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在座的作家中,我是年齡最大的,我今年77歲,老人講話嘛,有時候有老人的一套固執(zhí):人生啊、文學(xué)啊、創(chuàng)作啊,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就說改不掉了,也不想改,就不應(yīng)該改,所以文學(xué)強調(diào)一些東西,已經(jīng)是固化了,但中心意思我還是強調(diào)一點———生活對散文作家的重要性。
我先講一件事,上個禮拜,我到了湖北隨州的桐柏山,我都不知道那叫桐柏山,突然空中放了一首歌,叫《妹妹找哥淚花流》,因為這首歌我會唱,我喜歡的,是我的一個戰(zhàn)友寫的。
記得去年,我們?nèi)チ艘粋€山谷,叫包谷樸,這山經(jīng)營得非常好,有個人投資了好多,現(xiàn)在等于在山里修行吧。我就有意引著這個話題,讓他給我講了桐柏山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事,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感想了嘛,馬上想寫個東西,但這個東西還寫不出來,他就給我講包谷樸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我們解放軍傷員的故事。聊的過程中,有一個炎黃研究會的會長說,下面那個山叫龍鳳沖,為什么叫龍鳳沖呢?它是中國南北分界線一個很天然的村莊,北方是龍圖騰,南方是鳳圖騰,它這個就叫龍鳳沖,是大禹治水時的故鄉(xiāng),他就給我講了禹離開故鄉(xiāng)十二年以后,他的妻子在這里盼望他回來,丈夫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地方很豐富,但是腦子里還很亂,真應(yīng)該寫這塊地方,但不知怎么寫,我回來以后一直在考慮,我當(dāng)時就說了,我說我要寫個散文,說不定這個散文還能起到廣告作用!雖然這些人到過這里,但不知道桐柏山這個地方曾經(jīng)拍攝過《小花》這么一部電影,還有李谷一唱的《妹妹找哥淚花流》這么一首歌。
桐柏山是一個給人溫暖,給人力量的山,包括大禹的故事,包括《小花》給我們講述的那個故事,我當(dāng)然是用《妹妹找哥淚花流》去串它的,我就告訴人們,我們在這樣一個地方,有好多事情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很遙遠了,我們把曾經(jīng)熱愛過的事物、熱愛過的人,重新再愛一次,這樣的話,你對生活,對現(xiàn)實生活就有新意,就感覺很幸福。
我想,我們作家對生活的積累太重要。有些時候積累的,當(dāng)時不一定能用得上,說不定某個時候撞了你一下那個靈感,它就有用了。我這幾年特別有這種體會,我寫的青藏高原的題材,就是把過去的東西翻騰出來,它說不定在某個時期把你觸動了之后,它變活了,它發(fā)酵了,過去可能覺得很平平常常的一件事,但今年你重寫,你站的高度、你站的角度不一樣的話,你看過去的事就會不一樣。
接著,我給大家談?wù)勛约簞?chuàng)作的散文《背心》。那是我五六年前寫的,我覺得今天重新寫它,感覺就非常非常不一樣。一個是我對它的認識深刻了,再一個通過它,我可以看到好多圍繞背心的一些事,過去呢,我是做不到這樣的,因為我的認識有限,我的生活經(jīng)歷有限,我站的角度、認識生活的角度有限,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因為我搞創(chuàng)作起碼有五六十年了,對人生的積累、文學(xué)的積累、思想認識的積累、寫作技巧的積累,它都不一樣了。
我有意識地積累生活大概開始于1960年。當(dāng)時,我在團里是個汽車駕駛員,就是在西藏開車的嘛,后來就當(dāng)文員、干事,在五六年后,就提干了嘛,提干后七幾年就調(diào)到北京來了。大概是60年代初有一天,我就看到我們汽車團里有一個干事,他當(dāng)時有一個筆記本,很小的筆記本,他在上面寫了三句話,叫:“看到了,想一想,記下來。”這三句話在今天看來就是小兒科,但那時候我看到這三句話后,內(nèi)心就特別地欽羨,特別地對我有啟發(fā)。這個人也是搞文學(xué)的,后來也沒有寫出很厲害的東西,因為他是文學(xué)青年,比我要大五六歲,我那時候還沒有提干,是一個見習(xí)助理員。看到以后我就想,他怎么能想出這么三句話!
對這三句話各個時期有不同的理解,一直到現(xiàn)在,或者前五六年、七八年,我有一個更新的理解,那時候的理解,要看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到什么都往你懷里摟吧,圍著窗戶坐吧,不想別的,那時候毛主席就提倡多思嘛,毛主席給哪個大學(xué)的題詞就是多思,想了不行還要把它記下來,我就開始記日記,我的日記當(dāng)時記得非常多,現(xiàn)在也特別珍惜。我就想,等百年以后我的日記怎么辦呢?看了以后真的是這么想,我在青島的時候,我都發(fā)愁啊,那日記怎么辦呢?那時候就是拼命地寫日記,每天都在寫,我現(xiàn)在不堅持了,自己也懶了,覺得寫日記沒用,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有用啊。
“看見了,想一想,記下來。”我從60年代初知道這三句話后,就一直生活在這三句話當(dāng)中。關(guān)于怎么看,我也有不同的看法和思路,關(guān)于怎么想,我也有我的想法,也有我不同的理解,接下來就是創(chuàng)作了,把生活變成文學(xué)。看也好,想也好,寫也好,積累生活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我拿了一個小冊子,就想讓你們看一看,我積累的煙盒,沒有一千種也有幾百種,我是從1992年開始集煙盒,那時在敦煌鳴沙山上,我撿到一個“飛天”煙盒。從那以后,開始積攢煙盒,有意識無意識地積攢煙盒,后來慢慢地?zé)熀蟹e攢多了以后,到了一定的數(shù)量以后,裝在一起,我現(xiàn)在有十幾本,我給你們念一下,“天女”“散花”,你看這倆碰在一起了,好吧?這兩個都是相差一二十年啊,你沒有這個長期積累不會有這個。第二個是“嫦娥”“奔月”,這也是兩個時期,相隔十多年二十年。再一個“良辰”“美景”,“花好”“月圓”,“丹鳳”“朝陽”,“金雞”“報曉”,“孔雀”“開屏”,“吉祥”“如意”,等等,什么“飛雪”“迎春”,“龍飛”“鳳舞”,“萬紫千紅”“滿園春”。
2001年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有幾十年沒在家里住了,那一年,我非常想睡一下老家的土炕。早晨四五點的時候,村里的雞叫啦,第一只雞叫了以后,接著沒有幾分鐘村里的雞都叫了,一下子我覺得那種感覺特別好。這個“金雞”煙呢,現(xiàn)在還有,“報曉”煙早就沒了,我馬上就想到了“金雞報曉”這個詞了,我回來以后就找那個“報曉”,“報曉”不容易找啊,“報曉”這個煙早就沒了。我翻啊翻,找出兩個版本的“報曉”,然后我從這里開始對它延伸擴大,搞成了什么“丹鳳”“朝陽”啊,“天女”“散花”啊,“嫦娥”“奔月”啊,光這些組成一個詞的,我有五六本。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呢,就是我們生活的積累到了一定的時候,一撞的話,火花就出來了。
生活積累,是文學(xué)素材的源泉,或者是積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資料,但從根本上來說它是人生的積累,財富的積累,更多地經(jīng)歷一些事情,凡是有條件的地方、有條件的時候,盡量地自己去經(jīng)歷一下。沒有反復(fù)的生活積累,你對生活的認識就很膚淺。你只有不斷地去豐富自己,去開拓自己的生活的面,生活的領(lǐng)域,到了一定時候它就爆發(fā)了。長期積累,偶然得之,就是這個道理。
積累資料,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不行,說不定過了十年八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這些死的資料就變成活的了。前幾年《新民晚報》的編輯給我打電話,說王老師你寫西藏有完沒完,我說,沒完啊。現(xiàn)在回頭看我發(fā)表的150多篇散文,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寫西藏的,為什么呢?看見一個東西,就會勾起我一個想象,勾起一個聯(lián)想,這個聯(lián)想把這一塊那一塊串在一起,那就是一篇文章。
在積累資料時,不要有那種短期行為、短見,你要放開眼光,什么時間用你不要管,因為你獻身文學(xué)的話,你總要有這種長期打算。我現(xiàn)在看到我的資料,我覺得人要是重新活一次多好啊,那些資料都可以用,都可以寫出來。我要看一看我積累的那些資料,青海湖我積累了一本,那青海湖我能寫好幾千篇散文,而且寫得還很棒,因為青海湖咱不知去過多少次,也住過很久。90年代在上海一個叫什么東方的出版社,專門出大散文,我就寫青藏高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什么無人區(qū)、紅柳灘、藏羚羊、可可西里、拉薩火鍋、青海湖,它對這些感興趣死啦,他讓我快點寫,我最后終于沒寫完。無人區(qū)寫了,紅柳灘寫了,可可西里寫了,后來關(guān)于可可西里我專門寫了一本書。青藏線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包括青海湖,我一直沒有寫散文。我有一個很好的文友,他現(xiàn)在就在青海湖自然人文辦,那么個刊物,要我采訪,但這個計劃我也放棄了,沒有這個精力了。
每個人有個生活根據(jù)地,但是要加深對這個生活根據(jù)地的認識,你還要走出這根據(jù)地,站在另外一個領(lǐng)域,看你這塊文學(xué)根據(jù)地。這樣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看得更深刻一些,看得更多一些。
譬如八十年代末,我到首鋼去了幾次,都是逢禮拜去的,有兩天在部隊上班,干我本職工作,有三到四次到首鋼去住。因為當(dāng)時首鋼的改革,是全國第一家,試點單位,全員承包。當(dāng)時首鋼承包的時候,首鋼已經(jīng)很衰敗了,衰敗到?jīng)]有辦法給國家交稅了。周冠五講全員承包,不要個人承包,我們首鋼人把首鋼承包了。當(dāng)時呢,給國家每年交稅是3.7億,周冠五的承諾是:“我要賠了我也交3.7億,我要賺了以后我也交3.7億。賠了以后我砸鍋賣鐵給你交3.7億,賺了以后你不要眼紅,只能給你交3.7億。”經(jīng)過十年,首鋼成了中國最富的一家企業(yè),首鋼搞得非常好,把世界上好多的鋼鐵企業(yè)都兼并了,包括美國的一家鋼鐵修理公司,首鋼干得非常好,首鋼的工人很富啊!
我業(yè)余時間去了三年,就寫首鋼。我那時候血氣方剛嘛,開始的時候,周冠五不理我啊,不見面,但我就是不放棄,找他們的辦事員。他們問我有什么條件,我說沒什么條件啊,讓我去了解你們首鋼改革就行了。他說你還有什么條件,又有個女同志跟我個別談,說老王啊,你到首鋼來還有什么條件?我說沒什么條件啊,你讓我去采訪,我要了解你們改革啊,你必須讓我了解你們改革啊!當(dāng)時,他們是24個企業(yè),全國各地兼并了好多,包括洛陽垃圾場啊,這個那個都兼并了,包括北京的好多都兼并了。他們就說那你來吧。當(dāng)然,我來采訪以后,他們對我還是比較客氣的,他們的黨委會我可以去聽,但周冠五單獨跟我不談。
周冠五這個人很牛啊,他是冶金部部長,兼首鋼黨委書記、董事長。他能把首鋼承包了,得有多大的氣魄啊!他的口號就是:“我不信社會主義干不過資本主義。”十年的時間,他把首鋼搞得那樣好,了不得啊。當(dāng)時,雖然北京市委反對得最厲害,但是鄧小平支持,走不動了,鄧小平就批示一下。為什么走不動了?國家不給他政策啊,當(dāng)時國家拿大頭,企業(yè)拿小頭。但1989年以后,這種局面打破了,把大頭留在了首鋼,這原來有協(xié)議啊,你有意見也不行。他們就給你找茬,找首鋼談話……我都寫了這個過程,我故意這樣寫,寫了讓他們看。
我寫完以后,周冠五也退休了。朱镕基上臺后對國營企業(yè)一刀切,收回了首鋼的各種批文。首鋼原來有外貿(mào)自主權(quán),也有銀行,華夏銀行原來是首鋼的,很快國家控股51%,現(xiàn)在的華夏銀行還在,對外貿(mào)易自主權(quán)也收回了。我那本書出來叫《首鋼十年改革之路》,周冠五改成《周冠五與首鋼》。當(dāng)然首鋼審核通過了,到北京出版是很難的。天津文藝出版社有個鄭老板,因為他對首鋼了解,他敢出。北方文藝出版社給我出了。書出版了以后,我的一個朋友說,老王啊,你真傻,我們再三問你當(dāng)時有什么條件,就問你要多少錢啊。我這本書出來以后,《北京晚報》有位記者寫了一本書,專門給我寫了一篇文章,寫我到首鋼去什么條件都不要,當(dāng)時企業(yè)的口號是“防火防盜防作家”,作家到企業(yè)里面去要錢啊。他說,王宗仁到首鋼的時候沒有提出這方面的條件。這本書,后來還開了一個很大的研討會,不是文學(xué)界開的,而是對首鋼的改革有了解的專家,包括文學(xué)里的一些評論家也去了,通過這個會宣傳了首鋼。
曾經(jīng)一個很有名的記者,他寫首鋼寫到一半時,被周冠五趕出去了,不讓他寫了,還有一些作者想寫,覺得沒法寫,研討會那天,這些人都來了。還有一些企業(yè)家來到了說,我想看看這個王宗仁長什么樣,他竟敢寫首鋼。因為首鋼當(dāng)時舊的體制和新的體制,每一步都在撞車,走一步撞一次,給你個政策往前走一步。我去的時候,首鋼的利潤大概是不到十億吧,我走的時候,他留在首鋼的大概是一百多億了。利潤已經(jīng)是這個水平了。我在報告文學(xué)后面專門有個表,哪一年的利潤是多少,在后面附著。
從周冠五的身上,我看到了另一個人必須寫:慕生忠。
1954年,國家還沒有修青藏公路,這是多大的一個事啊。慕生忠,自己要求修了這條路,用了74天時間。當(dāng)時,彭德懷給他的任務(wù)就是說,你給我把路修到拉薩就行啦,不要把汽車抬到拉薩,就是路上遇到河你要架橋,遇到山你要開洞。這是一條便道,一條簡易路,我寫了一本散文集,反映青藏公路通過四次大修,越來越好。《青藏線》這本書反響平平,我也是沒寫好,但是在他們慕生忠的家族里面,引起了強烈的反響。2013年,突然有一天,一個女同志給我打來電話,說你是王宗仁老師嗎?我說是啊,她說我是慕生忠的女兒,但是我找了你好長時間,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說我們?nèi)胰烁兄x你,你寫了我爸,我們?nèi)胰艘娨娔恪K衅邆€兒女,她的親戚買了七本書,一人一本,約個時間讓我簽名。我當(dāng)時也很高興,說剛好下個禮拜中央電視要播這本書,從西藏找了一個人,從部隊找了一個人,來談這本書。那天她家人都集合起來了,看電視,談這本書,然后,我當(dāng)場給他們一人寫一句話。我那時候也是詩興大發(fā)啊,現(xiàn)場給每個人一句話簽名,和她們?nèi)液狭擞啊K呐畠航心絾㈧o,她們?nèi)乙恢毕氚涯缴倚耷嗖毓返氖拢缴沂震B(yǎng)兩個孩子,直到后來遇難……講了好多好多,我說當(dāng)時我沒采訪你們,這真是遺憾。這個書印了一次后,再也沒印。我給很多人說,慕生忠為什么不能拍成一部電視劇啊?修那么一條公路,困難多大啊。我舉一個例子,過昆侖山的時候,過不去,慕生忠背著東西到山頂上走,“咵咵咵”,你看,七步就過了昆侖山了,他是差不多從山頂過去,我們不叫它昆侖山,叫它七步山。他是這么一種人,就是這個英雄氣派,這種度量,多牛!這些,我都寫了《昆侖山應(yīng)該叫七步山》。實際上,現(xiàn)在過昆侖山需要一兩個小時。
你只有走出去你這個圈子,你再回過頭來看這個圈子,看你這個創(chuàng)作根據(jù)地,你對它的認識就會不一樣,你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力量,文學(xué)的力量,人生的力量。
我們積累生活,靠的眼力看,靠的腦力想,靠的腳力走,靠的手力寫,還有一件事,靠的嗅覺聞。我寫過一篇散文,叫《雪的味道》。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從甘肅的柳園峽谷,一直到拉薩大站,二十三個兵站,我一個個都非常熟悉,現(xiàn)在只剩下七個了,消失了的兵站我都知道,消失了的兵站的故事我都知道,閉上眼睛我都知道,而且我能聞到這幾座大山上的氣味,完全是一種心理作用,或者說長期積累以后,你就發(fā)生了。我每次到格爾木后,感覺就不一樣,聞到的氣息就不一樣,格爾木現(xiàn)在是個大草原,當(dāng)時我們?nèi)サ臅r候是個很荒涼的地方,現(xiàn)在聞到了柳樹的味道,楊樹的味道。靠這種感覺聞到以后,那也是很親切。譬如到了昆侖山后,我聞到了水的味道,那與瑤池、昆侖河有很大的聯(lián)系,聽到水嘩嘩地流,它沒有響,你也覺得它在響,它傳遞給你的水的那種味道,你就知道了。到了拉薩,陽光的味道,拉薩是日光城啊,我寫了好幾首詩,拉薩的日照時間長,一年四季不缺太陽,但到了那個地方覺得能聞見太陽的味道。
我今天給大家講的意思呢,我沒有文學(xué)理論,我只是有創(chuàng)作的閱歷和機會,大家從我這里可以看出,我們要積累生活,積累的多一點,再多一點,到一定數(shù)量的時候,它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樣你寫出來的東西,你編出來的東西,才是你自己的。你不可能去抄別人的,它是文藝的,它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