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盤讀心

眼前，我看不出一點兒門道：

一只比課桌略大的沙盤，綠漆邊框，白細沙子，小起伏小蜿蜒的沙丘，中間是座褐色小山，像一個小盆景，長出兩株綠樹，一高一矮，高不過圓規，矮若三葉草，都是塑料的。圍繞小山的是塑料玩具，一只熊貓，一尾海豚，一匹白馬，一頭老虎。熊貓和海豚仿佛在交頭耳語，老虎伏在小山旁，虎頭朝著熊貓和海豚方向，它們隔著沙丘。那匹白馬在小山那邊，踏沙飛奔的樣子，朝著相反的方向……

“康老師，您擺出的是什么畫面呀？”我倚靠在爸爸身邊，小聲問康老師。

“不是我擺的，是我一個學生。”康老師站在對面，一頭烏發梳理出高聳的發型，絲絲不亂，她的膚色和氣色真會保密，不肯透露她的真實年齡。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康老師。第一次是在周叔叔家。高考逼近，我領教了“亞歷山大”的厲害，睡不好，上課有些恍惚，脾氣有時像麻辣火鍋，有時像北極冰窟，我讓爸媽充分領教了我的“截心掌”，他們受不了，要給我找心理醫生。周叔叔給爸媽介紹了康老師，一位一級心理咨詢師，我第一眼覺得她像一位愛老來俏的大媽。現在，是我第一次來到康老師任教的學校，離我在讀的學校三十里，是一所特訓學校，說得難聽點，就是問題學生扎堆的學校，工讀學校。

康老師將我和我那臉色與神經都緊繃的爸爸領到了這個沙盤前。

“這是我輔導過的一個女生擺的。知道你要來，我給她復了盤。從她所擺的幾樣動物身上，你能看出什么來嗎？”

我搖搖頭，爸亦無語。

“沙盤中的物件看似隨意擺布，其實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指揮這位女同學，教她把熊貓、海豚、白馬、老虎這樣擺，不那樣擺。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這幾件動物所對應的關系，它們暗示了這位女同學當時怎樣的心理狀態、家庭狀況？”

我好奇地盯著沙盤中這幾樣呆頭呆腦的塑料家伙。

“海豚代表了這位女同學，熊貓代表了她外婆，白馬嘛，代表了她父親，至于老虎，你肯定能猜出。”

“她媽，一位母老虎。”我忍不住笑了。

康老師臉上的笑一閃，好像還在臉上，卻看不見了，她說：“這位女同學四歲時爸媽離了婚，一直在外婆身邊生活，長得漂亮，會跳拉丁舞。她媽將她接回去讀初三，她和她媽的關系變得緊張，越來越緊張，她一刻也不想待在媽媽家里，曾經要別人冒稱她爸通知學校讓她退學。”

“那她為什么不繼續待在外婆家？”我不知怎么想到了外婆。

“她想待在外婆家可不成呀，外婆生病已去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說不出話，卻總是不咽氣，直到看到她，抓到她的手，才放心落氣。”康老師周身的氣場一時仿佛凝止在沙盤邊側。

我喃喃說：“她很懂事的呀，怎么成了問題女生？”

“只有心理咨詢才能解開她的心結、你的疑問。給你看一樣東西。”康老師轉身，從明凈、整齊的書柜里取出一個本子，我常見常用的作業本，約三十張內頁。

翻開，一個女孩子特有的娟秀的字跡躍入眼簾：

雖然我只16歲，但我的壓抑和我的年齡不成比例。

我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我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擁有一個完整的家？他們海誓山盟，最后還是離婚。他們種下的因。為何要我承受那果？曾經我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可如今他們已沒有了愛情。我又算個什么東西？家分裂成一只斷裂的船，爸爸在船頭，媽媽在船尾，而我在船中間，我無論跑到哪頭，船都會翻。我只能孤獨地站在那里，想我外婆。后來，我逃學，離家出走，徹夜不歸，外婆大街小巷找我，四處向人打聽，我一天不回家，她就找一天，有時找不到。她就在大街上像小孩一樣大哭……

關于友情，怎么說呢？我突然有了一大堆朋友，男的女的，在一塊瘋玩，我就可以忘記媽媽那張苦瓜臉。有次，幾個朋友到我奶奶家找我，她們化了妝，穿著時尚。奶奶認為她們把我帶壞了，罵她們，趕她們走。我那群朋友當然也很不服氣，和奶奶對罵，可她們罵不過奶奶。奶奶的嗓門特大，一條街都聽得見，蓋過了汽車聲。

關于愛情，也許我不太適合談這個話題，但我這個年紀難免會對異性產生愛慕之情，上初中以來，我談了兩次戀愛……

我的臉是不是堆滿了火燒云？我有點恨自己，像做賊一樣偷看別人的隱私。

康老師把我從窘態里解脫了出來，她的聲音很慢：“這一本都是這個女同學做內觀心理訓練時的真實記錄，是她在一個封閉空間里記下來的，一個人在里面待了三天三夜！三個月后，她解開了心結，回歸到了學校和家庭，現在，她是一名首都師范大學的學生。我們學校每年都要招收四五百名這樣的學生，他們來自全國各地，遠的來自新疆、內蒙古、香港、臺灣，他們絕大部分都成功轉化，回到了學校、社會，成為了正常的學生、公民，像你一樣。接下來，請你放下別人的故事，到沙盤前來，看著櫥柜里擺放的東西，有人物，有動物，有器物，多種多樣，你可以隨手選取，隨意在沙盤上擺布，別緊張，放松自己，手是你的，手隨心走吧。”

我怎么可能不緊張？抬頭，我掃見一排排小物件，有玻璃的，鐵皮的，塑料的，橡膠泥的，好多種動物、車輛、小掛件，好幾盆小花小草，一大幫玩具娃娃，仿佛矮人國在舉國集會。我一眼看見了一個懸掛著的布囡囡，她右腳下方，是一面長著兔子頭的玩具時鐘、一只貓頭鷹面具。我會挑選它們來擺我的沙盤游戲嗎？它們又會泄露我什么樣的內心秘密？

我的手好像在伸向“勇敢者游戲”那樣的棋盤……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