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粗略統計,民國國文課本選徐志摩作品20篇,入選作品數量僅次于梁啟超、蔡元培、胡適、魯迅、冰心、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林紓等學者作家。
詩歌選8首。《一小幅的窮樂圖》(沈星一《新中學教科書初級國語讀本》第1冊,中華書局1924年版)、《滬杭車中》(朱文叔《新中華教科書國語與國文》第2冊,新國民圖書社1929年版)、《五老峰》(朱文叔《新中華教科書國語與國文》第4冊,新國民圖書社1929年版)、《再別康橋》(戴叔清《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第1冊,上海文藝書局1933年版)、《蘇蘇》(蔣伯潛《蔣氏初中新國文》第2冊,世界書局1937年版)、《無題》(趙景深《初中混合國語》第2冊,青光書局1946年版)、《車眺》(吳拯寰《標準文選》第1冊,三民圖書公司1946年版)、《西伯利亞》(王任叔等《新編初中精讀文選·語體文》第2冊,文化供應社,出版年不詳)。
散文選9篇。《曼殊斐兒》(鄭次川、吳遁生《新學制高級中學國語讀本近人白話文選》,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泰山日出》(葉圣陶、顧頡剛《新學制國語教科書》第6冊,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我所知道的康橋》(朱文叔《新中華教科書國語與國文》第6冊,新國民圖書社1929年版)、《政治與民眾》(朱文叔《新中華教科書國語與國文》第2冊,新國民圖書社1929年版)、《海灘上種花》(朱文叔《初中國文讀本》第3冊,中華書局1936年版)、《嬰兒的出世》(朱文叔《初中國文讀本》第5冊,中華書局1936年版)、《想飛》(宋文翰《新編初中國文》第3冊,中華書局1938年版)、《西湖日記一則》(譚正璧《國文進修》,世界書局1944年版)、《餓老鷹》(《想飛》片段,余再新《國語新選》第1冊,兒童書局1946年版)、《康橋的早晨》(選自《我所知道的康橋》,夏丏尊、葉圣陶《開明國文講義》第1冊,開明書店1947年版)、《濟慈的夜鶯歌》(《開明活頁文選丙種第二》,開明書店,出版年不詳)。
譯作選3篇。英國赫孫《鷂鷹與芙蓉雀》(朱文叔《新中華教科書國語與國文》第4冊,新國民圖書社1929年版)、英國洛塞蒂《圖下的老江》(劉大白《世界初中活頁文選敘事詩》,世界書局1933年版)、俄國契訶夫《給高爾基的信》(孫怒潮《初級中學國文教科書》第5冊,中華書局1934年版)。
徐志摩作品首次入選國文課本是在1924年,魯迅作品首次入選國文課本是在1922年,冰心作品首次入選國文課本是在1923年。由此可見,徐志摩是較早進入民國白話國文課本的作家之一,顯示了新文學的實績,對推動白話文運動起了重大作用。
當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開明書店、新國民圖書社、文化供應社、青光書局、兒童書局、上海文藝書局等多家有影響的出版社都出版過編入徐志摩作品的國文教科書,可見其受關注之廣,亦可看出其在當時文壇的地位。
從所選作品體裁看,散文與詩歌大致各半。內容上,散文主要選其寫景之作,另有表現民主傾向的《政治與民眾》,表達人生理想的《想飛》《海灘上種花》和譯作《鷂鷹與芙蓉雀》,禮贊生命的《嬰兒的出世》;《曼殊斐兒》是寫人的散文,《濟慈的夜鶯歌》屬于詩歌隨筆,抒發了詩人的情懷。所選詩歌涉及題材很廣,有表現個人情感歷程的《再別康橋》,有單純描寫景物的《滬杭車中》《五老峰》《車眺》《西伯利亞》等,有反映底層窮人生活的《一小幅的窮樂圖》,甚至還有悼亡詩如《蘇蘇》,勵志詩如《無題》??梢姡駠袑W國文課本選入徐志摩的作品題材寬廣,風格多樣,能全面反映徐志摩的思想與才華。這與新中國成立后入選教材的徐志摩作品題材(情感)單一形成鮮明對比。
二
徐志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催生的作家,他的作品是新文學運動的重要收獲。其詩作描摹細膩,想象奇特,辭藻華美,韻律和諧,抒情性強,富有音樂美和色彩美。寫景散文開闔自如,虛實結合,意象新奇,景隨情遷。梁實秋說徐志摩的散文比詩寫得好,評論他寫文章“任性”,跑野馬,卻“跑得好”。這一評論,讓人想起后來長期統治中學語文界的“形散神不散”的散文理論。沈從文的評價是,徐志摩的散文寫得“華麗與奢侈的眩目”,詩歌則加上“韻的和諧與完整”。這兩點,正投初學讀寫的青少年所好。思想上,徐志摩的作品貫穿對自由的向往,具有啟蒙意義。以上成為徐志摩作品大量入選民國課本并受到師生普遍喜歡的主要原因。下面兩段話出自《想飛》,集中代表了徐志摩的思想氣質和理想追求:
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后背沖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云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個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這么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
這兩段話讓人想起法國作家圣埃克蘇佩里,一直“想飛”的詩人徐志摩與這位童話作家王子卻不幸遭遇同樣的宿命,魂魄永遠在蔚藍的天空中遨游。這樣的文字,就是今天的青少年也一定會喜歡。可惜的是,這篇作品不為現在的教材編者所關注。
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立即發表《如何研究詩歌與文藝》,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思想教育服務。1955年,曾屬于新月派陣營的臧克家發表《五四以來新詩發展的一個輪廓》,以階級立場重構詩歌等級秩序,把“五四”以來的詩人劃分為兩個對立的“陣線”:一為革命派,如郭沫若、蔣光慈、臧克家、蒲風、艾青、田間、袁水拍、李季、阮章競等;一為資產階級文人,如胡適、徐志摩、李金發和早期的戴望舒等人?!靶略屡伞痹闲熘灸Τ蔀橘Y產階級代表文人受到批判,其作品被認為表現資產階級個人趣味而遭到否定。1958年,臧克家的陣線劃分上升為五四新詩的“主流”與“逆流”之分?!靶略屡伞奔靶熘灸σ虼松駷樾略娭械摹澳媪鳌薄?/p>
其實,此前已有預兆,抗日戰爭時期的延安和解放戰爭時期各解放區的語文課本中,徐志摩均被排斥在外。雜文家嚴秀曾經回憶自己在延安時期,胡喬木和田家英邀請他參加中學語文課本編寫,嚴秀問胡喬木哪些作家的作品可以選,哪些作家的作品不可以選,胡喬木說凡在文學史上有地位的都可以選。然而,后來并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嚴秀說,胡喬木心里想的和實際做的并非一回事。這種人格分裂的現象,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批語文教材編撰大家,如葉圣陶、吳伯簫、張畢來等身上同樣存在,即為服從整個政治集團而不得不將個人文學趣味暗藏起來。而政治環境一旦放寬,那些被壓制的作家和作品就重新冒了出來。
徐志摩就屬于這類現象。目前查到的新中國成立后最早選入徐志摩作品的語文教材,是由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語文組編寫、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三年制高中語文課本《中國現代名著選讀》上冊,《翡冷翠山居閑話》和《再別康橋》兩篇作品同時入選。此時雖已改革開放,但思想還遠未解放。筆者1985年上大學期間讀的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對“新月派”和徐志摩仍沿襲五十年代的批判態度,將其視為向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進攻的“先鋒”。在1981年這樣的政治早春時節,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語文組的老師們,敢于將徐志摩的作品選入課本,搬上課堂,需要勇氣,是有文學眼光的表現。
另外,教育科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初中實驗課本語文》編入《泰山日出》,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四年制初級中學實驗課本語文》編入《再別康橋》,教育科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情理知能連環引導初中適用語文》編入《為要尋一顆明星》,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九年制義務教育試驗教材(沿海版)初中語文》編入《我所知道的康橋》。
相比之下,中小學教材專門編寫出版機構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動作就遲緩多了。1994年,高中語文實驗課本《文學讀本》首次出現《再別康橋》的身影。1997年,該詩入選《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語文教科書(試驗本)》。前一套課本屬于小范圍試驗的課本,影響面??;后一套課本在全國90%以上地區使用,影響極大。進入新世紀,該詩又選入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目前,全國共使用五套高中語文課本,這首詩入選了其中的三套(人教版、山東版、廣東版)。語文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語文課本選的是徐志摩的《黃鸝》這首詩。與《再別康橋》相比,這首詩寫得很含蓄,表達的是詩人向往自由、沖破牢籠、遠走高飛的理想與情懷。這又不禁讓人想起他的《想飛》《雪花的快樂》《鷂鷹與芙蓉雀》等作品。
新時期以來,被語文界一致接受的徐志摩作品唯有《再別康橋》這一首詩?;仡欉@首詩的選編史,該詩于1933年首次入選課本,新政權上臺后立即消失,長達三十多年。隨著國家改革開放,該詩重新出現在語文課堂上。實踐證明,這首詩已經成為白話文學的經典?!拜p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是每一個讀過高中的青年人都能脫口而出的新詩名句。
三
我們看到,徐志摩的作品在新中國成立后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數量極少。與民國時期選入的20篇相比,兩個階段的選篇數量反差十分明顯。這是不是徐志摩之后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取而代之的結果?顯然不是,而是因為長期以來,我們的中小學語文教材中的愛與美的元素十分稀缺,而仇恨與批判的內容泛濫成災。其實我們看到,徐志摩的散文和詩歌,無論其想象力還是語言表達力或者語言的規范性等,在現當代眾多作家作品中都是出類拔萃的。當今中小學語文課本中,應該有更多徐志摩的作品入選。特別是小學課本,徐志摩的一些詠物抒情詩作和精彩的寫景散文片段完全可以入選。
據調查,近十幾年來中國大陸語文課本及相關的中學生讀物中,所選徐志摩的作品幾乎全是詩,如《我不知道風》《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雪花的快樂》《偶然》,這些詩表達的都是很個人化的情感,適合自我不斷張揚的當代青少年的心理需求,容易引起共鳴。
語文教科書是一個確立經典(包括作家作品)的地方。一個作家的影響有多大,很大程度上要看他在青少年群體中的影響?!睹娉蠛4号ㄩ_》進入語文課本之前,海子只在業內擁有影響,而一旦走進語文課堂,他便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反之,郭沫若、賀敬之、魏巍、袁水拍、李季等詩人作家,自90年代以來逐漸淡出語文課堂。現在的青少年,知道這些作家的人越來越少。這樣來看,徐志摩又是幸運的,雖然他曾經被放逐近半個世紀,但他畢竟重新回到課堂,回到了青少年的心中。這也說明,表現愛與美、光明與自由、人性與人道的作品,會在讀者的心中久久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