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博弈持續了100多年,當我們把誦讀《論語》《孟子》《詩經》等古代經典看成是“文化蒙昧主義”的時候,西方人恰恰是在教他們的孩子閱讀《荷馬史詩》《圣經》《柏拉圖對話錄》等文化巨著。
難道中國人一定要丟掉傳統才能實現現代化嗎?
100年后的今天,經歷過對傳統文化的毀滅式打擊后,社會上出現了重新審視傳統文化的呼聲,人們對傳統文化的認識開始慢慢回歸理性,被迫中斷100多年的兒童讀經教育也再次引起了國人的關注。
作為最早提倡讀經教育的當代教育家,王財貴先生在上世紀70年代曾師從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1994年起,他在臺灣發起“讀經運動”,提倡兒童亟需誦讀經典的教育理念。近20年來,其足跡遍布臺灣、大陸、東南亞、歐洲、澳洲及美加地區,演講1000多場,目前大陸地區有幾千萬兒童在實踐讀經教育,歐洲和北美也有幾千名華人子弟正在通過兒童讀經的方式學習中文,“兒童讀經”觀念被越來越多人所接受。
近日,筆者圍繞兒童該不該讀經典、讀哪些經典、用什么方式讀經典等話題對王先生進行了專訪。
經典該不該讀
本來,“反傳統”,如果是“反省傳統”,表明一個民族在進步,這是任何一個有活力的民族經常要做的事。但是如果把“反省傳統”變成了無條件的“反對傳統”,乃至于必須“消滅傳統”,那就不同了。“消滅傳統”只能讓文化的傳承永失其根源。
記者: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推廣讀經教育的,第一次到大陸演講是哪一年?
王財貴:1994年我就已經開始在臺灣推廣讀經了,第一次到大陸演講是1996年。當時是受南懷瑾先生的邀請到香港演講,介紹讀經教育理念和具體做法。同一年,我在海南島,在海南航空總部作了第一場大陸公開讀經演講。
近20年的時間,大陸的讀經環境是在慢慢解凍的,前景很好。
記者:1994年,“國學”還遠沒有今天這樣的熱度,您為什么會產生這個想法?
王財貴:雖然我是在1994年正式向社會推廣讀經,但實際上產生這個讀經的理念要更早些,大概是一九六幾年。當時我還在師范學校讀書,我是學教育專業的,但是我覺得自己的才能、才華、學問、文章、修養都很欠缺,所以一直很焦慮。
后來,我讀了許多古人的傳記,突然發現一個秘密——雖然古人和我們一樣,也是從小讀書,但他們讀的大多是有智慧的書,而我們從小讀的只是長知識的書。
當時,我自己就開始找一些古文、詩詞看,結果我的語文進步很快,當時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讀經典。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我覺得從小讀書還是應該先學經典,經典才是根本,它的含金量更大。所以,慢慢就形成了我的讀經理念。

記者:您是從自己的親身體會得出的經驗?
王財貴:對,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到20多歲我去教小學的時候,就開始做實驗。一般人認為孩子不喜歡讀經,這其實是錯誤的觀念,大多是主觀臆斷,沒有經過驗證。對于兒童,讀經的學習跟其他功課的學習其實是一樣的,是否有興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老師和家長的引導。很多所謂教育學者,認為孩子對讀經沒興趣,主要是受“五四”以來的風氣影響,憑空得出的認定。
他們往往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孩子,認為孩子沒興趣所以就不教,或者是教的方法錯誤導致了孩子沒興趣。
我們提倡讀經而不是背經,讀經是反復地讀,讀到自然成誦,反復,正好合乎兒童學習的天性。認為讀經是枯燥的、乏味的、沒興趣的,講這些話的人,一定都沒有親身教過讀經。
記者:談到“讀經”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五四”時期的論爭,蔡元培、胡適等許多文化巨擘是反對讀經的,今天我們應該如何客觀地看他們當時的主張?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們對自身文化的認知發生了變化,失去了文化的自信?
王財貴:可以說,當年反對讀經的人是過于情緒化的。
我們可以推導出他們反對讀經的原因:當時國勢衰弱,這群人的出發點是救國,怎么救呢?主要就是學習西方,因為西方富強。而東西方的文化走向、文化特質又是不同的,他們認為,要學西方就一定要打倒東方。
很顯然,他們認為東西方文化的方向不同,是有道理的,認為西方文化值得學習,這也是正確的。但是向西方學習就一定要打倒東方嗎?
所以,他們基本邏輯是:第一,西方文化是有價值的;第二,有價值的文化是值得學習的;第三,東方文化跟西方文化性質是不同的;第四,凡是不同性質的文化一定要你死我活,所以,其結論是:要學習西方文化就一定要打倒中國傳統文化。而要打倒中國文化,最快的方式就是在教育中廢除對中國文化的學習,所以蔡元培就首先廢除讀經,因為讀經是中國文化傳承最重要的手段。
記者:這個邏輯本身就有問題。
王財貴:是的,今天看來這是很偏激的。在“五四”時期以及之后的將近一百年里,中國許多學者都是這種“二元對立”“互相打倒”的邏輯思維。
本來,“反傳統”,如果是“反省傳統”,表明一個民族在進步,這是任何一個有活力的民族經常要做的事。但是如果把“反省傳統”變成了無條件的“反對傳統”,乃至于必須“消滅傳統”,那就不同了。“消滅傳統”只能讓文化的傳承永失其根源。
我本身是學教育的,也在學校任職教書,我曾經思考教育的道理和教育的學說。一般人是直接把現代西方的、美國的理念奉為圭臬,拿來就學。但只要我們稍微一思考就知道,現在流行的教育學說有對的地方,但是卻不一定全對,它的效果也不一定是全方位的,所以我們必須通過自己的思考才能有選擇地接受。
近100年來國民的語文程度一直受到詬病,這極易導致文化的沒落和斷層,也將間接導致其他教學的失敗。國民語文程度的滑坡,最主要的因素不是因為語文難學,而是我們的語文教育失敗,而語文教育的失敗,其實是因為文化觀念的迷失及教育理論的錯誤。
記者:當時蔡元培應該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吧?
王財貴:對。1912年1月,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成立,蔡元培被任命為首任教育總長。在民國元年的元月19日,蔡元培即頒發了《普通教育暫行辦法》,規定:“小學讀經科一律廢止”。
其實蔡元培倒不是主張一定要打倒中國文化,他認為經典要長大以后再讀,“廢除讀經”主要是出于擔憂傳統儒學經典中的僵化思想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孩子產生消極影響。
但是,中國古人的讀經教育是在中小學完成的,文化教養需要從小開始,要經過長時間潛移默化的熏陶,長大以后確實已經來不及了。不得不說,中小學廢除讀經是蔡元培教育觀念的糊涂,此后,中國人的語文程度其實是在逐漸降低的。
到1920年,胡適之進一步建議小學課本一律改成白話文,自此,國人更漸漸讀不懂中國書了。被翻譯成白話的文言文遠不及原汁原味精彩,幾千年文明積累的文化典籍對于沒有文言文基礎的國人而言成了“外文書”,這對傳統文化傳承的影響是巨大的。

記者:自己民族的經典變成了一門外語?
王財貴:對,所以說蔡元培、胡適以及“五四”的名流學者們“打倒傳統”的策略是“成功”了的,但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卻是“失敗”的。因為到現在為止大多數中國人是讀不懂自己祖先的書了。我認為,要發揚中國文化的人,至少他要先讀點中國書,而要批評中國文化的人,更要先讀點中國書。但當前許多中國人對中國文化,振振有辭,往往只是睜眼說瞎話,實在可嘆。
“五四”以來100年,中國人所追求的世界化其實不是真正的世界化,而是全盤西化,真正的世界化一定不是放棄自己的特色。
我們現在講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真正的現代化也不一定要跟傳統隔離,二者不但不沖突,而且是有本末的。從傳統里生出的現代才有根,才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才能夠參與到整個世界的潮流。如果民族特性都沒有了,還談什么世界化?西方人也不會歡迎沒有自己特色的中國。
沒有自己的思想,盲目地去學別人,這對世界沒有意義,近一百年是中國沒有意義的年代,空過了一百年,這是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