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戒煙記

母親出生在上世紀30年代，今年已經80歲了，在與歲月的頑強抗爭中，落下了一生的病痛，養成了一些獨特的生活習性，譬如吸煙。

母親抽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聽母親講，解放前是抽水煙，解放后抽紙煙，從幾分錢一包到現在十多塊錢一包。母親從小生活在川南丘陵一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結婚后，父親常年在外教書，她獨自一人在大山上把我們兄妹四人撫養成人，那種堅定、勇敢和艱難是現代都市人難以想象的。從我記事開始，母親一直都很忙碌，只有夜深人靜時，她才有空吸上一支煙。

寒冷的冬天，我盼望著下雨下雪，因為只有在那樣的天氣，母親才會有空在家。一家人圍著火籠烤火，母親一邊為我們做著布鞋，一邊給我們講故事，還會情不自禁地哼唱歌曲。唱得高興時，母親就會自然而然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燃，然后深深地吸上幾口，一支煙也就去了三分之一。那時，母親是家里的一棵大樹，我們也不懂得吸煙的危害，四個兄妹就在母親的云里霧里，無數次地憧憬起美好的未來。

在我16歲時，父親因為一場大病忽然離世，一家人悲慟不已，母親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煙也抽得比以前密了。幾兄妹商量后，決定接母親進城。在我們的再三勸說下，母親非常不舍地賣了老房，告別大山，和哥嫂住在了一起。進城不久，母親就發現哥嫂的生活并不富裕，加之單位又鼓勵職工買房，日子就越發地艱難。母親為孩子們擔憂著，她開始尋思自己能夠做點什么幫助哥嫂減輕一些負擔。母親沒有上過學，識字也很少，思來想去，決定擺個煙攤賣煙。

母親的煙攤離家不遠，由于從不賣假煙，政府進進出出的人都喜歡在她的攤位旁歇息聊天，所以人氣很旺，生意自然不錯。然而，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或許是對煙草的進一步了解，或許是因為聽說了太多吸煙導致的各種不幸，母親吸煙反而沒有以前厲害了。

母親越來越老了，隨著孫子孫女的出世，我們強烈要求母親不用再擺煙攤，同時也希望母親戒煙，理由自是很充足：吸煙有害健康，對身體不好。全家人都受害于二手煙，對小孩子的傷害大。

母親愛煙，但是她更愛自己的親人。

母親的戒煙過程很痛苦。她說，都抽了幾十年了，怎么戒得掉喲。其間，試了很多種方法，好似戒掉了，但時而又在自己的房間里默默地吸，一旦發現，她就對外宣稱已經戒掉了。不過確實是比以前少抽多了，只是偶爾為之。

就這樣，一晃又過了十多年，孫子孫女們也陸續上大學工作了，母親時常獨自在家，她吸煙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索性不戒煙，大膽地抽，而且相當厲害，每天有時候不止一包煙。

逢年過節，但凡有親戚朋友前來看望，大多都會捎帶些煙來送母親，這時，母親就會像收到寶貝似的眉飛色舞一番。母親也會從枕頭下拿出一兩包平時都舍不得抽的好煙來招待，似乎這就是她最好的待客之道。

前年，母親的病情一下加重，醫生叮囑一定得戒煙，否則就有生命危險。全家人這下急了，給母親下達最后通牒，不準再吸煙，并把她的煙給藏了起來。

我也苦口婆心地給母親做思想工作，可是母親就是不領情，反而振振有詞地反駁：“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抽個煙會抓子嘛。”雖然全家人嚴厲監督，甚至有時候唱黑臉，但是母親依然顧我地抽著煙，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心里對母親也是滿肚子的意見。直到再一次住院的經歷，才讓我對母親吸煙的態度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去年冬天，母親因為再次病重住進了醫院，并下達了病危通知書，哥嫂聽說病情很重，趕緊通知了幾兄妹，我急急忙忙趕回縣城，守候在母親的床前，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里又氣又急，因為醫生的話還在耳畔：“這次病重給她抽煙有很大的關系，真的不能再抽煙了。”

母親看我著急的樣子，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膽怯得有些自責，但始終一言不發。夜深了，母親蜷曲身體讓出一些位置，堅持要我在病床上休息一會兒，說因為她住院把我也累著了。

半夜三更，我被熟悉的味道熏醒。睜眼一看，母親居然靠在病床上吞云吐霧，她一只手夾住煙，一只手無力地垂下來，骨瘦如柴的身體虛弱不堪，無力又無助。再也伸不直的背彎成了一張弓。頭發已經完全白了，稀稀疏疏的。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了往昔的神采。眼瞼耷拉下來，眼睛空洞無物，呆呆地看著前方。

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審視過自己的母親了。母親是什么時候變成了今天的模樣？她年輕時候可是出名的漂亮和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我心里一酸，沒有言語。母女連心，她竟然快速從恍惚中醒來，一看我的表情，立即把煙頭掐滅。我心平氣和地輕聲問，都病成這個樣子了，為什么還非要吸煙呢？

母親重重嘆了一口氣說道：“四妹，不是我真的離不開煙，也不是我不知道抽煙有多大的危害，我現在都八十了，眼睛不好使，看電視圖像模糊得很，耳朵也不中用，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行動又不方便，下樓困難。你大哥二哥整天忙，三妹和你長期在外，一天到晚就我一個人在家，沒有人說話，我感到很孤獨，只有抽煙解悶。加上我一身的病，有時候疼痛難忍，晚上常睡不好，感覺抽煙能轉移一下病痛。我抽煙給你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實在對不起了。”

我的眼睛一下濕潤了，拉著母親粗糙而滄桑的手，輕輕說道：“媽，我懂了。”

從此以后，我就盡量地抽時間回老家陪母親，每次也會買上一些煙，母親高興地說：“還是我閨女懂我，孝順！”

物質生活的提高，已讓我們再難有臥冰求鯉的事情發生。而大多數子女表達孝順的方式也通常是給錢給物，卻忽視了父母的精神需求和一些特殊的生活習性。如果，一切努力都已無法改變，順其自然，也許是表達孝順的另外一種方式。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