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嶼，閱盡古今的哲人

舟楫游弋、漁歌回蕩的傍晚，我在島嶼上等待了足夠長的時間后，坐上好友家的小漁舟乘風犁浪，往鯉魚島而去。那是一座隸屬烏嶼的的荒島，奇特而又神秘，好友吹噓道：“每逢風雨交加之夜，小島會緩慢漂移。”

小舟在波浪中前行，搖槳擺渡對于從小就隨大人打魚的好友來說，自然是輕車熟路的事兒。江心的沼澤地里，密密麻麻地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微風拂動，像是洛陽江為自己立起的一道綠色屏風。此時，幾只白鷺在涂灘上時而俯首覓食，時而悠閑地漫步，倏爾又展開雪白的雙翅在空中秀起它優雅的舞姿。

日頭西墜，夕陽金黃色的光輝將江面渲染得如詩如畫，一只江鷗從小舟旁掠過，這樣旖旎的風光，不禁讓人心曠神怡，無怪乎明朝舉人莊俊元來此游玩，一時詩興大發，寫下了“鳳江常見水消消，磐光晝夜去還潮。波江坪現魚鳥動，浪里尚見拉舟搖”的佳句。遠處的紅樹林宛如一群綠衣仙女，在晚照中舞動著綠袖，風姿綽約，飄逸瀟灑。烏嶼近海屬于泉州灣河口濕地自然保護區，廣袤的灘涂在常綠灌木和小喬木群的蔭翳下，盛產著、蟹、蚵等美味海鮮。紅樹林更是大自然對烏嶼的饋贈，退潮時，樹身漸露江面；江水漲潮時，樹身被慢慢地淹沒。這個時候，悠悠地搖著小舟穿梭在這片盎然的綠意中，盡情地飽覽這片神奇的海上森林，心里特清新，一切凡塵雜念全都拋在了腦后。

目極遠方，天空依舊湛藍，略帶咸澀的海風迎面徐徐飄來，神秘的“鯉魚島”悄然浮現在我們的視線之中。抬眼望去，島上峭壁白崖倚天而立，崖上蒼松翠柏鋪天蓋嶺，崖下亂石成堆?！磅庺~島”之所以有了此名，除了那個神奇傳說之外，主要是因為它的輪廓神似一條在波浪中正欲前行的鯉魚。傳說每當黑夜來臨后，“鯉魚島”就會傳來龍吟般的咆哮聲，如果適逢雷雨天氣，這島會“活”過來，像條魚一樣緩慢地向東北方向漂移，島尖一對巨大的魚眼會驀然睜開，眼底發出兩道金光直射大江深處。

天色暗了下來，我的心也有些忐忑，雙拳下意識地握緊了，好友不覺啞然失笑，道：“俗語說‘惡人沒膽’，這話看來果然不假，平時見你咋咋呼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看來也不過是銀樣鑞槍頭！哈哈，別怕，別怕，鯉魚島并沒有傳說的那般嚇人?！甭犞糜训恼{侃，我想也是，要是真如傳說中一般，他又如何敢帶我前來涉險。好友小心翼翼地將小舟?？吭趰u邊，將船繩拴在岸邊的巖石上，這才讓我上岸。

站在島上，依稀中看到周遭陰暗晦澀，江霧繚繞，到處是凌亂的巨石，大石頭旁邊野草密布、荊棘叢生，偶爾從草叢里傳出窸窸窸窣窣的聲響，也不知是什么秋蟲，還是蛇蝎毒物，心里面不禁有點發憷?？粗懊嫠坪鯚o路可走，我開始埋怨好友不懂帶路，但好友好像胸有成竹，我只好步步緊跟，小心翼翼地抓著巨石上的藤蔓，由東至西地攀爬而上。也不知道攀爬了多久，忽然發現前面的石頭有點古怪，好友指著那塊橫亙在“路”中間的大巖石，說：“這就是魚眼！”我仔細一看，從這幾塊大石頭組成的形狀來看，真的很像一只半開半闔的魚眼。

我站在一塊巨石上四望，不少烏嶼先人的墓葬淹沒在雜草里。據說，明朝嘉靖年間，東南沿海軍備空虛，導致倭寇大舉人寇，對沿海村莊、城鎮進行搶掠殺戮。泉州城東一帶，曾是倭寇行兇作亂猖獗的地方，這里的民眾為抗擊倭寇，進行過許多次英勇不屈的斗爭，最著名的當屬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發生的橋南琯頭“十班勇士抗倭衛鄉”的壯舉。不少義士為驅除倭賊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們有的就被安葬在這座鯉魚島上?？赡苷沁@個原因，才有了“鯉魚島會漂移”一說。又因島上有不少山洞，一旦刮起大風時，氣流穿過這些山洞時就會發出嗚嗚的響聲，這就是“魚神咆哮”的傳說。

不管是鯉魚島漂移，還是魚神咆哮，極有可能是當時的民眾用來表達一種對倭寇之亂的憤慨、對抗倭義士的敬仰之情，也借神話故事來震懾倭賊。對著這些安息在此的英靈，我不禁肅然，恭恭敬敬鞠了幾躬。

烏嶼，豈止這一件故事可歌可泣！

南宋時，一件與南宋幼帝有關的悲壯事件與烏嶼有關。我們上鯉魚島前，曾拜謁坐落于密密麻麻的民居之中的烏嶼昭寶宮，這座廟宇巍峨壯觀、歷盡滄桑，不少信眾在宮內頂禮膜拜?；叵肫鹱哌M昭寶宮那一刻，兩尊奇特的“日月太?！鄙裥}特別引人注目，他們披龍袍、戴皇冠，卻是孩童形象，從塑像上看，他們的臉龐中露出的神情少了神祇該有的威嚴，卻多了幾分和藹可親的天真與淳樸。我心里不覺驚訝，便問好友這兩個孩童是誰，怎么會被村民們供奉在廟宇里？好友笑了笑說，想不出吧！這兩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宋幼主端宗趙呈、末帝趙呂。我一聽，不禁更是訝異了，兩位小皇帝怎么會出現在烏嶼這里呢？莫不是，他們來過此處？

好友講起南宋末年的一段故事：元軍南下侵宋，所過之處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百業凋敝。德祐二年，元軍攻陷臨安，南宋朝廷宣告正式滅亡，宋端宗被迫難逃到泉州，鎮守泉州的蒲壽庚心懷異心閉門拒命，準備降元。端宗及隨從的南宋殘軍不得已被迫駐于泊外渚獺窟，船舶、軍資、兵員皆嚴重不足，得不到補充。時值宋君危難之際，烏嶼莊氏家族見此狀，積極謀劃扶宋盡忠、保家衛國的“勤王”義舉。莊佑孫五個兒子公哲、思齊、公茂、公望、公從及族親莊羅、彌淵、莊瑜、敬德等莊氏子弟毅然毀家紓難，變賣家產以充作軍需，接納民間豪杰，召集族內兄弟投軍，率部趕到城南御輦迎駕，并護衛宋端宗南下，一時聲勢大振，后不幸潰敗于江西汀澤津，壯烈殉國。

端宗趙呈駕崩后，趙萵稱帝，后被元軍圍困于廣東崖山，左丞相陸秀夫毅然背著末帝趙昺跳海自盡。莊氏子弟雖然一心效忠報國，但無奈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雖有壯志卻難酬。

有著強烈懷宋情結的烏嶼百姓，修建廟宇供奉端宗趙呈和末帝趙昺兩位幼帝，尊稱為“日月太保”、“孩童佛”，香火至今依舊旺盛。宋元交替，當南宋的帝后輔臣們投降、山河破碎之際，烏嶼莊氏子弟卻毅然站起來，鐵骨錚錚，為大廈將傾的南宋力挽狂瀾，此等忠義如今看來，猶生無限的感慨。

面對神像，一種凝重的思緒穿透我的心靈：有多少忠誠的英魂，用生命譜寫了大愛的華章，用熱血點燃了華夏的輝煌！

一個充滿傳奇的小小濱海古村，卻有豐富的歷史人文，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鐘靈毓秀、物產富饒，滋潤著一方水土，好友知我癡迷文物古跡，推薦我看一看烏嶼盤光橋。

盤光橋俗稱烏嶼橋，不遠，轉眼就到了。說到“盤光橋”，不能不先提提“盤光橋”附近另一座名橋“洛陽橋”（又稱萬安橋）。洛陽橋建成后，主持建橋的知府蔡襄親自記文、書寫，刻石立碑。蔡襄是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蔡襄所立的《萬安橋記》碑，記文絕、書法絕、鐫刻絕，世稱“三絕碑”，萬安橋也以“三絕碑”而名揚古今。

泉州有句“七十三、八十四”的諺語，說的就是萬安橋有七十三坎長，盤光橋有八十四坎長。

盤光橋由白沙寺住持僧道詢于南宋寶祐年間（1253-1258年）主持修建。僧道詢是惠安縣洛陽白沙村人，在建造烏嶼盤光橋前，為了緩解后渚港碼頭當年的海上貿易裝卸貨的緊張狀態，他募捐并主持在潯尾美仙山的人海處，修造了一座“普濟橋渡”（即“無尾橋”）渡頭。27年后，由于泉州后渚港已成為當時東方的第一貿易大港，裝卸貨物的碼頭成了當時海上貿易的瓶頸，急需加以擴大。道詢便計劃在萬安橋附近修造一座烏嶼跨海石橋，既解決烏嶼島、陸往來的困難，又使海外各地前來泉州通商的番船，多一處水深流緩的停泊碼頭。據傳，一天晚上，僧道詢正在為設計中的烏嶼橋所存在的一個難題，想不出答案時，一陣疲勞襲來，在似睡非睡間，道詢見一位同道和尚來找他，說是當年參與修建洛陽橋的義波。義波對道詢說：“你幾年來建了不少橋，但欠缺能與洛陽橋比肩的石橋；今特來把我腹中尚未用完的建橋之心，盤光給你，助你在洛陽橋外的烏嶼，再建一座島陸相連的大橋，使洛陽江邊，好事成雙，也讓你在青史上留個好名聲?！痹拕傉f罷，就從胸中掏出一顆還在跳動的紅心，往道詢的胸里塞了進去，道詢猛然從夢中驚醒。思路忽然開朗，還真的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鑰匙。經過六年多的努力，長四百多丈，寬一丈六尺的烏嶼跨海石橋，就這樣成功地建了起來。僧道詢因念及義波和尚人夢把他的未用完的建橋之心“盤光”給自己，就稱此橋為“盤光橋”。

盤光橋比洛陽橋還長出四百多尺，其寬度也多出一尺，因地理位置不如當時連接南北官道的洛陽橋重要，盤光橋起初雖兼作后渚港的備用通道，但明朝后隨著泉州的海上對外貿易萎縮，不再受重視，年久失修，后來全部坍塌了。僧道詢在世時，若不是曾建橋200多座，則將默默無聞。畢竟他地位低下，名氣還是不如蔡襄響亮，故盤光橋也沒有洛陽橋知名。但泉州民眾還是記住道詢的功德，以“七十三、八十四”等諺語來贊頌他所建造的“盤光橋”比“洛陽橋”更長，更壯大。也許，這算是民間送給僧道詢的不朽“口碑”吧。

與烏嶼相比，我的閱歷顯然太淺了，烏嶼才是一位閱盡古今的哲人，而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