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鎖國時代

幸福的國家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國家則各有各的不幸。

與那些遭受戰亂、貧窮、饑荒和內部沖突的國度不同，這些年來的日本人是有福的。他們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自由自在地享受著和平與繁榮，實在要說起來，他們的不幸是那種老年人感受到的不幸，即那種慢慢喪失活力而又難以挽回的感覺，正如他們的幸福也常常像是老年人所偏好的安詳平靜。

在冷戰結束后，日本始終沒能找到恰當的位置，反倒隨著經濟產業結構的老化、人口急劇老齡化和少子化，陷入到持久衰退之中。這種社會氣氛的微炒變化甚至影響了國民心態，這些年日本人越來越失去對外部世界的興趣，出國旅游、留學的人數都在下滑，人們甚至開始懷念閉關鎖國的江戶幕府時代，覺得那時的日本人至少不用到世界市場上去討生活。這與五十年前的情形截然不同，當時《紐約時報》駐東京記者羅森塔爾發現，日本人忙碌而快活，總有事做，甚至通宵達旦地喧鬧，每天早晨又毫無內疚地起床。

當然，一種文明走向高度成熟時，總不免有些盛極而衰的意味。通俗小說家EAL德拉菲爾德就曾說過，英國人的信條之一就是——“英國正走向滅亡”。連立國甚淺的美國，也喜歡談論美國衰落的論調。然而日本的問題尤其難以解決，因為日本人既不想走出去，也不想讓人進來——他們倒是歡迎游客，反正他們不會留下來。

在現代社會，一個經濟體的活力本身，往往體現在資金、技術和人才的流動上。從某種程度上說，如今的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其實就相當于城市和農村，而直至18世紀現代衛生革命之前，歐美的城市一貫都需要不斷接納來自農村的人口以補充自己的損耗并壯大自身。美國之所以能長久坐穩超級大國的位置，根本性的原因正在于它被視為希望和機會之地，總能吸引到新鮮血液不斷補充更新。按經合組織前不久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至2010年，這些發達國家內部的高技術移民規模已達到2800萬人，而其中75%都生活在美英加澳四國，僅美國就占了四成。而日本呢？它在1999-2013年間倒有近9000名外國人才凈流出。

作為一個“孤立的文明”（亨廷頓語），日本幾乎是對外來事物最抗拒排斥的大國，也難怪前些年一部電影《2077日本鎖國》虛構了它在未來“高科技鎖國”的場景——區別只是，日本的“鎖國”不完全是科幻，而是現在進行時。它接受的境外投資很少，對移民的接納更少，而這也不全是因為語言障礙，因為現在日本各大學里就讀的20多萬外國學生雖然通日語，且70%的畢業生希望留在日本就業，最終卻只有30%找到工作，其中取得博士學位的外國留學生在日本的就業率竟低于20%（日本經濟產業省2016年調查）。即便留下來，日本的企業文化和就職都是阻礙，要獲得永久居留權則是難上加難，手續極為繁瑣。至于難民，那是更不用說了——2014年日本收到5000份難民申請，最終僅采納其中的11份，這一紀錄使它成為全球最不好客、對難民最不開放的國度。

傳統上，“日本人”是一個與血統之類的本質特征緊密相連的身份，也就是說，你通常只能生為日本人，而無法“變成日本人”。固然也曾有一些外籍人士在入籍日本后作出了巨大貢獻（如小泉八云、孫正義、安藤百福和蓮舫，以及曾兩度入籍日本的吳清源），但總體上它卻是個外人難以融入的社會。數十萬在日朝鮮人就是明例：他們已在日本居住了三四代人，但仍不被視為“日本人”，這無論在美國、英國還是澳大利亞，都是難以想像的。

確實，要接納更多移民，首要的前提應是能將他們妥善安置并充分融入當地社會，然而這其中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如果“融入”難度很大，那自不免讓人望而卻步。如果說入籍美國就像加入一家公司，那么入籍日本則差不多相當于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日本人。從社會心理上說，日本人也不大喜歡“外人”，《朝日新聞》前些年曾凋查2400位日本選民，結果是：65%的被調查者反對更多移民入境。固然這些年歐美也出現了日漸高漲的反移民呼聲，除了社會經濟的衰退外，也在于移民的融入更難了，他們與移入國的文化差距也比早期的移民更大，不過美國“熔爐”仍比日本的火力足得多。

一個現實的問題是，日本要想保持自身的活力，一定數量的移民就像必要的外資一樣，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更迫切，因為依照目前的趨勢發展下去，到2050年日本人口將從1.27億跌到僅僅8600萬，而人口增長卻不能像資金那樣說來就來。這還會產生惡性循環，因為人口減少導致社會經濟活力減弱，而這又會使日本更難作為機會之地吸引到高質量的移民或阻止人才外流。原東京入國管理局局長、移民政策研究所所長坂中英德曾就此向外界吐苦水說：“正在減少的人口是最大問題，國家將不得不為其生存而掙扎。不管怎么說，美國在設法使自己保持生機，因為它從世界各地吸引人才涌入。相反地，日本什么都好，就是不接納海外的人。”他一度提議日本接受1000萬外國移民計劃，但遭議會投票否決，甚至被右翼保守勢力痛斥為是“賣國行為”。

那么問題來了，如果日本繼續維持這樣的新鎖國時代，會變更好嗎？那想想鎖國兩百多年的江戶時代或許就能明白了：那時的日本盡管安享太平，但最終還是在打開國門之后，驚恐地發現自己已跟不上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