沒有名字”妻子回答道,“但是比利,我的小比利,他有名字/就是比利,比利就是他的名字”,老比利繼續追問,聲音低沉:“告訴我他的名字”,然而他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他沒有名字,從來都沒有”(450-457)。因為小比利十年來對過去的逃避,曾經表征身份的名字現在已經不得而知。當老比利夫婦解開小比利的衣服,看到被衣服掩蓋的胎記時,才終于認識到他們釀成的殺子悲劇。掩蓋在衣服下的胎記象征著小比利被掩蓋的身份,三葉草形狀的胎記原本被認為是小比利一生好運氣的標志,然而當胎記被掩蓋,身份被淹沒時,帶來的后果卻是頗具諷刺意味的悲劇。
沃倫將比利的故事置于敘事歌謠部分來呈現有著深刻的用意。從沃倫整個早期創作的發展歷程來看,敘事歌謠體的使用是沃倫尋求自己獨特詩歌藝術的一次大膽嘗試。Justus 在《羅伯特沃倫的成就》一書中敏銳的指出沃倫早期的抒情詩歌中表現出的敘事欲望。沃倫的抒情詩歌總是圍繞著某個敘述情境后者構建一個敘述情境,然后用冥思和議論代替行動和事件。(53)。如果說在《比利波滋之歌》之前的抒情詩歌中,敘述只是一種潛在的欲望,那么在《比利波滋之歌》這首詩歌中,沃倫的敘述欲望找到了最好的表達方式—敘事歌謠。因為在這首詩歌中,歌謠體與歌謠中的故事內容相輔相成,能夠實現結構和內容的統一。敘事歌謠部分采用故事外敘述的敘述方式,敘述者處于故事之外,沒有參與其所述的故事,在敘述過程中只呈現故事本身,不對故事發表評論,敘述方式表現出敘述者與其所述事件之間的距離,而讀者在他超然于故事之外的純客觀的敘述中也無法真正深入到比利的故事當中,無法深入體會故事中人物的動機,思想,因此讀者與故事之間也橫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在詩歌的題注中,沃倫特意指出比利的故事的來源。年幼時沃倫從他的親戚,一個年老的婦人那里第一次聽到比利的故事,沃倫特別指出在老婦人的講述中,故事發生在“河流之間的地方”,即坎伯蘭與田納西之間的地方。許多年后,在一本講述在凱夫因羅克地區的犯罪分子的歷史書上,沃倫看到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在題注中沃倫進一步指出,巴茲頓這個地方,也就是現在的肯塔基的巴茲頓,在18世紀末,這里就有了第一批西行的人的足跡。沃倫對比利故事來源的交代,尤其是他對事件發生的地點的考證,暗示比利的故事并非毫無事實依據的傳說,而是有歷史記載的事件,是歷史的一部分,是過去的一部分。因此讀者與故事之間的距離事實上是身處現在的他們與過去,與歷史之間的距離。沃倫曾經在“過去的功用”一文中表達他對美國人歷史觀的看法,沃倫認為美國人對歷史缺乏了解,認為過去是他們需要擺脫的負擔,他們總是更傾向于不斷前行尋找新的疆土,開拓新的領域,在他們前行的過程中,拋棄了過去,割裂了自我與過去的聯系。可以說,《比利波滋之歌》的歌謠部分運用故事外敘述,通過呈現敘述者和讀者與過去之間的距離來表現美國人拒絕過去的歷史觀,暗合敘事歌謠中比利對過去的拒絕。
《比利波滋之歌》的標題表明詩歌屬于敘事歌謠,然而在五百行的詩歌中,敘事歌謠只占到一半的篇幅,同時敘述中省略了事件的所有細枝末節,故事情節僅僅聚焦于比利過去的打劫經歷,和回到家鄉后因身份混亂而導致的被父母誤殺的悲劇。Justus 注意到歌謠中極其精煉的敘述所產生的效果,他指出歌謠部分的敘述“如此精簡,以至于使這首詩歌中的故事比大多數地域故事更具有原型暗示” (58)。除了故事情節的精簡,歌謠部分還通過其他技巧使故事具有原型特征。如將“河流之間的部分”放在副歌部分不斷反復,其起到的強調作用讓讀者聯想到希伯來神話中人類的誕生地美索不達米亞,因為美索不達米亞即意指“河流之間的地方”,因此比利的故事似乎遵循人類的從天堂的墮落,然后向西尋找失落的伊甸園的原型模式,兒子被父誤殺的情節也近似索福克勒斯似的悲劇原型(Clark, 638)。沃倫似乎有意識的使事件具有神話原型的暗示,然而其目的并非通過神話原型賦予故事意義,或者使故事具有超越特殊地域的普遍性。原型暗示與其故事外敘述的敘述方式相輔相成,是沃倫有意識采用的敘述技巧。如果說故事外敘述的方式拉開了身處現在的讀者與過去事件的距離,悲劇原型的效果則進一步擴大了距離,將事件演繹成不可觸及的神話。通過故事外敘述,沃倫表現了美國人拒絕過去的歷史觀,而神話原型的設置則巧妙呈現了這種歷史觀帶來的后果。當過去和歷史在美國人前行的過程中被忘卻,被遠遠拋在身后時,在他們的眼里過去就不再是曾經的確實存在和人們曾有的經歷,而是像神話一樣飄渺虛無的傳說,“我們(美國人)只記得一些人類的觀點,人類的價值,而不是了解歷史事件和問題……所有一切都變成了傳說”(轉引自 Cullick,16)。所以在敘事歌謠中,沃倫以故事外敘述的方式和對事件神話原型的演繹來表現表現身處現在的人們因為拒絕過去而造成的與過去事件之間的距離,而這也暗合故事中比利對過去的逃避和拒絕。因此可以說拒絕過去不僅僅表現在歌謠的內容層面,也滲透到歌謠的敘事技巧中。
如果說敘事歌謠表現的是拒絕過去,那么詩歌中占近半篇幅的議論和冥思部分則是通過回憶消融與過去之間的距離,彌合與過去之間的聯系,以重新構建身份的嘗試。在議論抒情部分,敘述者不再像敘事歌謠中那樣置身于故事之外,而是一開始就回到比利故事發生的地方,同時,敘述者以第二人稱“你”指稱所有的讀者,帶領著讀者一起回到過去:
現在不難看到那片土地,曾經的樣子,
低矮的山和橡樹。散發惡臭的河底,
曾是沼澤綿延的地方,在甘蔗林里,
從來沒有陽光,狡猾的麝鼠抬起臉,
看著哀泣的鳥,然后又低下。
小木屋,在曾經山胡桃樹
和高貴的郁金香盛開的地方,現在已尋不見他們的蹤跡
但是那片土地還在,當你登上山頂,
你周圍的風景,慢慢蒸發沸騰。(23-31)
敘述者帶領著讀者一起在想象中回到過去,回到事件發生的地方,重新恢復過去的面貌。在敘事歌謠部分,對事件發生地的描述只是簡單的“河流之間的地方”,是看不見的過去,而在冥思議論部分,在想象的回歸中故事場景變得豐富起來,真實起來。你能看到低矮的山,橡樹,還有甘蔗林,你能聞到河底發出的惡臭,聽到鳥的哀泣,你能看到在時間流變中那片土地從過去到現在的變化,現在小木屋代替了原來的山胡桃樹和郁金香。敘述者和讀者一起用感官感受經歷過去,因此在想象性的回歸中,過去不再遙不可及,而是變得親切而清晰。敘述者和讀者不再冷眼旁觀比利的故事,而是身臨其境的去體會,去經歷故事,“想象你自己蹲在沼澤邊/拂曉寂靜,貓頭鷹最后一聲鳴叫……”。“想象你自己”是敘述者召喚讀者想象就是埋伏在路上的小比利,蹲在沼澤邊,天還沒有亮,鳥兒還沒有開始清晨的鳴唱,在黑暗中等待著陌生人踏上這條路的馬蹄聲。在重歷過去的過程中,讀者開始思考在敘述者其后提出的身份問題“想想暮靄時分的你:哪一個是你?你是什么?”(144)。
在想象中回憶過去是沃倫在作品中構建現在與過去聯系的重要方式。Cullick在分析沃倫作品中的敘述模式時曾指出在沃倫的許多詩歌和小說中,作者或者讓故事中的人物重回故地,以重新認識自己的過去,或者在回憶中,想象中回到自己的家鄉,重新經歷過去,尋找過去的蹤跡以建立過去和現在的聯系。(10-16)。在這樣的回歸中,過去的事情不再是抽象的,不再被簡化為某種意義,而是一種經歷,一種過程,在這種過程中回歸者才能真正將自己置于與歷史的聯系之中,重新認識自己的身份,盡管在想象中回歸過去并不能完全正確的重構過去,但是重要的是回到過去,重構過去的過程,沃倫指出正是在通過想象構建過去的過程中我們才能回到過去,重新認識自己的身份“我們無法認識絕對的肯定的過去,無論我們試圖如何縝密的界定過去—我們必須努力這樣去做。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過去,無可避免的,只能是猜測,是創造。而這恰是過去之于我們的價值,而并不是矛盾的,通過創造過去的圖景,我們創造自己”(轉引自 Cullick 20)。因此在《比利波滋之歌》中議論冥思部分不僅僅是對比利故事意義的探討和挖掘,更是將“回歸”過去通過詩歌結構呈現出來的需要,是一種獨特的文本策略,詩歌中的敘事歌謠部分在內容和敘述方式上都表現出對過去的拒絕,而抒情冥思的插入則是為了實現回歸。
回憶消融了處于現在的讀者與過去之間的距離。Winchell注意到隨著詩歌的發展,在議論冥思部分的“你”漸漸地與小比利融為一體(103)。身處現在的“你”不再遠觀過去,不再將過去看成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在經歷過去,成為故事的參與者,成為過去的一部分,正是當“你”通過重歷過去的方式與過去建立起聯系時,才真正體會到過去在構建完整身份中的重要性。與小比利和為一體的“你”在西行的途中,在河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總有另一個國度和另一個地方,
總有另一個名字和另一張面龐,
名字和臉龐就是你,而你,
就是名字和臉龐,當你凝視溪流,
倒影出你那令人傾慕的臉,倒影里的唇迎著你,
當你俯下身,帶著難以抑制的對自我的渴望,
當你俯下身,水中的影就是你,
你的唇靠近影中的唇,你的眼凝視影中突起的眼,
你飲的不是河水,而是深埋的你的身份。
但是水始終是水,它在流淌,
水面上的倒影下,水流盤旋,流淌,
它源于何流向哪,唯有水知道。
……
在新的國度,新的地方,
新朋友的眼里看到新的面龐,
他的嘴里拼出,
新名字的字母,
新的名字就是你,是空氣中的騷動,
是風,吹動,吹向四方。
名字和臉龐就是你,
總有新的名字,新的臉龐,
他們是你,
是新的你。(214-225)
看著水流中的倒影,“你”體會到過去在構建完整身份中的重要性。這里倒影和水流是兩種意義相對的身份隱喻。水流體現著現在,過去和將來的連續和統一,水流的過去是它現在的源頭,水流的現在是它過去的延續,而現在和過去又一同流向未來,因此水流所象征的身份是一種與過去緊密相連的,存在于“與過去持續的共生關系中”的身份。而倒影只是在河流中看到的即刻的“自己”,只有現在,沒有過去,只是身份長河中的一個碎片,倒影所象征的身份是割裂了與過去的聯系的身份。沒有過去的身份就像無根的浮萍,只是水面上的倒影,轉瞬即逝。從水流和倒影中,“你”明白了新的地方會賦予你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然而因為與過去關系的斷裂,這種新的身份就像水流中的倒影,只是“空氣中的騷動”,只是一種虛幻。
除了在想象中的回歸,冥思議論部分更通過兩種生命歷程的比較直接向讀者發出呼喚,呼喚他們回歸過去,了解過去。一種是比利所代表的一直向前,從不回望過去的生命歷程。在前行的旅途中,永遠沒有停止。“你”“不會停止,不會停止”,房間里徹夜不息的鐘不會停止,駛過的火車不會停止。“你”會不斷的到達新的地方,碰到新的人:
隔壁房間傳來的呼吸聲,
將不會停止,
女招待問:“就這些嗎,先生,就這些嗎?”
將不會停止,
男仆問:“就這些嗎,先生,就這些嗎?
將不會停止
……
在一味前行的旅途中,過去從人生的畫面中消失了,你找不到自己,無法確定自己的身份。“漸漸的,你意識到有些東西從畫面中消失了/仔細審視,你大喊道:‘啊,我根本不在那里!’/確實如此”(323-325)。在一味前行的旅途中,“你”將過去遠遠拋在后面,隨之丟失的還有你的身份,因此你發現“啊,我根本不在那里!”
與此相對的是自然界動物的生命歷程。“蜜蜂知道, 鰻魚冰冷的脊開始燃燒/頭悲傷地抬起迎接回歸的漫長旅程/……雁鳴北歸星光閃爍的沼澤地”(471,476)。鰻魚和大雁雖然會因季節變化離開自己的棲息地向其他地方遷徙,但是他們總會回歸故地,然后再遷徙,再回歸,他們的生命歷程不是線性向前,而是循環往復,詩歌用自然界動物空間上的回歸象征時間上的回歸,象征著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循環,連續。因此敘述者呼喚像自然界動物一樣的回歸,“你,流浪者,回來”(483)。在回歸中重新認識,重新構建,重新“定義”我們的身份:“開始是一種定義,結局是一種定義/我們的無辜也許需要一種新的定義”(492-493)
在“純粹和不純粹的詩歌”中,沃倫表達了他的詩學觀:“詩歌所追求的完整統一并非簡單易得的,在不和諧的材料的倔犟對抗中,詩歌竭力實現完整統一。因此,反諷,不和諧的韻律,生硬的過渡,明顯的沖突,未經修飾的材料,表達的缺陷也會成為完整詩歌的特點,而且,這些缺陷也能使詩歌的統一得以成功實現,因為詩歌意圖的統一性”(Beck,4)。沃倫還指出,正是這些“非純粹”的因素使詩歌具有內部的張力。盡管是沃倫的早期作品,《比利波茲之歌》卻十分符合沃倫后期形成的詩學觀念。《比利波茲之歌》就是這樣一首“不純粹的詩歌”,敘事歌謠與冥思議論并置,歌謠體語言通俗,多用口語而非“詩性”的語言,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冥思和議論部分更具文學性的語言,歌謠的簡潔淺顯也迥異于冥思議論的深奧,龐雜,差異使詩歌充滿了張力。然而明顯存在差異的兩個部分因為主題的一致性統一起來,敘事歌謠講述拒絕過去而導致的身份混亂,冥思議論則通過回歸過去彌合與過去之間的距離。“拒絕過去,身份混亂,回歸過去”不僅僅表現在詩歌的內容上,更通過敘事歌謠部分敘述方式和歌謠與冥思議論并置的結構融入到詩歌的文本策略中,詩歌結構與詩歌內容相輔相成,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有機統一體。
注釋:
[1]本文中的詩歌引文均為作者譯文,原文均出自 Collected Poems of Robert Penn Warren下文只標注詩行,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1]Beck, “Robert Penn Warren and Poetics of Purity-im”. Feb. 23, 2011. http://findarticles.com/p/articles/mi_m2342/is_2_36/ai_93085725/pg_14/?tag=content;col1.
[2]Clark, William Bedford. “A Meditation on Folk-History: The Dramatic Structure of Robert Penn Warren’s The Ballad of Billie Potts”. American Literature 49(1978):635-645.
[3]Cullick, Jonathan S. Making History: The Biographical Narratives of Robert Penn Warren. USA: Louis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0.
[4]Justus, James. The Achievement of Robert Penn Warren. USA: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1.
[5]Warren, Robert Pen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Robert Penn Warren. Ed. John Burt. USA: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8. 81-92.
[6]吳瑾瑾. 《生之必然滲透—羅伯特沃倫的自我認知哲學觀與文學創作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