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1

2006年，他離開的那個冬天，在我記憶里格外冷。我身上沒有錢，連孩子的奶粉錢也沒有。這不能怪任何人。如果你十年前就認(rèn)識我的話，你應(yīng)該清楚我結(jié)婚前就開始做的業(yè)務(wù)——銷售二、三極管和IC，還在福永申請到了個體工商戶的營業(yè)執(zhí)照，成功開發(fā)過足以維持生計的穩(wěn)定客戶。電子產(chǎn)品生意開展得如火如茶的時候，我想到了“夢想”這個詞。是這個詞讓我將客戶全部交給了法律上稱為丈夫的男人去打理，主動放棄了經(jīng)營權(quán)，一門心思想要做自由撰稿人，讀讀詩歌，寫寫小說，順便生個孩子。

話說回來，那男人不可能帶走我所有的客戶，比如在西鄉(xiāng)三圍工業(yè)區(qū)的那一家就是。我一個好朋友在那做采購，使得他沒辦法代替我。正是這家客戶，給我留了“一線生機(jī)”。我說一線生機(jī)并不夸張，你可以想象一個女人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身無分文的焦慮。當(dāng)然，我有父母和三個哥哥，如果我的臉皮足夠厚的話，完全可以向他們低下頭來懺悔，說他們之前反對我結(jié)婚是對的，我嫁的男人就是一堆狗屎，甚至還可以說得更狠一點(diǎn)——這樣的話，興許他們能多借點(diǎn)錢給我。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帶著孩子將原本住的地方退掉，換成單間，每月做點(diǎn)手工，不買罐裝而改買袋裝的奶粉，這樣熬一整個月就好了。到了第二個月，西鄉(xiāng)那家客戶要支付我兩千塊錢的貨款。

我是在福永新和村的出租屋里坐的月子。房東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年人，據(jù)說老伴早逝，多年寡居，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平時不來往，只在老人生病的時候偶爾露個面。老人不會講普通話，說一口地道的粵語，語速極快，怕人家聽不過來，說的時候習(xí)慣性連比帶畫。她對我顯得很熱情，只要碰見我經(jīng)過她門前，不管我愿不愿意，她都將我一把拉住，往她的房間里帶，若我依了她，她會麻利地從昏暗的里屋端出一些水果或零食，多數(shù)是面包之類的，我對她充滿了好感。我要搬走的時候，她叫來一個彪悍的兒子，沖我罵罵咧咧，抱怨我沒有將房間打掃干凈，說要扣我一百塊錢的房租押金。可我已經(jīng)用洗衣粉將地板拖了一遍，又用清水拖了三遍。我將頭低了一會，抬起頭來看向窗外。我聽見老人的兒子對她說：“這孤兒寡母的……”算是一種憐憫嗎？我咬著牙又望向天空，放棄了想要回那一百塊錢的想法。

我將我的女兒用布背帶捆在胸前，背著她出去找出租房。天快黑的時候，我們?nèi)缭缸獾搅艘粋€單間，在福永村。白天，我抱著孩子做一些手工活，活計是隔壁開小店的婦女介紹我去工廠拿的貨，比如給玩具娃娃剪線頭、手工鉚電腦連接器、十字銹等等。晚上，我抱著孩子寫小說，有時候?qū)⒓垟傇谕壬蠈?，有時候?qū)⒓垟傇谀敬采蠈?，一只手寫字，一只手抱孩子，那字寫得極丑，密密麻麻，我想也許只有自己才看得清。

拿到兩千塊錢的貨款后，我遭遇了劫匪，就在寶安大道邊上?！皡⑴c作案的有三個人，一個人開著無牌摩托車在旁邊等，一個勒住我的脖子，一個負(fù)責(zé)搶。他們打我、踢我，將我隨身包的帶子都扯斷了……”我在西鄉(xiāng)警區(qū)報警時頭痛欲裂，只能形容個大概，根本無法記清楚劫匪的樣子。

從警區(qū)走出來后，我身五分文，離福永還遠(yuǎn)呢。我想坐公汽回去，沒錢，想打電話向親朋好友求救，可除了那個男人的手機(jī)號，我不再記得任何人的號碼。

沿著寶安大道走的時候，我聞到灑過水的路面塵土仍在飛揚(yáng)的味道，模糊不清地想起剛出來打工的時候，我二哥帶我出去找工作，他站在路邊買玻璃瓶裝的百事可樂，用牙齒咬開瓶蓋，里面的氣體涌出來，開香檳似的。二哥是個極為樂觀的人，他在五金廠跟著模具師傅做學(xué)徒時沒有工資，工廠包吃不包住，他找了很久，才在離工廠很遠(yuǎn)的地方租到一個鐵皮房。我一直想問他是怎么做到按時上下班的，那些貧困的時期，他的雙腿是怎么走過那些黑暗的工業(yè)區(qū)的？他有沒有感覺到害怕，有沒有某一天像我這樣望著路燈后面的影子想要大聲哭泣？

我一直走，不停地走，從黑暗里循著有路燈的地方走，忘記了害怕和悲傷，拖著一雙不知疲倦的腳，一直向前。偶爾會有一輛不知名的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我聽見車輪不斷向前快速旋轉(zhuǎn)的聲音，想象著汽車?yán)镉袀€孩子正在安睡，小嘴微微向上翹，多么可愛。而我的女兒，被我寄放在她外公租的房子里，我出來的時候她外公還讓我早點(diǎn)回去帶她，有些擔(dān)心她沒有吃飽，擔(dān)心她意識到我不在身邊而長久哭泣。我擔(dān)心她尿濕了，而她外公沒能替她及時換褲子。

終于走到那間出租屋門口時，我聽到了不遠(yuǎn)處傳來教堂的鐘聲，整整敲了十一下。房間里傳出微弱的光，我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只有我爸媽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響。我的靈魂在這個時刻慢了下來，歸于平靜。

我沒有急著要進(jìn)那個房間，而是貼著門，我想喘口氣。也許并不是要喘氣，我只是要收拾一下臉上的表情。

手彎曲著正要敲門，我聽見兩個老人爭吵的聲音。

“這個時候還不回來，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你就是瞎操心！能出什么事？”

“你當(dāng)然不操心，你就只曉得心疼你自己！”

“我替她看了一下午孩子已經(jīng)對得住她了！我擔(dān)心有什么用？她當(dāng)初要是聽我們的，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你是不是想逼死她……”

2

我女兒滿周歲的時候，我媽的氣消了，主動幫我?guī)Ш⒆?，讓我趕緊去找工作。我不肯，說賺點(diǎn)稿費(fèi)、做點(diǎn)手工也能養(yǎng)活孩子。她堅(jiān)決反對，說孩子大一點(diǎn)后就得上幼兒園，現(xiàn)在不攢錢將來會過不下去的。半個月后，我應(yīng)聘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

進(jìn)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設(shè)計師柳青青，棉布T恤和棉布裙，清新得像晨光中的一株剛冒出嫩綠的芽。乍一看，還是個孩子。柳青青的話極少，開會的時候永遠(yuǎn)皺著眉頭在紙上畫著什么。據(jù)說她是廣美的高才生，水彩專業(yè)。她為什么沒成為畫家或者教畫畫的老師，這一點(diǎn)是同事們猜不透的問題。有人當(dāng)面問過她，柳青青一臉孤傲，未透露半個字。問話的人尖著嗓門在公司宿舍說：“保不定她壓根就不是廣美畢業(yè)的，即使是，也是被廣美開除了的。”這是個謎，無人知曉。

有一天夜里，我媽給我打電話，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我爸打了她，我聽見孩子尖銳的哭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握著話筒，我僵在那里。柳青青從上鋪探出頭來，對我說：“你想哭就哭出來，別憋著?！蔽艺娴目蘖?，宿舍里沒別的人，就她一個人。

離異，有一個女兒，今年六歲，在家鄉(xiāng)跟著外婆上小學(xué)。這是柳青青告訴我的關(guān)于她的信息。她說這是秘密，除了我，她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問她為什么會選擇告訴我，她笑了一下，那抹笑讓我一下子知道了答案。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我女兒一歲多，她現(xiàn)在也跟著她外婆……”

知道了柳青青的秘密，我們的距離似乎一下子就縮短了。上班和下班，我和她總是很默契地走在一起，我們并沒有嘗試做更多的溝通和了解，從不主動問對方任何問題。柳青青說過每個人都有不愿意揭的傷疤，我同意她這個說法。她從未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悲傷和難過，從來不哭，內(nèi)心平靜又強(qiáng)大。有好幾回，我們跟著策劃總監(jiān)去客戶那兒提案，她都表現(xiàn)得很出色，句句說到點(diǎn)子上。和客戶一起吃飯時也決不含糊，不該喝的酒一滴沒沾?？蛻舻氖置蛩娜柜諘r，她的手及時擋住了，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轉(zhuǎn)身就走。

柳青青走的時候，我還在被窩里昏睡。等我爬起來趕到車站，她坐的那輛火車已經(jīng)開出去了。留下來的字條上，她寫著：“好好保重。忘記我?！倍⒅@七個字，我完全不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么。后來，我打她的手機(jī)，語音提示該號碼已經(jīng)過期。

策劃總監(jiān)說柳青青走得很匆忙，連她之前一直惦記的兩千多塊錢的提成都沒拿。大家都覺得柳青青走得蹊蹺，相互打聽，試圖找些蛛絲馬跡出來。就連公司老板都現(xiàn)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他在開早會的時候說：“她就這么走了，可惜了。”這一聲可惜說得我心里很不舒服，那口氣像是在說一個剛死去的人。

柳青青離開后不久，我媽打電話給我，吵著要一個人回鄉(xiāng)下去。她說我爸在廣東變壞了，看著那些發(fā)廊里的小姐就變得不一樣了。而我爸據(jù)理力爭，說打開門做生意嘛（他開了個小雜貨店，賣一些零食、飲料之類的），你管來的人是做什么工作的，難道因?yàn)樗齻兪亲鲂〗愕木筒毁u東西給她們嗎？又說小姐的錢來得容易，出手也大方，賺她們的錢比較快。我媽堅(jiān)持說我爸有思想問題，兩個老人為此吵得不可開交。

我無法忍受我媽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哭訴，只得同意她回到鄉(xiāng)下去，而我自己辭職，回去帶孩子。向廣告公司的老總辭行時，他深深看我一眼，說：“小唐啊，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要往前看，往有亮光的地方看！”我愣了愣，一時竟然感動得有些熱淚盈眶，想不到他會對我說這么一句語重心長的話。可接下來，他說出了一個讓我錯愕的真相——柳青青自殺了。

“我喜歡那孩子，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爸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敏感、自負(fù)、倔強(qiáng)。她和她老公談戀愛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這個年輕人上進(jìn)、有夢想、充滿激情……可兩個人說離就離了，兩邊的家長都瞞著就辦了離婚手續(xù)。她父母覺得他們太把婚姻當(dāng)兒戲了，一度要跟她斷絕關(guān)系，孩子也不肯替她看。她為這事還割過手腕，沒死成，她父母害怕了，再也不敢責(zé)備她什么。她一向都特別自尊和要強(qiáng)。我知道，這些年，她承擔(dān)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背負(fù)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一個人默默走了這么久，早該走出來了才對啊！聽說前兩年家里還給她物色了一個不錯的對象，那男的比她小一歲，又從沒結(jié)過婚……她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老總說。

“說他不錯僅僅是指他從沒結(jié)過婚這一點(diǎn)嗎？”我問。

“也不能完全這么說?？赡阋仓?，這年頭連離婚的男人都想找個未婚的，更甭說沒結(jié)過婚的了。誰愿意找個二婚頭？你一個有婚史有孩子的女人想找個沒孩子又對你好的男人，談何容易？”

柳青青家里給她物色的那個對象，我聽她說過一次。是個冬天的夜晚，天黑得特別早。我關(guān)了宿舍的燈，躺在床上沒有睡著。我知道柳青青也沒睡，她在上鋪翻來覆去，像是有心事。忍了忍，我終于說出一句廢話：“冬天的夜晚特別漫長?！绷嗲鄧@了口氣，說：“對，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p>

我放棄了再說話的想法。沉默一陣，柳青青的聲音突然從黑暗里橫掃過來，她說：“我家里給我介紹了個對象。”我“唔”了一聲，等著她往下講。她卻沒有繼續(xù)往下說的意思了，兀自輕輕嘆了口氣。

我想起這件事來非常后悔。那天晚上我應(yīng)該也學(xué)她那樣，對她說一句：“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著。”或者讓她哭一場，她看到的命運(yùn)就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模樣……

柳青青，事過境遷后我寫下這些文字，希望可以透過流動的空氣告訴你，我們都是在黑暗里走得太久的人，總要適當(dāng)?shù)卣业揭粋€突破口才能對某些東西釋懷，真正放下。哪怕流著血也要剔除一些早已壞死的膿瘡，去除體內(nèi)的病毒，唯有這樣，才能活著——只有活著，活下去，才能找到生命的出口。

3

從廣告公司辭職出來，我?guī)е⒆又匦伦饬藗€一室一廳。手頭上攢了些錢，我心里盤算著是否做點(diǎn)小本生意，例如開家網(wǎng)店之類的。

開網(wǎng)店風(fēng)險不大，只是貨源是個比較大的問題。正糾結(jié)于此，我接到了附近一家廣告公司老總的電話。廣告公司的老總是三年前我在一次文學(xué)筆會上認(rèn)識的，出版過詩歌集。他在電話中說希望我去他的廣告公司上班，工資可以按我在前一家廣告公司的標(biāo)準(zhǔn)給。我說我若上班的話就沒人帶孩子了，去不了。他說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孩子大了可以送幼兒園，又說他的廣告公司與出版社、印刷公司都有聯(lián)系，有機(jī)會可以幫我出書。是后面這句話讓我動了心。

我去幼兒園問了一下，幼兒園的園長說我的孩子可以上小小班，一個學(xué)期五千多塊錢學(xué)費(fèi)，還不包括被子、校服等費(fèi)用。不過可以分期付。我一聽學(xué)費(fèi)就嚇了一跳。轉(zhuǎn)念一想，學(xué)費(fèi)這么貴，從長遠(yuǎn)來看，不上班是更加不行了。上小學(xué)之前，我的孩子總得上幼兒園啊。

去新的廣告公司報到的前一天，我將孩子送到了幼兒園。正式上班那天，公司老總顯得很熱情，他召集全體工作人員開了個短會，專門介紹新同事的加入。著重介紹了我，豎起大拇指，說他看過我發(fā)表的很多小說和散文。和我一起加入的還有一個男設(shè)計師，姓夏，中等個子，有著一臉讓人愉快的笑。

上了半個月班，我才知道公司的財務(wù)主管就是老板娘。有一天，老板娘和老板打起來，辦公用品掀得到處都是，椅子也砸出去了。同事說這樣的事隔三岔五就出現(xiàn)一次，對我吐吐舌頭，說：“習(xí)慣就好了。”我沒有問是為了什么，隱約聽見老板娘提到“百年潤發(fā)”發(fā)廊里的什么人，一邊哭一邊罵。

那天過后，夏設(shè)計師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他說不愿意看著一個公司搞得像個家庭小作坊那樣，又說老板不怎么講信用，生生扣了他一半的工資。他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說我要走也不是現(xiàn)在。附近不一定找得到合適的工作，可上幼兒園的孩子還等著學(xué)費(fèi)呢。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說：“樂觀一些?！?/p>

我說：“我會盡量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者?！?/p>

老板娘和老板經(jīng)常吵。同事們說每次都是因?yàn)榕说膯栴}。我看著板著臉出入公司大門的老板娘，足有一米七的身高，瘦，穿著時尚，五官清秀，夫妻倆站在一塊，老板娘在外表上還要略勝一籌。我記起剛來上班那幾天，她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敵意，絲毫未加掩飾，心里直納悶——她對自己的外表該是有足夠自信的呀。

不止一次，老板娘對我的穿著打扮提過整改要求。

有一天大清晨，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板娘過來了，我對著她微笑。她看我一眼，臉上一絲表情沒有。三兩步走到我面前，纖纖手指往我頭上一指，嚴(yán)厲地說：“以后不能戴這個上班！”我愣了愣，下意識去摸頭上的布發(fā)帶，不過是一塊用來束住頭發(fā)的布藝發(fā)圈，清湯寡面的裝束。

去文博會參展那次更離譜。老板說要穿得正式一些，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了一身職業(yè)裝，紫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裝裙，細(xì)高的皮鞋。緊趕慢趕跑到公司，老板娘的臉?biāo)氯?，尖?xì)的聲音沖我迎面掃過來：“今年穿這個顏色犯大忌！”

旁邊的女同事看不過去，說老板娘故意刁難我。我低下頭去，什么都說不出來?！熬彤?dāng)是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好了?！蔽倚睦锵搿，F(xiàn)在想起來，我性格里面摻雜了懦弱的部分，跟隱忍和不爭無關(guān)。

我小心地活著，盡量活得有尊嚴(yán)。我說有尊嚴(yán)，說的不是別人給予的尊嚴(yán)，而是我自己固守的那份尊嚴(yán)。

“很多東西必須交給時間去評判，不是嗎？”我對自己說。

某一天，老板娘在上班的時間打通我的手機(jī)，讓我立即隨她去附近一家咖啡館坐坐。掛斷電話后，我模糊地想象了一下她會對我說點(diǎn)什么。我單身的身份讓她覺得別扭，或者說痛苦，我知道。

我嚴(yán)格按照老板娘的要求，準(zhǔn)點(diǎn)到達(dá)了她選定的咖啡館。推開小包廂的門，她的臉顯現(xiàn)出來。滿臉堆笑，這是她從未對我顯現(xiàn)過的柔和。她對我說話前，先介紹了一味煲仔飯，說是很好吃，推薦我嘗一下。我依了她。她自己點(diǎn)了別的，還有一杯咖啡。咖啡端上來后，她問我要不要也點(diǎn)一杯。我說不用了。

食物端上來之前有一段空白，我看著老板娘，她什么都沒說。眼睛并不看我，也沒有看向窗外，而是盯在一個虛無的地方。她點(diǎn)的咖啡放在我和她之間的位置，冒出來的熱氣使得桌面上升了一層水霧。這層水霧將我和她生生隔斷在兩個空間。我不知道她打算沉默多久，心里默默希望這種寧靜能夠不被任何人打擾。

老板娘點(diǎn)的食物先端上來，她笑著對我說她有些餓，要先吃點(diǎn)東西。沒等我有所表示，她就開始吃了。吃了幾口后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分享她買的那份食物。她說的是買，我記得很清楚。我拒絕了。她猛然停下來，問我：“為什么？”她的表情一下子顯得嚴(yán)肅無比。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不知道她問的為什么是針對什么事情的，直到她又問了一遍：“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說出來的話干巴巴的。

“我不喜歡吃別人碗里的。”我說，盡量也表現(xiàn)出嚴(yán)肅的樣子。

透過咖啡制造出來的水霧，我看見老板娘再次笑了一下。我心里想，她笑起來可真好看。“包括什么？”她問，眼睛看著我。

“也許，包括了一切?！蔽艺f，眼睛也看向她。這一次看向老板娘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坐起來也比我高了一截。她掃向我的目光是俯視的。而我原本是用平視的目光望向她的，卻也像是仰視她。意識到這個，我的心顫抖了一下。只一下而已。服務(wù)員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們。

我的煲仔飯端上來，香噴噴的，勾起了我的食欲?？蛇€沒到飯點(diǎn)，正想開吃，老板娘笑著將置放在我面前的煲仔飯移到桌子的另外一個角。她說：“太燙了，等涼一會再吃。我們聊聊吧?！蔽曳畔驴曜樱槒牡攸c(diǎn)了點(diǎn)頭。

“不喜歡分享別人的——這一點(diǎn)很好，我也是這樣?！彼f。我不打算往下說了。她略微停頓一下，話鋒一轉(zhuǎn)，說：“一定也不喜歡別人分享自己的，對吧？因?yàn)檫@個，才離婚的嗎？”

“你問得太多了！”這句話差點(diǎn)就脫口而出，但我只是咽了咽口水。

“哎喲！你難為情了。”老板娘笑起來，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樣子。她整個人顯得輕松多了。后來，她又說了一些什么，我記得她說了她表妹和老板之間的事情，說她為此很痛苦，還自殺過，又說了百年潤發(fā)的一個姑娘，具體說了什么，我都忘了。不過，她最后說到的是她的兒子，說只要看到她的兒子，她就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4

這家廣告公司的業(yè)務(wù)以硬廣告為主，橫幅、刀旗、招牌一并給客戶做。給我印了名片，上面寫的職務(wù)是文案策劃，更多的時候被派出去招工、設(shè)計圖紙，甚至是校對排版。我?guī)缀鯖]有寫軟文的機(jī)會，卻著實(shí)忙。每天下班后去幼兒園接孩子，天早已經(jīng)黑盡了，我蹬著一輛從自行車修理店買來的二手自行車，雙腳發(fā)軟，渾身乏力。

我的女兒，她見到我時會不停地抱怨，說我去晚了，說她尿濕了褲子，說幼兒園的老師批評了她，說被幼兒園的孩子欺負(fù)了。她讓我別送她去幼兒園了。她說她會在幼兒園哭死的。只有一天，我去接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diǎn)多了，我的孩子看見我時柔軟地倚過來，她輕聲說了一句什么，只這一句，她便不再說話，不再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她的身體軟軟的，像是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我害怕極了，表現(xiàn)得手足無措，慌亂得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啊，我是個壞媽媽，我是個毫無用處的媽媽！

我向廣告公司的老板遞交辭職書的前一周發(fā)生了一件事。

我爸說他的舊書店（我媽回到鄉(xiāng)下后，他從收垃圾的人那里收購了一批舊書，將小店里原先賣的飲料和小食品撤掉，改賣舊書）一時申請不到營業(yè)執(zhí)照，辦不下去了。房東要他立即搬走，有人等著要租那店鋪。我還在沉吟著該怎么安慰他兩句，他就說他已經(jīng)叫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半個小時之內(nèi)會將舊書全部搬到我租的那間出租屋里去。

三十平方米不到的房間，舊書像摞磚塊一樣堆滿各個角落，更多的是堆在窗戶邊上，只留下一線光。我原本自認(rèn)是個極愛書的人，那一刻卻看都不愿看它們一眼。那些舊書，使得狹小的房間散發(fā)著奇怪的味道一一酸、霉、腐，它們直直向我壓迫過來。擁堵、窒息、黯淡，我煩躁得幾乎要跳起來。如果可以，我心里喊起來，我要把這些書全部丟到大街上去填路。是的，就是要將書拿去填路，填一條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的道路。

我該如何準(zhǔn)確地形容那個房間才好？潮濕、陰冷、昏暗，布滿了死亡的味道。

兩張破舊的木床對開在房間靠墻的兩邊。我睡的那張是前一屆租客留下來的木床，一邊的床腳和床架略為畸形，上面的三塊床板凹凸不平。我將木床拆了，想修好它。每個床腳和床架的接口處都少了一個合適的螺絲。我牽著我的女兒去五金店配螺絲，沒找到特別合適的。將螺絲拿回來后又發(fā)現(xiàn)沒有合適的工具，連把老虎鉗或者螺絲刀都沒有。我對修理一無所知。我爸在邊上看著一言不發(fā)。他搬進(jìn)來的時候我說過，我不愿意和他擠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我說：“你有錢，你為什么不能單獨(dú)去租間房子住呢。”他恨透了我這句話，罵我是天底下最不孝順的女兒。

罵歸罵，我爸仍然住了下來。父女倆相處起來，拘謹(jǐn)，壓抑，沉悶。我上班后，他就在出租屋里替我?guī)Ш⒆印?/p>

廣告公司的老板娘在我提出辭職后的第三天，給我結(jié)清了工資，滿臉都是爽朗的笑。從廣告公司出來，我深吸一口氣。灰塵、汽車尾氣、城市上空飄浮的不穩(wěn)定情緒，人與人擦肩而過陌生而熟悉的況味。離開，我想到這個詞，將眼睛使勁睜大，望向遠(yuǎn)方。

我爸對我辭職的事很生氣，他讓我告訴他，我到底對自己今后的人生有著什么樣的規(guī)劃。我沉默，就如他也從不嘗試對我說他的想法那樣。我估計他是想幫我?guī)Ш⒆樱米屛覍Ｐ纳习?，攢些錢。我想跟他講講廣告公司那個漂亮老板娘的事，講她約我去咖啡館坐坐時我對她產(chǎn)生的憐憫?？梢粫r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講起。我也不一定講得清楚。更重要的是，我爸他一時還聽不進(jìn)我說的任何話。

“一個女人，婚姻失敗了，就徹底完了！”我爸將這句話狠狠砸向我的時候，我沒有覺到悲傷和痛苦，就連一絲想哭的意思都沒有。我并沒覺得難受和委屈。他見我面無表情，氣得一跺腳，甩門而去。他一定覺得我已經(jīng)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

我打電話給遠(yuǎn)在肇慶的二哥，電話那頭傳來我媽的聲音。我才知道她從鄉(xiāng)下去了他那里，替他帶孩子。我媽一聽說是我爸在替我看孩子就罵起來，說那老頭子就是好吃懶做，人家六十歲的老頭還在鄉(xiāng)下刨地呢，他倒好意思洗干凈腳上的黃泥巴享清閑。

掛電話之前，我媽一再囑咐我不要理我爸，她甚至說了要和我爸離婚的話，嚇唬我說若我再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要和我斷絕母女關(guān)系。我沒有跟我媽說我也不想讓我爸長期幫我看孩子的話。

二哥希望我離開深圳，去肇慶找份工作。這樣一來，我的孩子和他的孩子有了伴，還可以由我媽一并照顧。他為此打了個電話給我爸，說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的諸多不便。我哥說我已經(jīng)夠累了，希望我爸能給我留一點(diǎn)私人的空間，讓我可以適當(dāng)?shù)卮跉?。不說別的，至少是在想哭的時候可以自己躲起來好好地哭一場。我二哥相信我。他說只要我愿意，我就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再稍稍努力一把，我完全可以合理安排好以后的人生。賺錢、做飯、帶孩子，這些算得了什么？

我爸選擇了妥協(xié)。他從我租的那間出租屋搬出去，另外租了一間房子，就在福永大道邊上。他不僅租了房，還買了一輛三輪車。每天黃昏的時候，他往三輪車?yán)镅b好書，拉到路邊去。往路邊鋪一塊長方形的塑料墊，再鋪一層布，將舊書碼齊整，薄的書賣兩塊，厚的五塊或者八塊。有一回，我去路邊找他。老遠(yuǎn)就看見他蹲在地攤邊，一只手無力地垂著，一只手拿著一小截枯枝在地面上畫著什么。我已經(jīng)走到他面前了，他還沒發(fā)現(xiàn)我。

我喊他，他看我一眼，目光顯得呆滯。我心里痛了一下。他問我：“你過來干什么？”我想說我來看看他，沒說。我說：“路過?！彼麤]有問我要去哪里。我想勸他回到鄉(xiāng)下去。話說不出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肯回到鄉(xiāng)下去。

我在書攤前默默待了一會。我的孩子抱著我爸的脖子，要他帶她去廣場那玩。他不肯，哄她，讓她自己先玩一會，他說要是她聽話，他會給她買玩具。我女兒信了他。

我爸問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說就帶孩子。他并不看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道路上偶爾才路過的行人和時不時疾馳而過的汽車。良久，他的聲音顯得突兀。他說：“有一個經(jīng)常來我這買書的男人，河南人，長相標(biāo)致。上次從你那搬出來時，他騎自行車從我門前經(jīng)過，他看見你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抱一疊書?！彼室庑稳莸米匀缓痛致裕犜谖叶飬s如此詳盡而刻意。

“他離過婚，和前妻沒孩子?！蔽野终f。這是重點(diǎn)。我立刻猜到了他要說什么。我說這兩年還不打算考慮這個問題。我爸一下子火起來，他說：“你以為你還能嫁個什么樣的？找個離異有孩子的，你得做后媽；找個沒結(jié)過婚的，人家遲早有一天會嫌棄你是個二婚?！?/p>

我想不到我爸會生那么大的氣。我看著他不說話。停了一會，他的態(tài)度不那么惡劣了。他說：“一個家里怎么能沒有男人呢？”他說話的樣子顯得蒼老。

我無意識地嘆一口氣。我爸看著我女兒說：“就算為了孩子著想，也該找個男人啊……等孩子長大了，你就是想找，孩子也不一定能接受。也不一定找得到了！”我看他一眼，說得狠了點(diǎn)，我說：“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爸氣壞了，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想緩和一下，我說除了帶孩子，我還能寫小說和散文。我說就上個星期，我的小說還發(fā)在了《打工文學(xué)》周刊，稿費(fèi)有七百多。我說，我會寫更多的作品出來，我的作品會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報刊發(fā)表。順便，我跟我爸談到了我的文學(xué)夢想。我說我能看到遠(yuǎn)處的光，縱然微弱了點(diǎn)，可憑著這一點(diǎn)微光，我也能前行，可以走得很遠(yuǎn)。

“好吧?！蔽野滞送炜?，無奈地說：“如果你既能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又能照顧到孩子，我就回到鄉(xiāng)下去，不再管你了?！本驮谖野终f這話后的第三天，一個溫暖的早晨，在福永街道辦上班的文友打電話給我，問我愿不愿意參與《福永志》的編撰工作——“書編得好的話，你就有機(jī)會留在街道辦工作，既能上班，又能照顧孩子?！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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