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介的都是來自魯27的學員作品。魯27是魯院編輯高研班,作為專業編輯,他們在為作家“做嫁衣”的同時,不忘文學初心,積極參與到創作、研究、批評各文學領域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從本期開始,本欄將陸續推介魯27學員作品,以展示編輯的別樣風采。
陳倉在創作上勢頭正盛,他的作品一出手,往往收獲極高轉載率。他的“陳倉進城”系列中的中篇《父親進城》《女兒進城》刊發后,都被《小說選刊》頭題轉載,前者被認為是繼《陳奐生上城》后的又一力作。有論者稱陳倉的小說有“家鄉的山風”的感覺,這種風“說硬不硬,說軟又不軟,帶著各種味氣,還有溫度”。他的小說傾向于剝開苦難的外衣,直達本質的深刻,同時又超脫悲苦,對話人生。《從前有座廟》是陳倉新創作的中篇小說,講述了為了逃脫法律制裁的陳元,披著僧袍裝和尚,飽嘗人間冷暖的故事。陳元既是苦難的承受者,同時也見證并救贖其他的苦難者。在這里,苦與樂,悲與喜,善與惡,彼岸與塵落雜糅交匯,迸發出強大的張力,意味深長。
散文的魅力源于生活,從生活中淬取出片段,審慎觀照,感性打量,濃而不膩,淡卻不隔,這在胡煙的散文中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映照。在作品中,她回憶了記錄了那些過眼云煙、瑣碎蕪雜。感人肺腑和悲痛欲絕在胡煙筆下幻化成靈動而有彈性的詩,深情而綿長,泠泠淙淙,真真切切。當然,好的散文有時不僅需要感性參照,還需要深厚的文化積淀,葉梓的《手稿的蕭山》即屬此類,獨木舟、白鷺、任伯年的茶畫,在作者的娓娓講述中得以鮮活,狀物探微,移情觀照,詩意盎然。
本期刊發了四位編輯詩作。作為一位詩歌高手,木葉的詩歌技巧無疑是純熟的,他像一位斗士,同時葆有冷靜成熟的心智,沖破生活藩籬,尋找涅槃之路。徐東不僅是詩人,還是小說家,他的詩歌因而帶有更多敘事色彩和解構意味。肇夕的兒童文學是其耕耘的主要園地,她的詩歌也帶有濃重的童話色彩和美好希冀,純真、愛、溫暖和希望在其詩作中是鮮明的詩眼。作為軍旅詩人,呂政保的詩總是把握著很好的度,不追求新奇,也不隨波逐流,不恪守格律,也不肆意揮灑,但卻有著自己獨立的思考,尤為難能可貴。
1
半早不早,陳元才懶洋洋地下了床,一邊套上自己的僧袍,一邊推開小旅館的百葉窗。
往日推開窗子的時候,對面理發店里的打工妹小月,必定會笑吟吟地朝著小閣樓上招招手說,下來吧,理個發吧。陳元會雙手合十地笑一笑,似乎告訴小月,一個和尚,不必了吧?小月便會笑著說,和尚才應該多理發呀。陳元明白,此是小月開玩笑的,算是招呼的一種方式,類似于“早上好”的意思。
如今呢?窗外這條石板街,清冷而空虛了下來,賣湯團與生煎的販子們,已經撤了早點攤子。唯有那家理發店,顯得有些熱鬧,傳來鄧麗君的一首老歌《夜來香》,把半條街的耳根子全拽了過去。連幾只麻雀也歡喜地落下來,一邊跳躍著一邊左顧右盼地聽著。不過這熱鬧也是自己營造出來的,并沒有一個半個客人,理發店里三五個理發師都不見了,唯有那個二十來歲的小月,獨自一個人對著鏡子,像隔夜的花兒似的蔫著,一會兒給自己吹發,一會兒給自己涂涂口紅。涂完了口紅,便和誰生氣了一般,把一支口紅狠命地一扔,就扔出了門外,一直滾到了石板路邊。
晚秋的風從窗口摜了進來,陳元瞇著眼睛望了望天空。天空是藍色的,一朵朵棉花云堆在高處。陳元由棉花云想到了自己的頭發。他摸了摸自己的這顆光頭,有些扎手了,似乎應該刮一刮了。若是再不刮一刮的話,便不像一個出家人了。
陳元在這家小旅館,已經住了半月有余。他看上去是個和尚,卻是沒有寺廟的,沒有寺廟的和尚,便不能稱為和尚了。他老家是陜西秦嶺那邊的,在那邊犯事之后,逃走時路過一家破廟,他就鉆了進去,披了別個和尚的僧袍逃出來了。他并沒有目的,而是直朝著一個方向走,中間還搭了幾趟車,整整跑了六天六夜,終于跑到了上海西南角的七寶鎮。他起初并不明白這是上海的七寶鎮,只覺得這里小橋流水,九曲回廊,石板路,甚是好看。加上還有一座寺廟,關鍵是感覺沒有人再追著他,攆著他了,便在七寶寺旁邊,找了一家小旅館,暫且住了下來。
陳元早就想到上海了,沒有犯事前想到上海打工。如今是逃到上海的,覺得唯有當和尚是安全的,住到寺廟里更是雙保險的了。在這個世上沒有什么偽裝能比當和尚更讓人安心。許多人懷疑過他,盤問過他的身份,尤其是在住店的時候,小旅館要他出示身份證,又問他是哪里人,還問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陳元什么也不回答,只是雙手合十,統統地說上一句,阿彌陀佛。然后抬起頭,遠遠地望一眼七寶寺的尖頂。人家以為他是到七寶寺朝圣來的,也就不問什么了。
陳元在這里住下后,是第一次想理發了。他出了小旅館,走在石板路上,有些猶豫和彷徨。這家理發店確實掛了一個理發店的牌子,明地里確實也在幫人家理發,有時候也洗頭,刮胡子,掏耳朵。但是暗地里呢?陳元不明白暗地里這家理發店,還會不會干點兒別的什么。若是人家明地里是理發,背地里再做些風月場的營生,那他穿著這樣一身僧袍進去,不僅敗壞了佛門的名聲,而且會不會讓人看穿他是一個假和尚呢?
小月隔著玻璃幕墻,對著外邊大吼一聲:那是我的,別動我的口紅。
陳元打眼一望,是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把小月扔到門外的口紅撿了起來,捧在手中嘿嘿地笑著,他像是捧著一條蛇一般,恐懼地抖動著,又不忍心扔掉。小月指了指陳元說,麻煩你,給我送過來好嗎?陳元雙手合十,從瘋子手中接過了口紅,名正言順地走進了理發店。
小月拿了口紅,又朝著自己的嘴唇涂了涂。她那有些開裂的嘴唇,原來是粉紅色的,一下子被涂得有些濕潤,而且呈現出暗紅色。小月不僅涂了嘴唇,還把口紅涂到了臉上,然后又一跺腳,一生氣,把口紅再次扔到了門外。這一次,門外的瘋子撿了口紅,不再停留,捧著它,樂呵呵地走開了。
陳元說,你會理發嗎?小月說,不會。陳元說,那會剃光頭嗎?小月說,更不會。陳元說,那小姐會做什么?小月說,你不是說了嗎?我是小姐,我會賣身!陳元雙手合十地說了一句,阿彌陀佛。正準備抽身時,小月拉過來一把椅子說,坐下吧。
小月放倒了椅子,拿來一把剃頭刀,按著陳元的一顆光頭,認真地剃了起來。小月剃得十分仔細,從額前,到腦后,再到鬢角。她剃一遍,用手摸一摸,又從頭再剃一遍。似乎不想放過任何一根頭發。陳元能夠感覺到,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在微微地顫抖著。小月說,我是第一次。陳元笑了笑,并不言語。小月說,半年前我也有過第一次。
陳元不明白她指什么?是第一次剃頭呢?還是第一次理發。小月似乎意識到他的不明白,于是說,第一次和那個臭男人,真是倒霉透了。陳元還是不明白她說的,是和哪個男人第一次了,還是第一次和男人那個了。
小月畢竟是個新手,還是弄破了陳元的頭,鮮紅的血流了出來。小月說,我把你弄破了。陳元說,沒有關系。小月說,我故意的。陳元說,為什么?小月說,我想看看和尚的血是不是紅色的。陳元說,你以為是什么顏色的?小月說,是綠色的,原以為和尚的血都是綠色的,和一根草一棵樹一般,一根草一棵樹的血都是綠色的,唯有綠色的血才是干凈的。
陳元說,為什么這樣想?
小月說,因為草木無情又無意。
陳元感覺,又有一條條蚯蚓,在自己的頭頂上爬來爬去。他以為小月弄破了他更多的地兒,但是他仰頭一看,從頭頂爬向背心的,不是自己的血,而是小月的眼淚。小月一邊給陳元剃頭,一邊在默默地流眼淚。她哭得那么凄楚,那么動人。陳元有一絲絲沖動,是憐憫的沖動。他從椅子上爬了起來,想安慰一下小月,比如給她拭去眼淚,甚至上去抱抱她,拍拍她的肩膀。但他還是躺下了,因為他明白他是一個和尚,雖是一個假和尚,只要自己的心不是假的,那么他就得堅守住自己。
小月把陳元的頭,剃得十分光亮。從外邊照進來的陽光打在他的額頭上,像是又一顆小太陽似的。陳元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光頭,一時又自信了許多。他站起身,準備走出理發店。小月說,你是和尚嗎?陳元說,是的。小月說,在哪座寺廟?陳元說,四海為家。小月說,我怎么沒看到你的戒疤?陳元正要踏出理發店的腳,一下子收了回來。他不明白怎么回答小月,也顧不得回答小月。
透過理發店的玻璃幕墻,陳元看到一輛警車閃爍著,停在了小旅館的樓下,有兩名警察走了進去,在小旅館里比畫著什么。陳元不安地又坐了下來,對著鏡子說,還有兩根頭發被你漏掉了。小月按住陳元的頭,剃掉了那兩根頭發,然后捧在手心說,你看看,你多大個年紀呀,我看也就三十左右,竟有白頭發了。這不能怪我吧,這兩根不是黑色的,而是白色的,所以很容易漏掉的。
陳元說,不怪你,哪能怪你呢。警察開著車走掉了,陳元才起了身,遞了一百塊錢給小月。小月說,這錢哪里來的?陳元沒有言語。小月說,你是和尚,趁著老板不在,我就給你免費吧。陳元說,為什么呢?小月說,你在念佛的時候,叫菩薩保佑他一下吧。小月說著的時候,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換了一副心腸一般,又笑吟吟的了。陳元把一百塊放在桌子上。小月要找陳元零錢,陳元雙手合十,說了句“阿彌陀佛”,便徑自出門了。
陳元明白,這個理發店里的打工妹小月懷孕了。
2
過了午飯時辰,陳元出了理發店,沒有直接回小旅館,而是朝著七寶寺的方向走去。
往日他也常來七寶寺,到寺廟里幫忙灑掃一下院子。他想感動七寶寺里的方丈把他收了。一旦把他收進了寺廟里,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禮佛,安安心心地待在黃色的高墻內,一輩子不出來也是可以的。陳元有時候琢磨,自己犯的那檔子事兒,若是真被抓住了的話,也不明白需關個多少年,許是也要關上一輩子的。他寧愿一輩子被關在寺廟里,也不愿意關在監獄里。關在監獄里,除了高墻和鐵絲網,里邊應該什么都沒有了;而在寺廟里是不一般的,寺廟里有佛,自己可以整天燒香拜佛,寺廟外有蒼生,力所能及地做些善事兒,照樣是可以洗刷自己罪惡的。犯完那檔子事之后,他是沒有后悔的,他不相信自己會是一個犯事的人,他有時候恍惚間以為犯事的人不是自己。
陳元每天都要去七寶寺,說是灑掃院子也是不對的。他其實連七寶寺的大門還沒有進去過呢。每天他到七寶寺的時候,都被人家擋在了外邊,理由是他沒有文牒。陳元說,我云游到此,只想進去燒炷香而已。人家似乎已經明白,他進去不是燒香的,而是想要在這里出家的。七寶寺是收費的,門票不過十塊錢罷了。陳元卻覺得買票進門,似乎有些不妥,哪有和尚買票進寺廟的呢?于是每次被攔住后,他也不爭,也不吵,就在院子外邊,幫忙干點活兒。秋天的時候,院子外邊落葉紛飛,陳元就和信眾們一起掃落葉。如今已是晚秋了,落葉是沒有多少的,便開始順著院子拔草。幾天時間便把草給拔得干干凈凈的了,似乎連根也被除掉了。寺廟一下子顯得十分精神。
這一日,陳元繞著七寶寺轉了一圈,把四周的幾片垃圾拾了拾,然后在旁邊的素食店吃了碗面條。陳元在黃昏時分,回到了七寶寺正門,一下子跪在了大門外邊。此時七寶寺已經關門,陳元從門縫里,望著里邊的佛像,然后拜了三拜,塞進去十塊錢。見有人從門縫塞錢,小和尚便開了門,對陳元招招手說,進來吧,進來吧。陳元笑了笑說,不必了。便起身回小旅館去了。
陳元回到了小旅館,天已經將黑未黑。將黑未黑的時候,是最為安心的時候,此時人的面目盡是模糊的,人與人,人與樹,人與動物,差別都不是很明顯了。陳元上樓的時候,小旅館的前臺從背后喊住了陳元,師父,你們出家人應該也有身份證吧?陳元一愣,并沒有言語,也沒有回頭,徑自上樓去了。陳元回到樓上,就響起了敲門聲,是前臺追過來了。
前臺說,還是身份證,你來住店時,是不是沒有登記身份證啊?公安來人了,說這幾天發生了幾起意外,所以對身份不明的人,讓我們格外要注意。陳元說,我身份不明嗎?前臺說,你得證明自己才行。陳元說,我這身僧袍不就證明了嗎?前臺說,這恐怕過不了關,公安還說了,看到不明身份的人,必須向他們報告,不報告就要處罰我們,明天還會來檢查的。
陳元說,這不是草木皆兵嘛。前臺就把房間里的電視打開了,電視臺果然正在播出兩宗兇殺案,一宗為情,一宗為義。聽得陳元心里發虛,只顧著跪在一張蒲團上。蒲團前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觀音菩薩。他在觀音菩薩前點了三炷香,整個房間里頓時彌漫了檀香的味兒。陳元閉著眼睛,嘴里咕咕叨叨地念念有詞,念的是《八十八佛大懺悔文》,是從一本經文匯編上背誦的。不論前臺說了什么,問了什么,他都是不言語的,似乎已經不在了塵世。
前臺萬般無奈地出了房門。陳元聽到腳步聲下樓而去,趕緊朝著面前的觀音菩薩,又深深地磕了三個頭,這一次他磕頭的力氣很大,每次都把頭貼到了地面上,甚至還磕出了響聲。三炷香正好已經燒完,陳元把火灰掃入手心,張口吞咽了下去。火灰還是燙的,中間還夾雜著一根香尾巴,陳元照樣一起吞咽了下去。感覺這些香火,還在自己腹內燃燒著一般。
他一邊吞咽,眼淚一邊大顆大顆地朝下落。自從穿上一身僧袍之后,他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都會給面前的這尊觀音菩薩敬香,敬完香他還覺得不踏實,把火灰也悉數地吞咽掉。他吞咽火灰的時候,總覺得這是一味藥,一味鎮定藥,吃下這味藥,他才會鎮定下來。陳元吃完了火灰,然后爬起身子,收拾了幾本經書。他準備離開了。
陳元推開了百葉窗,窗外已經黑透了,對面的理發店還在開著,是已經亮了燈的,和早上完全不一般了。早上它還是素面朝天,如今已經濃妝艷抹。客人也進進出出,有東倒西歪喝高了的,有神色詭異遮遮掩掩的。倒是那首歌,依舊是鄧麗君的《夜來香》。陳元始終沒有看到小月。他雙手合十,對著樓下的這條石板街說了句“阿彌陀佛”。這算是對這條街的告別,也算是對小月腹中孩子的祝福。
陳元已經走出了小旅館,走過了理發店的門口,他還是回過頭返了回去。他走得匆忙,忘記自己在小旅館里的賬,不僅欠了兩天的房錢,還打碎了人家一只茶杯子,這些都是應當結清的。前臺說,我們也是沒有法子的。陳元說,本應該走了。前臺說,這么晚的,去哪兒?明天一大早再走也不遲吧?陳元說,出家人,哪分什么夜晚還是白天?這一次,陳元輕松地笑了笑,沒有雙手合十,而是揮了揮手,說了一句“謝謝儂”。
陳元茫然地走過七寶寺。寺廟里已經漆黑一片,唯有大殿上還亮著燈,有些昏暗而陰森了。遠遠望去,偌大個寺院像伏在地上的一只猛虎,那點著燈的大殿就是它的胃,消化了人世的災災難難和恩恩怨怨,盡顯了疲態和無奈。接著是七寶老街的入口,一個牌坊上寫了一行字,能清晰地看見是趙孟頫的筆跡,老街盡是青石板鋪就的,被踩得十分油滑,燈光打在上邊便有了倒影。感覺這些石板,似是發光的一般。整個老街入夜后,人煙便稀少了。
陳元喜歡這樣的老街,喜歡這樣的石板街,更喜歡這樣的清靜,這與他在陜西秦嶺老家的小鎮一般,他曾經帶著她——一個小月一般的姑娘,半夜三更就在這樣的石板街上走動,有時候來來回回地走下去,一直走到血紅的太陽升上了天空。他犯事兒的時候,她的腹中也有那么一個還未臨盆的孩子。
恐怕哪里又出事了,有一輛輛警車閃爍著,伴隨著幾輛消防車,朝著一個方向呼嘯而去。隨后就聽到了呼救聲和喧嘩聲。望見一個地鐵入口,陳元匆匆地鉆了進去,原本以為到了地下,這屬于逝者的安息處,應該是更加黑暗的了,不承想這地下比起地上,人更多了,更加亮堂了。一列列地鐵,載滿了形色各異的人,無聲地開來又無聲地開走,全部去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兒。
陳元是用不著方向的,所以他錯過兩趟之后,就隨著人流涌上了車廂。陳元找了個位子坐下了,有一段凄涼的二胡聲,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拉二胡的是一個瞎子,被一位女子扶著。女子背著個孩子,孩子正叼著奶瓶,似醒非醒地睡著。女子手中端著一只碗,算是乞討的器物。當他們從陳元身邊經過的時候,旁邊有位黃毛小青年,朝著陳元說,這都是假的。陳元笑了笑,從挎包里摸出五塊錢,仍舊放進了碗里。黃毛小青年說,你這和尚不信是嗎?
他便從碗里拿走五塊錢,伸到了瞎子的面前,對著瞎子說,認得嗎?若是你認得這張鈔票,我就給你一百塊,若是你不認得,這些錢我就沒收了。瞎子只顧著拉二胡,并不吱聲。黃毛小青年嘿嘿一笑,就把五塊錢裝進了上衣口袋。陳元也不言語,便從挎包里摸出十塊錢來,放進了那只碗中。黃毛小青年說,你這和尚真是假慈悲,怕你這錢都是人家捐的,就不心疼了吧?
他又從碗里拿走了那十塊錢,再次裝進了上衣口袋。那女子忍不住,欲上前去奪,被陳元給制止了。陳元還是沒有言語,又從挎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張二十塊放入碗中。這時,地鐵正好停了下來,陳元雙手合十,對著各方說了句“阿彌陀佛”,然后就下車了。
瞎子在那女子的扶持下,也在這一站下車了。陳元對身處何地自然是不清楚的。那女子跟上來,感激地說,謝謝師父,請問師父你這是去哪里呀。陳元四下環顧了一周,迷茫地笑了笑說,附近可有寺廟?女子說,有倒是有,近有真如寺,遠有玉佛寺,好幾座呢,怕是已經關門了吧。師父若是不嫌棄,就到我們那里將就一夜吧。
出了地鐵,回到地面上,除了車流和一扇扇窗戶,四處又是一片幽暗。陳元才明白,這么多人,要么被裝在車里,要么被裝在屋子里,要么就在地下了。像被囚禁于一個個法器中的小怪物,是不由自主的,或者是著了魔一般。陳元隨著瞎子夫婦一起,拐來拐去,就拐進一片樹林,實際是一個綠化帶式的公園,顯得十分僻靜。圍著一棵大樹,搭著一個小木屋。小木屋里不但有張床,還有一個小電視。
女子名叫小蘭。小蘭把孩子哄睡后,開始在小木屋外邊生火做飯。她拿出一口鍋,鏟了一鍋泥巴。小蘭說,我不會用泥巴招待你的,你們出家人是吃素的,我們平時炒個肉炸個雞,沾染了太多的腥葷,用泥巴把鍋涮涮,就干凈了。
陳元笑了笑說,用泥巴待客也不錯的。陳元心想,自己燒完香,咽下去的火灰,不就是泥巴嗎?何況前段時間是裝著要吃素的,看到那些大魚大肉還是饞得要命,如今已經習慣了,聞到腥葷味兒,還有點兒惡心。
小蘭指著電視說,出家人看電視嗎?你不要誤會啊,他真是一個瞎子,連影兒都是看不見的。那年有個流氓欺負我,他為了護著我,被人家給打了。這個電視是我看的,他喜歡聽秦腔,所以我看畫面,他聽聲音。陳元說,你們愛聽秦腔,應是陜西人吧?小蘭說,對啊,我們是陜西藍田的,早些年是出玉器的。他被人家捅壞雙眼后,那流氓被判刑入獄了,流氓的老婆天天跑到瞎子家,像個瘋子一般,把糧食和值錢的東西拿走了,這些東西拿走也就算了,那個小寡婦,還有特殊要求呢。
小蘭轉過身,對著瞎子說,你當著菩薩說句真心話,你有沒有把人給睡了?瞎子苦笑了笑,說過一百回了,哪有啊,當時我心里唯有你,哪容得下別人?
小蘭說,量你也不敢對菩薩說謊的,這回我就信你了。小蘭又回過身對陳元說,那個小寡婦,隔三岔五地跑到瞎子家,說是男人在監獄里,她一個人寂寞了,非得讓瞎子把她給睡了。有一天晚上,都后半夜了,那女人踹開了瞎子家的門,不管三七二十一,稀里嘩啦地脫了個一干二凈,就鉆進瞎子的被窩里了。
小蘭又轉身對瞎子說,你沒有睡她,你老實交代,看到那個妖精赤條條的身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瞎子苦笑了笑說,能有什么想法?烏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見啊,而且我那時不是已經成瞎子了嗎?小蘭說,那你碰到她身子了吧?是什么感覺?是不是特別想?瞎子說,你在外人面前問這些干什么呀。小蘭說,這是外人嗎?人家是菩薩呢,菩薩能是外人嗎?
小蘭又回身對陳元說,那時候瞎子還是光棍,就這樣我們一起跑掉了,我就嫁給瞎子了。瞎子你說說吧,如今你后悔嗎?你青的藍的,什么都看不見了,會不會后悔啊?瞎子說,我不是還能看見你嗎。小蘭說,你看見我什么了?你是不是說胡話呢?瞎子說,我看到的你,還與以前一般年輕漂亮呀。
陳元心想,如今他形只影單的,與瞎子相比還是幸運一些的。自己披著一件僧袍,還是受人敬仰的。走在大街上,不時有人對自己點個頭,彎個腰,拜一拜,不管遇到什么人,人家看在菩薩的面子上,也不太為難他。瞎子呢?不僅什么景兒也看不見了,出門在外還常常遇到人家的刁難。如此一比,陳元對自己所犯的事兒更是不后悔了,何況后悔與罪惡還不是一碼子事兒。
陳元說,我是陜西丹鳳的,與你們藍田就隔著個秦嶺了。小蘭十分激動,說我們是老鄉呀,今晚電視里有秦腔《十五貫》呢,你也一起聽聽吧。說著,就打開了小電視。電視畫面并不清晰,聲音還是相當清楚的。小蘭炒了一個土豆絲,一盤子西紅柿,一盤子燒豆腐,還有一盆子青菜湯。沒有放蔥,也沒有放辣椒,都是沒有腥葷的。三個人坐在小木屋外邊,瞎子一邊隨著電視哼著:“伸手要摘天邊月,可恨足下不生云。”一邊從草叢里提出一壺酒,摸索著倒了一杯遞給陳元。陳元說,我不沾酒的。瞎子說,上海這邊潮濕陰冷,喝幾杯暖暖身子。小蘭說,人家出家人,這是犯戒的。
瞎子嘿嘿一笑說,要我說呀,這出家和瞎子也沒什么區分。不管你是僧人還是俗人,在我們面前都是一般的,我們是認不出來的。所以你喝了酒吃了肉,若是沒有人看得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陳元說,但是出家講的,不是別人怎么看,而是自己心里怎么想,既已出家還是守著的好,這守的不是佛門清規,而是守著自己的心。
陳元本來是披著僧袍想掩人耳目而已,卻不承想披上它之后,整個的心腸就變了。他不明白,是想為犯的事兒贖罪才變的,還是因為不想污了僧人的名聲或是要把這個角色演得更像一點兒而變的。反正他內心每每升起邪念時,他都會想到那樁子事兒,都會想到自己配不配身上穿著的這身衣服。瞎子說,哎呀呀,你修行不淺啊。陳元說,什么修行,不過是戴罪之身罷了。陳元差點兒就把自己犯的事兒說出來了,這事兒除了對觀音菩薩訴說過之外,這么久了一直是在心里憋著的。
陳元還是改口說,你恐怕還不曉得吧,今天是個十五,天上是有一輪明月的,還是聽聽你的二胡吧。
于是一首《二泉映月》就響了起來,如泣如訴地從樹林間傳出去,傳遍了周邊的夜空,一直把太陽給呼喚了上來。
3
小蘭扶著瞎子、背上孩子,還未休息,就直接出門了。陳元說,用不著這么早吧?小蘭說,早上人多,況且乞丐的名聲壞了,要討幾個錢挺費力氣的。孩子又大了,馬上要念書了,得積點兒學費了。陳元說,原本以為你們這個營生,只是伸伸手的事兒,不承想這般的辛苦。小蘭說,如今做什么都不容易。出家不辛苦嗎?要念經要吃齋,也不是一般的吧?你只管在這里休息片刻,走時把門給掩上就是了。陳元茫然地說,我也得上路了。
陳元離開小木屋之后,又摸出了一百塊錢,反身從門縫里塞了進去。陳元沒有再進地鐵,也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這條路邊公園,茫然地朝前走著。這條路邊公園很寬,很長,植滿了玉蘭樹與香樟樹,還有成片的竹子。晚秋時分,還是一片綠色,卻盡顯了肅殺的氣氛。有一條石板小徑,在林子中間蜿蜒著,老頭老太立在林子間,打太極,舞劍。陳元走了約莫一二里,遇見一個水塘,上邊長滿了蘆葦。陳元感覺有些昏沉,恐怕是一夜未眠的緣故。他看此地十分清幽,又避風,就鉆進了蘆葦中,找了一條長椅子,躺在上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陳元做夢了。夢里的情景與自己所犯的事兒是一模一樣的,這讓陳元把那種痛又前前后后地經歷了一番。只是在夢的末尾,陳元被抓了。想到自己被抓,生的希望破滅了,他就十分恐懼。夢里的痛,夢里的絕望,還有夢里的恐懼,都是未經任何遮掩和偽裝的,所以比起醒著的時候更加厲害。他是活脫脫被恐懼給驚醒的,以至于驚醒之后,他誤以為自己不是頭一次犯的事兒,而是第二次又犯了事兒。
陳元睜開眼睛,在蘆葦的搖晃中,看到了兩個身影,從眼前虛晃而過。他立馬坐了起來,撥開了蘆葦打眼一望,一名女子如此熟悉,長發,小腳,走起路來扭來扭去,有如古時候的三寸金蓮。在她身后,尾隨著一名男子,不遠也不近地跟著,有些急切而又不懷好意。陳元一時清醒了,分明自己不在夢中。陳元對此也不陌生,他犯事之時便是這樣的情景了,只不過那是一個晚上,而這是光天化日之下罷了。那男子尾隨著那女子,陳元沒有一絲的猶豫,便遠遠地尾隨著那男子。
晨練的老人們都散了,路邊公園有些清靜。那女子十分慌張,一會兒溜進一片草叢,一會兒溜進一片樹林,一會兒又溜進一堵圍墻背后,像一只急著下蛋的老母雞。那男子就追隨著那女子,拐來拐去地跑了半里地兒,有些按捺不住了,左瞅瞅,右看看。當那女子拐進一個小涼亭時,那男子就撲了上去,把那女子頂在一根柱子上,上來就要剝那女子的衣服。
陳元一陣小跑,追上前去,從背后揪住那男子的衣領,輕輕一摜,就把他給摜倒在草地上了。那男子滾在草地上,有些蒙,見是一個和尚瞪著眼睛立著,那女子在旁邊嘻嘻地笑著,就十分羞怒了。那男子爬起來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叨咕著說,在這荒野公園里,竟碰到了個和尚,是不是見鬼了。女子攔住那男子伸出手,仍舊笑吟吟地說,錢呢?那男子說,事兒沒有辦呢。女子說,但衣服被你撕壞了,況且你碰到了我的身子,女人家的身子隨便好碰的嗎?然后回頭看了看陳元,接著說,他是我老公,你能脫身嗎?那男子有些疑惑地說,這老公是假的,還是和尚是假的?女子說,他那拳頭是真的。那男人有些畏懼,不情不愿地掏出三百塊錢,臨走時說,合謀好了騙人,小心遭到報應。
女子不是別人,卻是理發店的小月。陳元離開時,以為再見不到小月了。小月給陳元剃過光頭之后,也不曉得陳元已經離開小旅館了。兩人在這花花綠綠的公園里遇上了,不禁覺得十分稀奇。小月從三百塊里,抽出一百塊交給陳元。小月說,你怎么跑到這里化緣來了?這算我捐的香油錢,你收下吧。陳元拒絕了說,你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小月說,說來話長,不過真要謝謝你,你出現得太及時了。陳元說,我也是糊里糊涂的,正做個噩夢呢,就看到這人有些不太規矩,便跟上來了,今天算是便宜他了,放在以往我還會殺了他的。
小月又笑吟吟地說,出家人是不能殺生的,況且你誤會他了。陳元笑了笑,不再言語了。小月說,是我引他來的,也是萬不得已,我才引他來的。陳元似乎明白過來,想叫住那男子時,那男子已經上了大路,早就不見蹤影了。小月說,你想把錢還給他嗎?其實他也是動了色心的,不然我再怎么引他,他也是不會來的,權當是他積德了吧。陳元想想也有幾分道理,便說,你到底怎么了?好好的不在理發店給人理發,跑到這里來干這個做什么呢?小月就抹了眼淚說,心情一片麻亂,以后有機會再細說吧。
兩個人在這石板小徑上,默默地走了一段,小月便告辭了。小月背著個雙肩包,像個學生一般,雙手插在裙子兩旁的口袋里,幽幽怨怨地走了。陳元感覺出事了,便從包里掏出一本《阿彌陀佛》遞給了小月。小月說,我一定要好好讀,若是有緣的話,我們還會遇見對嗎?
小月走后,陳元一時無事,就更茫然無措了,繼續在路邊公園里低著頭,順著一條林蔭小道不緊不慢地朝前走。陳元尋思著,七寶寺都容不得他,更別提靜安寺和玉佛寺了,況且自己還不是個真和尚,只是個假和尚罷了,投奔這兩處海上名剎,定是不合適的,說不定還露了破綻。
夕陽西下,太陽和前些日子不再一般,像是化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心臟,掛在這座城市的邊緣上,稍有不慎就會跳下去。
陳元不明白到了何處,只覺得有些幽深,似是更大的公園一般。這時天很快就黑了,公園里沒有路燈,顯得更加黯然了。陳元在這黯然之中,忽然發現了一些異樣,有一個半月形的湖泊,湖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榆樹,想必是有些年頭了。依樹建了一個不大的院落,圍墻是米黃色的,上邊寫著幾個大字。陳元借著遠處投來的霓虹,定睛一一認去,不禁唏噓。原來幾個大字,竟寫的是“阿彌陀佛”,想必正是一座自己苦尋的寺廟了。來至院前,確實望見門樓上寫著“清水寺”。
清水寺比不得其他寺廟,有個三進三出的前庭后院,似是小戶人家的一個小院子,唯有幾間正殿,東西各有兩間偏房。院前除了一對石獅子,四處竟是清清落落的,沒有任何香爐和燭臺,更別提香火了。院門也沒有漆成紅色,而是一片灰色的。陳元輕輕一推,虛掩的門就開了。寺廟正殿里亮著兩根紅燭,恐怕是燈泡替代的,供奉著一尊兩米多高的觀音菩薩。
陳元跪在蒲團上,正欲磕頭時,忽然有人問道,儂誰啊?陳元打眼一望,發現有個和尚坐在昏暗之中。陳元沒有言語,仍舊磕完了頭。和尚本該是瞌睡了的,見有人上香來了,便精神了起來,又坐直了身子,繼續念起了經,敲起了木魚。經聲起,木魚生,一時便有了生氣。和尚見陳元拜完了,東張西望地并不見撤退,又問了一句,儂到底誰呀。陳元笑了笑,仍四周里看了看。和尚就說,儂在找功德箱嗎?陳元還是笑了笑,點了點頭。和尚說,還沒有來得及設呢,儂放香案上吧。
陳元掏出五十塊錢,放下了。
陳元終究還是開口了,問了一句,師父,住持在不?和尚說,儂有事嗎?就老實和儂講了吧,這清水寺呀,我既是敲鐘的,又是挑水的,本是同門中人,有話盡管講就是了。陳元說,師父,容我在此借宿一晚如何?和尚說,可以呀,當然可以了。和尚說完了,就起了身,把陳元帶入偏房中。
陳元又問,師父,有齋飯嗎?和尚說,有啊,儂別看這里,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禪房,寮房,齋堂,藏經閣,一樣不少的。陳元說,師父,我不是懷疑什么,我是滴水未進啊。和尚笑了笑說,這樣啊,有是有,儂自己動手好了,我也餓了,捎帶著給我也預備一口吧。
不多時辰,陳元就下了一鍋清湯面,二人坐在院子里吃了。吃完了齋飯,陳元又一應收拾了個干干凈凈,然后兩人坐在院子里,攀談了起來。和尚說,終究吃了一頓消停的,原來喝個湯,吃粒米,都得自己淘洗下鍋啊。陳元說,清水寺就師父一個人嗎?和尚說,儂不要一口一個師父,以后叫我的法號洗塵吧。老實對儂講吧,這清水寺原本在真如老街,那地段多繁華呀,政府要搞開發,剛剛搬遷到此了。陳元說,這也不錯,似個公園一般。洗塵師父說,哪里是公園呀,上邊都是高壓電線,所以下邊才建成了公園,不然的話這么個金貴的地兒,自然是舍不得栽個花花草草的了。當時搬遷,政府東也舍不得,西也舍不得,就在這里給劃了塊地兒。我說,高壓線下邊有輻射的,政府卻說,菩薩還怕輻射嗎?儂別看這寺廟小,卻是相當有來頭的,相傳有個秀才犯了點事兒,逃到此處又饑又餓,陷入了絕境,忽然遇到一片蓮花池,有一條鯉魚躍出水面,送來一堆食物,搭救了秀才。秀才后來隱姓埋名,逐步考取了功名,回到此處尋訪,并不見任何池塘,也無一株蓮花,心想應該是菩薩顯靈,就蓋了這座清水寺。意思儂明白了吧?就是清水洗塵之意。清水寺在原處時,雖是個繁華地兒,恐怕受了傳說的牽連,香火本來就很清冷,如今搬來已經半年有余,就清冷得不得了,總共還沒有十個香客呢,原有一個小和尚,和你一般大小吧,也就跑掉了。
陳元說,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嘛,這香火旺不旺,還不是取決于修行?洗塵師父說,儂講得太對了,到哪里都是行善的,供奉的不都是觀音菩薩嗎?出家人哪能挑挑揀揀的?敢問儂在哪里出家?陳元苦笑了笑說,原本在陜西秦嶺之中,不承想一把大火,給焚了個干干凈凈,如今只好四海為家了。陳元說的,被大火焚掉的,其實不是寺廟,而是自己所犯事兒中的一幕,但是他既不想說謊,又不想說出實情。說謊有違身上的僧袍,說出實情會把自己逼上絕路。
洗塵師父說,那太好了,儂不嫌清水寺這座廟小,就留下來吧,原本法號叫什么?陳元說,既已歸于清水寺,還是請師父賜我一個好了。洗塵師父雙手合十,然后說,儂就叫洗空吧。這座寺院的香火從今往后就靠儂了。
之后,陳元獨自來到了正殿,點燃了一炷香,伏在地上跪了一炷香的工夫,還是如從前一般,把火灰捂入口內,吞咽了下去。陳元一邊吞咽,一邊喚了聲“阿彌陀佛”,就又淚如雨下了。
一晚安靜無事,只是陳元還如從前一般做了夢,夢見自己犯了事兒,夢的結尾卻不一般了,他是沒有被抓住的。因為在夢中,沒有被抓住,是逃掉了的,就沒有被噩夢驚醒,那種時時提心吊膽的夢,整整地做了一個晚上,著實是更加折磨人了。
4
第二天清早,天還剛剛泛白,陳元就起了身,把寺前寺后灑掃了一遍,挎著包準備出門了。
洗塵師父問,儂到底還是看不起清水寺,執意要離開嗎?陳元說,哪里呢,我這是想到外邊給咱們拉幾個香客過來,如今做什么不都得嚷嚷嗎?洗塵師父說,是啊,原本也想出去宣傳宣傳的,只是沒有一個守著的人,我一出去,這不就關門了嗎?儂還不熟悉周邊吧,前邊有個真如老街,那是個熱鬧的地兒,有市場,也有民宅,儂能拉幾個香客,就拉幾個香客,拉不到香客,就隨意轉轉吧,可不要迷路回不來了。洗塵師父說著,又回寺廟里拿出一沓小卡片,交給了陳元。卡片與平日的小廣告一般,正面印著清水寺的方位圖,反面印了一首詩:瓶中甘露常遍灑,手內楊枝不計秋。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渡人舟。
陳元還沒有走出幾步,洗塵師父就又喊道,洗空啊,步行恐怕太艱辛了,我處有個三輪車,儂騎著去吧,萬一有人捐點什么,儂也好把它們拉回來。說著,就從寺廟背后的拐角處,推出一輛銹跡斑斑的三輪車來。
清水寺位于上海西郊地區,是普陀區與嘉定區的交會處,馬路雖也是寬闊無比,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但畢竟還是有些荒涼的,到真如老街恐怕還有五六里地兒。天剛亮,早晨的太陽像個剝了皮的柿子,從地下慢慢地浮了上來。早起的人并不多,有的騎著電瓶車,有的如陳元一般騎著三輪車,仔細一看卻都是負了重物的,有蔬菜,有大肉,還有帶著活雞的,大家都是趕早市的。
陳元每每與人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就會問一句,你明白清水寺在哪里嗎?多數人是搖搖頭的。也有人說,會不會在杭州啊?上海這地兒渾著呢,清水都沒有,哪來的清水寺呀。到底還是有人明白地說,清水寺不在西郊嗎?如今好像拆掉了吧。
不管人家怎么回答,陳元都會遞上一張卡片,然后說,這是新地址,得空了去我們那里上個香吧。人家會問,清水寺是求什么的?陳元說,供的是觀音菩薩,求的是個干凈。人家又問,今秋霧霾格外厲害了,這個能管嗎?
陳元說,這是老天爺的事兒吧,給你打個比方,你們是做生意的,平時若是有個短斤少兩,虧待了別人,心里過意不去,就到我們那里上炷香,是可以求個寬恕的。大家聽了,都會說,你是和尚,我就給你掏個心吧,如今不做虧心事兒,這生意還怎么做呢?得空了,一定去你們清水寺。
陳元來到真如老街,天已經大亮了,大家都是更加匆忙了。陳元遞給人家一張卡片,人家要么不接,要么看也不看,順手就扔掉了。陳元覺得發小卡片,終究也不是個法子,正愁著的時候,眼見著兩個年輕人,提著一桶油漆,順著老街兩旁,在刷廣告。廣告內容就兩條,一條是“無痛人流”,一條是“百分之百查男女”,后邊留有聯系電話。那油漆是血紅血紅的,刷在墻上,刷在電線桿上,甚至是石板路上,顯得十分惹眼,像這個世界被誰捅了一刀,血流了一股。
陳元看著看著,便受了啟發,自己也買了一桶油漆。不過,他買的不是紅色的,而是白色的。他也要刷廣告了。他的廣告沒有刷在空白的墻上,也沒有刷在電線桿上,更沒有刷在石板路上。而是在刷廣告之前,他把“無痛人流”這些字兒,先給齊齊地涂掉了。用白油漆涂掉了紅油漆,像給受傷的墻壁包扎了一般。然后再在上邊刷上自己的廣告。陳元的廣告是為清水寺刷的,他照著小卡片的樣子,把清水寺的方位圖給畫上了,只是反面的那首詩,被他給改掉了,改成了“我有罪,得洗洗”,寫在了方位圖的下方。
陳元刷得十分陶醉,尤其是那行“我有罪,得洗洗”,這行小字感覺是專門為自己寫的。陳元一個上午,刷了多少條標語,他是不清楚的。不覺得已近中午,他有些饑渴,就買了一個面包,一瓶純凈水,算是吃了頓午齋。望著自己刷上的廣告,不顯山不露水地畫在墻上,犯事兒這么久了,他的心第一次有了些許的輕松。
太陽到了下午,忽然下起了小雨,晚秋的雨有些冷,卻無法阻止陳元繼續涂掉“無痛人流”,刷上“我有罪,得洗洗”。他處于一種無我的狀態中了,竟把自己身處的環境忘在了腦后,以至于有一群穿著制服的人,靠近他圍著他的時候,他仍是毫無覺察的,還以為是被自己喚來的覺醒者呢。
陳元連同他的三輪車,一齊被帶上一輛卡車。把他帶走的人陳元是認得的。他認得的不是人,而是他們的衣服,這衣服不是公安,而是城管。在一個城管辦公室里,一個穿制服的隊長問,你是哪個寺廟的?陳元說,清水寺的。隊長問,是清水寺的嗎?我看你在為清水寺刷廣告,我怎么不認識你呢?陳元說,我是新來的。隊長問,我怎么證明你是清水寺的?你們清水寺的師父叫什么?陳元說,師父叫洗塵,他可以證明我。隊長問,你沒有證件嗎?陳元說,不在身上,而且你是城管,你查我的身份做什么?隊長嘿嘿一笑說,你這出家人還挺清爽的嘛,你明白在大街上刷廣告,是破壞市容環境,是違法的嗎?我們是要罰款的。陳元笑了笑,不再言語了。隊長便招來一個年輕人說,去,到清水寺,把洗塵師父給請過來吧。
隊長繼續朝著陳元說,如今這個世道,有幾個人真正是干凈的?奸商是一個,腐化是一個,還有男女關系,更是了不得了。我們政府也是萬般無奈的,拿他們如何辦呢?全逮起來嗎?如何個逮法?拿男女關系來講吧,你剛剛涂掉的“無痛人流”,為何生意甚是火爆?因為人的關系太混亂了,而又不是違法的,你們出家人怕是不清楚的。你那句‘我有罪,得洗洗’,非常好的詞兒,比我們政府的標語還好,照這樣講下去,誰沒有罪啊,全得拉出去洗洗,弄個東海那么大個池子,恐怕也裝不下的吧?只好拉到你們寺廟里去,不是有句話叫“佛法無邊”嗎?我這個干部有罪,你這個和尚恐怕也有罪。
隊長抽出一支煙遞給陳元,被陳元給擋了。隊長說,僧人也戒煙的嗎?你別擔心,我說你有罪,不是說你真有罪,拿今天這樁子事兒講,你亂涂亂畫是有罪,我們也是沒有法子的,接到了市民投訴電話,我們不出來裝模作樣地轉一圈,人家恐怕又得告我們失職了。我們在旁邊已經觀察半天了,其實你這是做善事呢,表面上看是為了清水寺,實質上是在幫社會做宣傳。陳元聽了,低下頭,雙手合十地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隊長猛吸了一口煙,又說,你那個洗塵師父,就沒有罪了嗎?他也有罪,罪還很大。他幾條馬路之隔的地兒有個家,雖然那是出家前的事兒了,但是畢竟家里有他的妻兒老小,他似乎是根絕了塵緣,但是血脈在那里放著,他能根絕得了?兒子剛剛結婚生子,子子孫孫還在向下開枝散葉,能根絕得了嗎?這應該也是一種罪吧?所以大家都有罪,都得洗洗啊。
洗塵師父坐著年輕人的車,急急地趕來了。洗塵師父見了隊長,雙手合十地連連念叨“罪過,罪過”。隊長則笑著打趣說,洗塵師父,你罪過什么呢?是不是偷偷跑回家抱孫子了?洗塵師父說,儂這俗人,積點口福好不?儂倒是講講,為何要抓阿拉行善之人?隊長說,這不是抓好吧!是請,我們不怕得罪你們這些和尚,還怕得罪寺廟里的菩薩呢。洗塵師父說,那儂把阿拉都請來為何?難不成請我們吃齋?
隊長說,我這大魚大肉的,樣樣都有的是,你不嫌棄就留下來吧,我只問你一句,這個在大街上刷小廣告的和尚,是你們清水寺的嗎?洗塵師父說,當然是了。隊長說,你一句話,認得就行,你們可以走了。
陳元便騎著三輪車,帶著洗塵師父,順著一條石板小徑,朝著清水寺騎去。陳元問,今天有香客了嗎?洗塵師父說,還沒有呢,一個也沒有呢。陳元說,我刷了很多標語,恐怕還沒有生效吧。洗塵師父說,但愿吧。陳元說,我明天繼續。洗塵師父說,儂再想想法子,著急啊。
又過一日,陳元起得更早了,他不再帶著油漆到處刷標語。自己雖然碰到了城管,沒有被抓起來,畢竟是驚心動魄的。何況自己在墻上亂涂亂畫,真是違法了的,他不愿意用犯罪的法子來贖罪,若是如此的話,一樣罪了了,另一樣罪又生了,如此反反復復,何處是個頭呢?陳元決定開始敲門,凡是見到家里亮著燈的,他都想前去敲門。天還沒有亮,家里亮燈的,無外乎兩種,一種是一夜未睡的,一種是早起有事的。無論屬于哪一種,生活定是有煎熬的,都是需要祈求解脫的。
陳元沒有再去真如老街,那地兒實在太繁華了,太繁華了就太商業化了,行善之心就淡了。他出了清水寺,騎著三輪車朝著更荒涼的一面,拐進一片居民小區。這個時辰,窗戶大都是黑漆漆的,唯有少數的幾扇窗戶有了微光。陳元爬上三樓,敲了敲亮燈的一家,門沒有開,人家說,牛奶放在箱子里吧。再爬上六樓,敲了敲亮燈的一家,門就開了,人家帶著鍋碗瓢盆,正欲出門賣早點呢。陳元再爬了另一座樓,又敲了敲門,里邊立即傳來嬰兒的啼哭,原來家里添了新丁,人家起來是喂奶的。
陳元連著敲了幾家,都沒有搭上一句腔,便心生了一些迷茫。他把三輪車騎得飛快,經過一塊荒地的時候,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陳元是放過羊的,對此再明白不過,這是羊的哀鳴。羊的哀鳴與其他動物是不一般的,其他動物的哀鳴是有些尖利的,而羊原本那“咩咩”之音,有時如呼喚“媽媽”一般。在哀鳴之時,這“媽媽”之音更是凄切的了。
陳元停下三輪車,仔細一辨認,方知這哀鳴來自于荒地中間一個破落的廢院子。陳元敲了敲門,前來開門的是一個屠夫,圍著一條油乎乎的皮裙子,嘴上叼著一把尖刀。屠夫說,還沒有殺好呢,要肉還得等會兒。陳元隨著他進了院子,屠夫這才折過身問,你怎么找到這里的?屠夫再定睛細看,發現還是一個和尚,就覺得更是稀罕了。屠夫問,難不成羊肉不算腥葷嗎?陳元笑了笑,并不言語,繼續朝著哀鳴處走,就望見一只白山羊,被拴在一棵樹上。屠夫說,既然來了,打個幫手,你別看這小東西,厲害著呢。
陳元過去放過羊,并沒有殺過羊,也沒有見過殺羊。過去是不忍心殺羊的,何況如今穿著僧袍,尤其被清水寺收留后,陳元對出家人又多了一層體悟。其實出家人是沒有真假的,真正剃度了才算出家嗎?有許多人看似佛門外,其心已在佛門中,關鍵看的是善念。陳元起初把自己當成假和尚,別人卻把他看成了真和尚,慢慢地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真和尚了。羊不殺也是不對的,不殺羊世人吃什么?這冬天拿什么去寒呢?但是一個和尚,幫一個屠夫去殺一只羊,那肯定是不對的。再看看這亂七八糟的地兒,也不像個正經的屠宰場,應該是個制造注水羊肉的黑窩點。
所以陳元就更不忍心了。
陳元問,你天天都殺羊嗎?屠夫說,是呀,有時候殺羊,有時候殺豬,不過要看市場上需要什么。陳元說,你殺生,不怕報應嗎?屠夫說,報應什么,我都殺了十多年了,還不照樣活得好好的。畜生被我殺了,變成鬼了,還是一只羊鬼,或者是一只豬鬼,它又能對我如何呢?
陳元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清水寺你曉得不?你得到清水寺去燒香。屠夫笑了笑說,原來你是拉客的呀,你幫我把它給殺了,我就隨你去燒香。陳元說,我如何幫你?屠夫說,原本都是直接按在地上,一刀就解決了,這一只力氣卻大得出奇,不像一只羊,倒像是披著羊皮的狼,不綁起來怕是放不翻了。
陳元蹲下身子,把那拴著的繩子一扣扣解開。解開之后,他把手伸到羊的襠部,使勁地捏了一把它的蛋子。那羊一陣劇痛,“咩咩”兩聲,蹬腿就跑。院門未關,它沖出院子,不久就消失掉了。此時,天已經亮了,但是起了很大的霧,仍舊是一片迷茫。屠夫追出院子,卻是空手而歸。屠夫提著一把刀,對陳元說,你是不是故意的?這不是假慈悲嗎?陳元說,你權當是放生了吧。
屠夫嘿嘿一笑說,它被放生了,我的損失怎么辦?陳元說,從去中去,從來中來。屠夫說,別神神道道的,你若不是和尚,我就把你殺了,冒充羊肉一樣也能賣個好價錢。念在你是個和尚,我也把你放生了,你趕緊給我滾吧。
陳元說,你不去清水寺了?屠夫說,還去個屁,羊都跑了,真是倒霉透了。陳元說,你剛才是應了的,不去恐怕不好吧。屠夫不敢多言,把陳元推出院子,罵罵咧咧地抽出十塊錢,說是捐給清水寺的香火錢,就把門給拴了起來。陳元想添個一百,可惜自己囊中所剩不多,僅僅加了十塊錢,從門縫里還了回去。
那只羊一路狂奔,跑進了一家超市。大家平時吃過羊肉,哪里見過這等活物,便引起了相關部門的懷疑,派人四下一通查訪,終究查到了屠夫的院子,果真是一個黑窩,不但加工注水羊肉,還加工死豬肉。黑窩被端掉了,而屠夫卻翻墻逃跑了,最終再沒有了下落。陳元為放一只羊而傷害了一個屠夫,還一直心存內疚,聽此一說,心也安然。此都是后話了。
5
陳元天天騎著三輪車,早早地起來外出拉客,清水寺的香火還是沒有一點兒起色。
有天晚上,陳元正準備止靜時,被洗塵師父給呼喚了去。洗塵師父說,儂這么早出晚歸地晃蕩了半個月,香客總共就來了五六個,多數是在公園里晨練的老頭老太們,他們來燒炷香,磕幾個頭,頂多就投一個硬幣,這還不夠清水寺的電費呢。如今有公司關門的,未承想到還有寺廟也會關門的。
陳元把挎包拿出來翻了翻,總共也就翻出了三百來塊。陳元給洗塵師父全遞了過去,說,我就這么多了。洗塵師父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出家人要錢也無別的用處,我們的電費水費都是免了的,這齋飯還得有個著落吧?陳元說,那自然了。兩個人又說了些話,大意是世道變了,按說出家人吃素的,理應更節省了,不承想如今一把青菜,比肉還金貴了幾分。
陳元別了洗塵師父,正想回房歇息,打眼望見一個人,跪在正殿當中。
陳元一陣驚喜,莫不是這些天聽了自己的,有香客趁著晚上空閑,燒香來了。這香客已點燃了一炷香,微閉著雙目,雙手合十地許愿呢。陳元不敢打擾,悄悄繞了過去,盤腿坐在正殿側面的陰暗處,開始輕輕地敲著木魚。陳元是第一次敲木魚,在他的印象中,有香客敬香時,就得敲木魚。敲木魚時,理應是要念經的,陳元卻不會念經,所以他只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燈光有些暗淡,等香客許完了愿,磕了三個頭,爬起身時,陳元側眼細看,幾乎嚇了一跳。
陳元說,你是理發店的小月。
小月也側頭認出了陳元,話還未出口,已涌出兩行熱淚。
陳元說,你不是長發嗎?咋就剪掉了,倒像個假小子一般,險些都不認識了。小月說,只許你們和尚剃頭,就不許小女子變個發型嗎?說真話,我差點兒就和你一般剃個精光了。陳元說,這是何苦呢?又不出家,剃光了就不好看了。小月說,誰說我不想出家?我不出家能去哪兒呀,你就收了我吧,起碼今晚你不收我,我得流落街頭了。說著說著,就又哭了起來。
有女香客來了,而且要在此留宿。陳元趕緊去向洗塵師父稟報。洗塵師父聽到木魚聲,早已披衣而起,立在偏房的走廊里了。洗塵師父說,儂說的,我早就聽見了,定是有了難處,還有一間客房,從未有人住過,儂去收拾收拾,讓她留宿一夜吧。陳元安頓好小月住下,便又去了齋房,給小月下了一鍋清湯面。
小月一連吃了三碗,然后放下碗說,我飯量大吧?陳元笑了笑說,是的,挺大的。小月說,原本可不是這樣的,一小碗就夠了。陳元說,原本你是一個人,現在是兩個人了,理當多吃點兒,孩子多大了?小月說,五個多月了,不過怕是長不大了。小月說著,又幽幽怨怨的了。陳元說,發育不正常嗎?這得到醫院看看去。小月說,明天就去吧。
天亮后,陳元推出三輪車,準備出門的時候,被小月給攔住了。小月說,今日有空嗎?陳元說,得出去化緣了。小月說,我要去醫院,心里怕得慌,想借你半天工夫。陳元明白,小月想讓他陪著去醫院,一個出家人去醫院沒有什么,如今去醫院陪人進行胎檢,這恐怕就有些不妥了。但看在小月如此凄涼,陳元還是騎了三輪車,帶著小月上路了。
陳元盡量朝著僻靜處走,還是引來了指指點點,有說這和尚是個假的,有說這和尚是個花和尚,這些陳元皆是沒有聽清的,唯有一個人的說法,傳進了陳元的耳朵,那“色即是空”。在行善者眼里,哪還分個男的女的?即便這般,陳元路過一家服裝店,心想還是換件常人的衣服,別人指指點點也就罷了,若招來一幫警察上前盤問,那還了得?
小月說,你是怕冷吧?陳元說,不是的。小月說,你是怕人閑話?陳元就不言語了。兩個人進了服裝店,便挑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衫。小月看見陳元脫了僧袍,穿了羊毛衫顯得十分帥氣,便笑嘻嘻地說,你一換衣服,怎么看也不像個和尚。陳元照了照鏡子說,那像什么?小月說,像個演員,也像個有錢的大老板。陳元便脫下羊毛衫,換回了自己的僧袍。小月以為陳元是生了氣的,其實不然,陳元忽然記起,自己如今是身無分文。
陳元重新換回僧袍,還有另一層原因。這羊毛衫厚了許多,理應暖和多了,卻比不得那薄薄的僧袍。陳元穿著羊毛衫,感覺有一股股寒氣,直朝自己的背心里扎。陳元心里明白,這不是衣服的原因,而是自己心境的原因。穿上僧袍,就如穿上了戲服一般,暫時把自己犯下的事兒放下了。
陳元帶著小月,來到一家小醫院門前。醫院畢竟有些小,就顯得清清冷冷。小月坐著不肯下車。陳元說,很怕吧。小月說,我會死嗎?陳元說,哪會呢?不過是照照B超罷了。小月說,還要動刀子呢。陳元說,又不是生孩子。小月說,其實就是生孩子。陳元說,不是五個多月嗎?你不清楚是十月懷胎?
小月頓了頓說,實話跟你說吧,我肚子里懷著的是個孽子,理發店的老板你還記得吧,這個孽子就是他的。我發現懷孕后,和他明白地說了,他卻死活不認賬了,說和我睡的人多著呢,誰曉得是誰的?他就和老婆一起,硬是把我趕了出來。中途我回了趟理發店,心想孩子畢竟是他的,但是他死活不露面,他老婆還報了警,口口聲聲說我是個小姐,要讓警察把我抓起來。陳元說,那天我們在路邊公園一遇,你是不是就離開了?
小月說,正是那天。被趕出來時,我連件衣服也沒有。我沒有法子啊,我不干那個,能做什么呢?別人干那個,起碼還有一張床預備著,我連一張床都沒有,只好去樹林子里了。但是如今,孩子大了,每次干那個的時候,感覺有一雙眼睛睜著,在肚子里看著一般。自己的孩子盯著自己,我哪還有心思伺候那些王八蛋?好不容易接一個兩個客人,這些王八蛋的要求太出格了,我只好告訴他們,我懷孕了。人家就很掃興,罵我說,你挺著個大肚子,出來干這個營生,你自己不覺得缺德,我們還覺得缺德呢。
小月說,你是出家人,按說不能在你面前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但是我得把話交代清楚,今天叫你來陪我,其實不是胎檢,而是來引產的,我要把孩子引掉。
小月又哭了。她迷茫地望著小醫院,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說,寶貝,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好想生下你,讓你陪著媽媽,但是媽媽連理發都不會,只會給人家洗頭,原本給人家洗頭也是假的。媽媽明白,忍受幾個月后,一旦生下了你,我就不孤單了,在這個城市里,就有一個親人了。但是即便生下你,我怎么養你呢?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怎么能養活你呢?對不起啊,寶貝。
陳元聽到此處,也是一臉淚水。他騎著三輪車調了個頭,狠命地離開了小醫院。
小月說,你不愿意陪我,也是情理之中,讓我自己去好了。說著話,就要朝三輪車下跳。陳元順著一條小巷子,只顧狠命地朝前騎著。小月說,我也是猶豫再三的,他也是我的親骨肉呀,我也不忍心呀,我沒有法子了呀,我一個人帶著他,我都沒有臉活著回老家了呀。小月說,你能帶我去哪里?你一個和尚能帶我去哪里?還能回你們清水寺嗎?除非你不想當和尚了。
陳元心想,清水寺自然是回不去的了,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最方便的就是去住小旅館。而自己如今身無分文,是住不起的了。自己果真不當和尚了,帶著小月就不會遭到指指點點。但是不當和尚,不僅沒有任何遮掩了,他的罪惡感也如水中的殘渣一般,會立即浮起來的。
陳元有些絕望。他把三輪車騎得飛快,感覺這不是三輪車,而是懸在空中的一只風箏。在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個乞丐抱著個孩子,攔住汽車在乞討著。陳元一時想到了那個盲人老鄉,于是便朝著那個路邊公園奔去。
老鄉一家是晚上九點回到小木屋的。小蘭看到陳元時,一陣驚喜地說,我們一直尋思著,你云游去了哪里,有一次我們到了靜安寺,還專門從地鐵里跑出來,進靜安寺燒了炷香,順便想看看,你在不在那里。陳元說,人家是個大廟,哪里容得下我。小蘭說,門縫里的那一百塊,定是你塞的吧?如今我得還你了。陳元說,我有事兒尋你們,你們是不是不想幫忙?這個姑娘如今落了難,在你這里借宿一陣子如何?小蘭說,看樣子,是懷孕了,應有五六個月了吧?不過是添張床、加雙碗筷的事兒,讓她盡管留下來好了。
寒暄過后,小蘭又把一口鍋,用泥巴給擦洗了一番,小月幫著一起炒了幾個素菜,幾個人圍著吃了一頓。吃完了,聽瞎子拉了一曲二胡《二泉映月》,陳元便騎著個三輪車,順著路邊公園里的小徑,獨自回清水寺去了。
回到清水寺,洗塵師父還沒有睡。問陳元,那女子呢?陳元說,走了。洗塵師父說,走了?哪去了?陳元說,回去了。洗塵師父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懂吧?陳元說,請師父放心,你給我起的名字,不是叫洗空嗎?我一個出家人,別說個女子,就是我自己,終究也是要洗空的。
陳元不管多晚,都會到正殿燒香,然后把火灰吃掉,這火灰是他的一味藥,似乎有了依賴一般,不吃掉肯定是無眠的。這天晚上,陳元吃火灰時,與平時不同,不僅沒有流淚,也沒有大口地吞咽,而是小口地慢慢地咀嚼,有了些細品的意味。品來品去,只感覺這火灰就是塵土,比不得其他的食品,也比不得人間最苦的藥,吃起來無味,不苦不辣,卻那般地難以下咽。
6
陳元是個犯事的人,原本是想找個寺廟躲避一下,只要他陳元多做善事兒,多做利他的事兒,化解掉自己身上的罪惡,便算是圓滿的了。至于寺廟里的香火旺不旺,和自己關系是不大的。但是一穿上僧袍,尤其是來到清水寺,他的想法與處事方式就不由自主地變了。
經過這些日子,陳元忽然悟出,信仰這個事兒,與賣東西還是不一般的。賣東西你發個小卡片,在墻上刷個標語口號,在電視上請明星打個廣告,洗洗腦子就把人給整迷糊了。但是自己卡片發了,標語也刷了,還敲門宣傳了,似乎一點兒效果都沒有。不是人家沒有苦難,也不是沒有愿望,而是人家有苦難要解脫,或者要許愿,不來他們清水寺,而是舍近求遠,不怕舟車勞頓,都去了七寶寺、靜安寺、玉佛寺,甚至更遠一些的普陀山和五臺山。
這一天,是個陰天。上海天一陰,風就很大,尤其的冷。陳元騎著三輪車,天麻麻亮的時候就出門了。他先去了一家修理鋪,讓人給他刷了一個牌子,牌子是指路的,上邊用紅漆寫著“前往清水寺免費”,掛在三輪車的前邊。
修理鋪的老板說,你這清水寺在哪里?陳元說,不遠,就在對面高壓線下的公園里。老板說,整天從旁邊經過,看到那青色的屋頂,還以為是哪個貪官私蓋的小別墅呢。
陳元說,有空去燒香吧。老板說,最近想生個二胎,努力了好些日子,醫院也跑了幾個月了,還是不見動靜,這事兒你們管嗎?陳元笑了笑,沒有言語。老板說,你光弄個牌子,怕是用處不大,我這有個小音箱,給你下載一些音樂,比如《心經》和《大悲咒》,在三輪車上放一放,在大街小巷里轉一轉,如人家收破爛的一般,效果會更好一些的。陳元說,太吵了。老板說,如今你不鬧騰,誰會關注你呀。陳元說,只是我身上虛空,得欠著你了。老板說,免費送給你,算我許了個愿,等我老婆懷孕了,我再給你弄輛電動的。
陳元從修理鋪出來,剛走到一個巷子口,被一個光頭男人給攔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三輪車上裝東西,有一袋子蘿卜、土豆和大蔥,一袋子排骨和大肉,還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魚。附近是個蔬菜批發市場,應該是飯店里的采購。光頭男人裝好東西,爬上了三輪車,給陳元遞來一支煙。陳元自然未接,問光頭男人,你去清水寺嗎?光頭男人說,去真如寺,真如寺隔壁。陳元說,我只去清水寺,而且是免費的。
光頭男人說,中午有幾桌子酒席要準備,快點兒走吧。
陳元解釋不清,便動身朝著真如寺那邊騎去。
陳元按照光頭男人的提示,終究還是找到了真如寺。光頭男人一邊搬東西一邊說,你咋連真如寺的路都搞不楚呢。陳元為清水寺刷標語的時候,只看到真如老街光滑的石板路,卻沒有發現這里也有一座寺廟。陳元抬頭數了數,寺廟中有一座塔,足有七層之高,雖然比不得旁邊的樓房,但是那金色的尖頂絕對最為耀眼。
光頭男人搬完東西,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陳元,忽然笑了說,是真的嗎?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騎三輪車的竟是個和尚。原本掏了二十塊錢,便又添了十塊,遞給了陳元。陳元推脫了說,有空去我們清水寺燒香吧。光頭男人說,捐款與燒香不是一樣嗎?
陳元還想說,怎么會一樣,燒香與菩薩之間,是有對視的,是有交流的,不是許愿,就是贖罪,而捐款省去了這個過程,沒有由心到心,哪會有清凈和洗刷呢?
但是光頭男人已經折身,鉆進了真如寺隔壁的一家大酒店。酒店門口有一個大水缸,里邊養著一群待殺的魚兒,歡快地冒著氣泡。按照往常,陳元定會把這個錢,悉數還給人家的,這一次他沒有這么做,他把二十塊錢留下了——這是自己的血汗錢。而把多出的十塊錢,壓在魚缸下邊,這不是自己應得的,是人家燒香的錢,理應由他們自己送到寺廟去。
陳元騎著三輪車,不小心打開了音箱,音箱里播放的不是《大悲咒》,也不是《心經》,卻是一首遲志強的老歌《愁啊愁》,在初冬的寒風中回蕩著,這時光似乎原本就是陳舊了的。
至夜晚時分,陳元騎三輪車跑了十二趟,有兩趟是帶貨的,有五趟因是堵車,打出租太慢了,趕著辦事兒的。還有三趟是巷子太深,或者是地兒太偏,沒有公交車。這些人上車前,陳元都要說,去清水寺嗎?免費前往清水寺。人家都會問,清水寺是哪兒?陳元說,這是專線,別處是不去的。人家說,有錢,你哪里不可以去?便都是上了車賴著不走的。
還有兩趟是免費了的,一趟是有個老太太,從菜市場出來,提了幾斤蔬菜、一袋子水果,還有一瓶子醬油。陳元看她走路十分吃力,一條馬路過了三次紅燈。陳元就上去,把她扶在三輪車上。她家是個老式里弄,沒有電梯,又住了六層。陳元干脆爬樓,把她送回了家。老太太給了陳元十塊錢。陳元說,我寫著呢,是免費的。老太太說,去清水寺免費,我這不是清水寺呵。陳元說,百善孝為先嘛。
此后好多天,陳元每天十點左右,都會守在菜市場門口,把買完菜的老太太送回家,每次離開,老太太都會給錢,陳元自然是不收的。老太太便會遞一瓶純凈水。這些又是后話了。
話說那天,另一個免費的,是陳元拉的最后一個客人。那時天快黑了,有個年輕的小胖子,立在陳元的三輪車前,盯著前邊“前往清水寺免費”的牌子,足足看了一袋煙的工夫,他一邊看一邊嘿嘿地笑,似乎透過幾個紅色的字,他看到了清水寺,悟到了什么玄機。陳元明白,他是個智障,也就是傻子,便上前問,你想去哪?
小胖子說,清水寺。陳元說,我問你家在哪?我帶你回去。小胖子說,清水寺,我要去清水寺。陳元說,去清水寺做什么?小胖子說,找毛毛蟲。小胖子便爬上了三輪車,而且哭喊著,催陳元快點動身。陳元笑了笑,騎著三輪車,順著一條小道,果真向清水寺趕去。
小胖子定是未去過清水寺的,也不清楚這清水寺是做什么的,但他是第一個明白要求去清水寺的人。陳元尋思,他是否明白去哪里,去了又做些什么,似是不太重要的了,他陳元只需把他送到他要去的地兒。
華燈初上,四處的霓虹煞是好看。小胖子坐在三輪車上,癡癡地望著一棵棵香樟樹朝后退,望著一盞盞街燈和一扇扇窗戶朝后退,他高興地使勁拍著手。一切盡是緩慢的,甚至是靜止的了,陳元如入幻境了一般。還未及清水寺門前,小胖子遠遠就下了車,趴在地上一步一叩,三步一揖,向前匍匐著。連過院門時,他也是匍匐著,直至清水寺的正殿,虔誠地跪在了菩薩面前。
洗塵師父看到陳元終究帶回了一個香客,便盤膝坐于正殿的右側,微閉著眼睛一邊念經,一邊敲著木魚。念完了經,敲完了木魚,小胖子便起身走出清水寺,望著邊上的半月湖,一邊踢著腳下的石子,一邊嘿嘿地笑著。
洗塵師父見香客已去,卻未曾捐個一分半點,便問陳元,洗空啊,這便是你拉來的嗎?陳元說,是的,怎么了?陳元發現香案前,多出一個暗紅色的功德箱,便明白洗塵師父的意思了。趕緊把這天騎三輪收下的錢,掏出來留下了一百塊,剩余一百多塊全都順著功德箱的那條縫縫,塞了進去。洗塵師父又敲了幾聲木魚說,儂化的緣?陳元說,不是。洗塵師父問,那從何處來?陳元說,他捐的。
正說話間,只聽寺外撲通一聲,似有落水之聲,陳元一陣驚慌,呼喚著尋了出去。小胖子仍在湖邊,望著那幽暗的湖水,嘿嘿地笑著。
陳元放心地問,什么掉水里了?
小胖子說,魚。
陳元說,是不是石頭啊?
小胖子說,好大的魚。
陳元說,這里有魚嗎?我為何沒有看見?
小胖子說,是水,水掉湖里了。
陳元抬頭,天空果真下起了雨,迷蒙的雨一點點落入湖中,似是驚濤駭浪一般,把一片安靜的湖及湖中的倒影,全給揉碎了。
這一夜,陳元問了無數次小胖子,他家在哪里呢?小胖子半會兒說在清水寺,半會兒說在湖中,半會兒說在水里,半會兒說在樹梢上,甚至說是在地下。陳元實在無奈,便騎著三輪車,把他送回到上車的地兒。在上車的地兒等了又等,還是問不出個頭緒,陳元又到旁邊打聽了一番,大家說見過這個傻子,但并不清楚他到底是哪家哪戶的。人家問,你操這心做什么?陳元說,怕爸媽擔心。人家說,養出這樣的孩子,有啥好擔心的?陳元說,畢竟還是爸媽身上的肉吧?人家說,肉倒是的,是肉瘤罷了,割掉便也解脫了。
這般尋到了深更半夜,小胖子坐在三輪車上睡著了,雨還是斷斷續續地下,陳元只好把他帶回清水寺,和自己住了一夜。
此后連續多日,陳元騎著個三輪車,掛著“前往清水寺免費”的牌子,偶爾放一放那首陳舊的老歌,帶著個不明不白的小胖子,走街串巷地和人家說,去清水寺嗎?免費的。人家照樣一如從前,不明白他這清水寺在何方,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有了急事要出門,順手就爬了上去。坐完了,下了車,也不問價錢,隨自己心情給個十塊八塊的。
其間也遇見幾回地痞無賴,原本想白搭一趟,待下了車,聽陳元一聲“阿彌陀佛”,便也乖乖地掏了錢,甚至出手更為大方,扔個五十、一百的,問一句,清水寺的?不用找了,回去給我點盞燈吧。陳元收了錢,晚上回到寺廟,果真在觀音菩薩面前,幫人家點上一支蠟燭。
陳元一邊騎三輪車,一邊打聽小胖子家人。某天下午,自己拉了個客人,家里出了點兒意外,急著要去派出所報案。陳元又問小胖子的事兒,人家說,如今你找不到家人,一旦孩子出事兒了,家人會找上門的,這等閑事還是少管為妙,看你是個出家人的份上,我給你指條路吧,交給派出所不就完了?
陳元見說得有理,便隨著進了派出所。警察問,你是孩子什么人?陳元說,我不認識。警察問,不認識,你從哪里把他帶來的?陳元說,在半路上遇見的,他是我們的香客。警察說,一個傻子也信佛?
陳元不言語了,陳元不明白怎么言語。警察透過窗戶,看了看陳元的三輪車,三輪車停在院子里,上邊的音箱被小胖子擰開了,正放著《愁啊愁》。警察又問道,一個出家人,你愁什么呢?你是清水寺的?我們怎么沒有見過?陳元說,我是新來的。警察說,你在我們這里登記了嗎?
聽到此處,一陣寒風吹過,陳元打了個冷戰。陳元一時清醒過來,自己這些日子四處奔波,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身上這件僧袍,在冬天顯得輕薄了些,是遮掩不住太多東西的。陳元雖說從善之心再未變過,但是心罪可洗,身罪呢?如何才洗得清呢?
坐在三輪車上的小胖子,忽然從上邊跳了下去,如一只受驚的鴨子一般,嘎嘎地沖出了院子。院子外邊,當門正好栽著一棵柳樹,樹粗合抱,只聽“嘭”的一聲,小胖子一頭撞了上去。陳元顧不得回答警察的問話,騎上三輪車出了院子,帶上小胖子急急地去了。
陳元回頭說,你跑什么呀?
小胖子說,有風。
陳元說,那么粗的樹,你看不見嗎?
小胖子說,麻雀飛得好高。
陳元說,頭撞痛了吧?
小胖子摸了摸三輪車說,生銹了。
陳元摸了摸小胖子的頭說,若是尋不著家人怎么辦?我就做你家人吧,你應有十八了吧?當你叔叔定是當不起的,那當你什么呢?你說說,在家里誰對你最好?這些天你最想誰了。小胖子大聲地說,媽媽。陳元說,當然是媽媽了,有首歌詞不是寫著嗎?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小胖子從背后拉了陳元一把,然后指著路邊攤上一個正在買菜的婦女,連連地呼喚了兩聲,媽媽!那是媽媽!
聽到小胖子的呼喚,那婦女抬頭看了一眼,然后扭身就走,進入了一片石庫門。陳元一陣猛騎,追了上去,一邊追一邊說,你認識他嗎?那婦女說,不認識。陳元說,你認識他家人嗎?那婦女說,不認識。陳元說,你認識自己嗎?那婦女一愣,說,不認識。陳元從小胖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說,這上邊的人呢?那婦女仍舊一句,不認識。
小胖子奪過照片捏在手中,嘻嘻地笑著說,認識,這是媽媽,媽媽好漂亮。
那婦女一聽,禁不住哭了。一陣小跑著說,你這個冤家,甩不掉的冤家,我上輩子欠你的嗎?
小胖子下了車,追入了一片石庫門的深處。天又黑了,是回清水寺的時辰,陳元騎起了三輪車。身后又傳來“嘭”的一聲,隨之是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上天飛過。陳元明白,小胖子又撞在樹上了。但是這次是梧桐還是香樟,他定是不清楚的。
7
陳元回清水寺前繞了個道,想去看看小月。自把小月托付給小蘭后,也不清楚他們過得如何。
小蘭、小月幾個都不在,陳元一時坐著無事,便取了鍋碗瓢盆,準備燒水做飯。一鍋水被燒得半開時,陳元忽然想起什么,便把這水給倒掉了,然后從旁邊挖出幾勺泥巴,照著小蘭的樣子,把鍋碗給擦洗了一遍。他不擦洗,也是不打緊的,只是心里過意不去,感覺被污染了一般。
陳元剛蒸熟了米飯,小蘭就扶著瞎子回來了。
陳元問起小月,小蘭說,不明白呀,她恐怕悶得慌,逛去了吧。
等到晚上十點多,小月才疲倦地回來了。小月說,平常多喜歡逛公園呀,果真住在公園里了,也會煩悶不堪的,所以呀,這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不能住久的。陳元說,你去理發店了?小月說,去那個骯臟的地兒干嗎?到附近的商場里轉了轉。說著,果真掏出一堆東西來,一條圍巾給了小蘭,一雙襪子給了瞎子,一頂帽子給了小蘭的孩子。小月最后取出一件圓領的羊毛衫,對著陳元說,你穿上吧,這么冷的天了。
陳元臨走時,小月說,你明天有空嗎?再陪我去一趟醫院好不?陳元說,這么久了,你還想不開嗎?小月說,你誤會了,這次真去胎檢,這小家伙恐怕是孫悟空變的,整天在肚子里翻云駕霧的,一點兒都不安生。小蘭說,你叫一個出家人陪你,多不方便呀,還是我去得了,萬一有個什么,女人之間也好照料些。小月偏偏說,他去我踏實一點兒,而且他還有三輪車呢,你又不會騎三輪車。
除了上交清水寺的,陳元把這些天留下的錢,統統都掏了出來,總共也就八百多塊,三百塊給了小蘭,說是小月的生活費,五百塊給了小月,說是明天檢查身體,若有剩余,就買點兒營養品。小蘭與小月統統都還給了陳元。小蘭說,人家捐給菩薩的,我們哪敢花呀。小月則摸了摸腹部說,檢查身體還有她小蘭阿姨呢。幾個人推來推去,幾百塊錢終究還是回到了陳元手中。陳元回到清水寺,燒完了香,磕完了頭,捧著火灰吞咽了,便把身上的錢悉數塞進了功德箱。
第二天去醫院婦產科檢查,進進出出的多半挺著大肚子,還有一些已經生產了的,則不管不顧地掏出乳房給嬰兒喂奶。小月感覺確實不方便,讓陳元在醫院外邊等著。陳元則說,你萬一再干傻事怎么辦?陳元正好在里邊穿了小月送的羊毛衫,便照著小月的吩咐把外面的僧袍給脫了。僧袍一脫,像是脫了層皮,陳元顫抖了起來,一時打了個噴嚏。
陳元重新把僧袍套上了說,太冷了。
小月說,你終究是舍不得一個和尚的身份罷了,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進去吧。
陳元不放心,就遠遠地跟著,如此這般,整個檢查過程十分順利。從醫院出來,小月說,你感覺是個兒子還是女兒?陳元笑了笑,并不言語。小月說,你叫洗空,我則姓李,若是個兒子,我就叫他李不空,若是個女兒,李不空定是不行的,你看看叫什么好?你出家前姓什么?若是生個女兒,跟你姓如何?陳元笑了笑,仍是不言語。小月說,你別誤會了,你雖和他毫無血脈關系,對他卻有救命之恩,算是再生父母了,隨著你姓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天很藍,白云如棉花糖一般,大大小小地浮在眼前。小月突然說,我們去轉轉吧,到上海這么久了,整天都待在郊區,還沒有登過東方明珠呢,你去過東方明珠嗎?
陳元說,又不是大雁塔,出家人湊這個熱鬧做什么?再說了,四處閑轉也不合適吧。
小月說,有你想去的地兒嗎?你是個和尚,想去靜安寺對不?但我還是想去東方明珠,想從那么高的地方朝下看,人到底是什么樣子。
陳元說,我不認路。小月說,鼻子底下就是路,可以問呀。陳元說,車萬一壞了呢?小月說,那我們就走回來。陳元說,你有身孕呀。小月說,醫生說了,這么大個孩子,要多運動才行。陳元還是騎著三輪車要回清水寺,正好經過一段隧道,三輪車在斜坡上失控了,朝著路邊的一輛小車撞了上去。
司機說,你撞了寶馬明白不?小月說,不就擦破點兒皮嗎?便掏出了五十塊錢。司機說,你在講笑話吧,你以為人擦破點兒皮,上點兒藥水的事兒,噴個漆至少得花兩千多。一個和尚帶著個姑娘,如此慌里慌張的,這是做什么去?司機說著,就要報警。
小月說,我要生了。司機說,為何不叫救護車?小月說,路上經常堵車,叫救護車會生在路上的,出家人是在行善呢,你們就別計較了好不?司機說,真要生了嗎?小月捂著肚子說,這能做假嗎?司機一陣感慨,擺擺手說,看在胎兒的份上,你們走吧。
再次上路,小月說,剛才若是脫了衣服,如今怕就遭殃了,出家人還真管用,不然今天怕是賠不起了。小月拍了拍陳元的肩膀說,你去哪呀?陳元說,還能有哪。小月說,東方明珠你不去,我們去靜安寺不行嗎?陳元說,與清水寺有差別嗎?
小月說,當然有了,雖說都是寺廟,起碼菩薩會大一點兒吧。
陳元說,菩薩在心里都是一般的。
小月不高興了,你不能看在胎兒的份上嗎?陳元說,以后吧。小月說,我還有以后嗎?陳元停下三輪車說,這話從何說起?小月哭了說,生孩子的事兒,誰能說得清呢。
陳元調了頭。陳元帶著小月,順著武寧路來到南京路。從南京路轉至外灘。再從外灘擺渡到了黃浦江對岸,一路東問西問,太陽偏西的時候,果真來到了東方明珠。途中小月十分感動,自己偏要騎上一程,陳元體諒小月的身子,哪肯讓小月這般辛苦。辛苦歸辛苦,陳元心里也是挺高興的,早聽人提起上海如何如何,沒有想到不經意間,就把南京路、外灘和黃浦江,統統地給逛了個遍,而且如今來到了陸家嘴,站在東方明珠下邊了。
小月抬起頭,高樓是望不到頂的,腰間掛著一朵朵白云,伸手便會取下來一般,不由得贊嘆著,這哪是人間,簡直就是天堂了。
小月說,我去買票吧。陳元說,買一張就行了。小月說,小孩子免費,和尚也會免費?陳元笑了笑說,你一個去吧。小月說,那么高,你不扶我一把,我能上去嗎?陳元說,又不是爬樓梯,你當心點兒就是了。小月說,你還是忘不了自己,我就不強求了。小月說著,便擠到一條長龍里,排隊購票去了。
陳元感覺,和尚的身份與其他身份,都是不太一般的,其他無論什么人,穿什么奇裝異服,站在人群中間,都是般配的,而唯有和尚立在人群之中,顯得有點兒突兀。像一鍋小米粥,里邊夾著幾個石子,石子再怎么大,人家都不會奇怪,若是煮著一顆白玉,這玉哪怕唯有米粒一般大小,那也是十分扎眼的。
陳元原本想著,替小月去排個隊,再把她送進去。由于自己太扎眼了,無論誰走過身邊,都會瞅上幾眼,再低頭尋思一番。他們尋思的無非是,和尚來干什么呢?門票從何而來?陳元不想讓人家因此而徒生煩惱,終究還是逃避掉了。
陳元騎著三輪車,漫無目的地繞著東方明珠轉了一圈,有一對老外夫妻湊了上來。陳元判斷他們應該是夫妻,因為他們是十指相扣的。不明白他們出于好奇,還是前來問路的,嘰里呱啦地說了半天,陳元一句也沒有聽懂。陳元糊里糊涂地指了指三輪車前邊的牌子,他們恐怕也不明白前邊牌子上寫著什么,便點了點頭,然后爬上了三輪車。
陳元騎著三輪車便上路了。兩個老外坐在三輪車上,看上去十分興奮,一邊走一邊拍照片。陳元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把兩個老外拉回了清水寺。兩個老外到了清水寺,東看看西看看,東摸摸西摸摸。洗塵師父敲了半天木魚,實在看不下去,指了指地上的蒲團,讓他們跪下磕頭,自己干脆還做了示范,但是老外終究沒有開化,嘻嘻哈哈地走了。
洗塵師父說,他們還沒有捐香火錢呢。
陳元說,這個隨緣吧。
洗塵師父說,你拉他們一趟,白拉了嗎?
陳元為難地指了指三輪車前的牌子說,事先說好的,到清水寺是免費的。
陳元怕兩個老外迷路,讓他們坐三輪車,送他們回東方明珠,兩個老外說了句中文“謝謝”,爬上了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陳元再次回到東方明珠時,小月已經站在原地了。陳元說,這么快就下來了?小月說,還沒有上去呢,仔細想想你說的也是,湊這個熱鬧做什么呀。小月最后又補了一句,一百多塊,有這個錢還不如給肚子里的寶貝買件衣服呢。陳元不明白小月是心疼錢,還是連一張門票也付不清了。
天已經黑透了,黑透了的上海并不黑,反而更是輝煌而明亮的了。小月原本想在黃浦江邊,找個僻靜的草坪坐下來,不僅要好好欣賞一下東方明珠,還要欣賞一下旁邊的金茂大廈,以及一江之隔的外灘。陳元卻讓小月上了他的三輪車,在陸家嘴繁華的大街上緩慢地穿行著。
小月說,你看看上海如今像什么呀。陳元說,像不像個鐵匠鋪子?小月說,你小時候打過鐵吧?陳元點了點頭。小月說,我沒有打過鐵,但是看見過打鐵,這一座座樓房,就是一塊塊生鐵,經白天一加熱,被燒紅了,被燒軟了,幾錘子下去,就冒出火花兒了。
陳元說,你覺得東方明珠呢?小月說,像一把大錐子。陳元說,你是不是會納鞋底子?小月說,在老家,我每年都會納鞋底子,就用這種大錐子,手心都被扎破了好幾回,如今還有針眼呢。小月要伸手給陳元看,陳元只顧低頭騎車,并不回頭。小月說,再多看幾眼,發現它又像一串糖葫蘆,我想吃糖葫蘆了。
正好有叫賣糖葫蘆的從旁邊經過,小月就叫了兩串,遞了一串給陳元。陳元笑了笑,搖了搖頭。小月說,這又不是腥葷的,你怕什么?
小月說,你還記得那個理發店嗎?陳元說,小旅館對面嘛,忘不了的。小月說,有個小姐妹,長得可漂亮了,每個客人第一次去,原本只想理個發的,見到她就守不住了,就想拉她下水。她自己倒是左右不從,但是來這里逛過一次回去,整個人就徹底變了,當晚就出臺接客了。出臺接客你懂的吧?就是與人家那個,我不用繞彎子,就是賣身了。我問其緣由,她說,你上一次東方明珠,站在第三個圓球上,透過玻璃朝下看一眼,定是會理解我的。
小月說,站在上邊看,與站在下邊看,到底有何差別呢?陳元說,能有何差別。小月說,這差別多的是了。站在高處,是朝下看,而站在低處,只能朝上看;站在上邊,你是以東方明珠的身份在看,站在下邊你是以人的身份在看,是以樹的身份在看。站在何處看,以何種身份看,那結果定是不同的,東方明珠那么高,第三個球有三百多米,從這么高的位置朝下看,人恐怕都成螞蟻了,大樹恐怕都成小草了。
陳元說,幸虧你沒有上去,有一天你真上去了,你可不能學那個小姐妹。
小月說,哪會呀,她沒有孩子,我有孩子了,馬上就要當媽了。
陳元說,若是你不朝外看,而是朝內看,朝自己的心看,那還會有差別嗎?
小月一愣說,難怪小蘭姐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是個高僧呢。陳元說,若是讓我睜開眼睛看自己,我也不過是一粒披著外衣的塵土,橫看豎看都是骯臟的,只是被別人忽視罷了。說到此處,陳元抬頭看了看青天,看了看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想起自己犯過的那檔子事兒,內心不禁又泛起了一陣恐懼。
8
話說這天早上,陳元從清水寺起來,剛剛推開廟門,有一老頭晨練,跑步經過清水寺時,聽到背后吱嚀一聲,便回過頭倒退著跑了幾步,不承想撲通一聲,掉到了旁邊的半月湖中。陳元便上前搭救,好在湖水不深,老頭自個是爬得起來的。但是已經冬天,湖水甚冷,畢竟濕了半邊身子,老頭被凍得直打哆嗦。
陳元不敢怠慢,趕緊推出三輪車,把老頭給送回了家。老頭家在巷子深處,老式石庫門的平房。老頭回到家就感冒了,盡打噴嚏。有一中年婦女,也就五十來歲,頭發全都白了。白毛女問,又沒有下雨,咋就濕了呢?老頭說,掉湖里了。白毛女說,附近哪里有湖。老頭說,怎么沒有,清水寺旁邊。白毛女說,清水寺在哪里?老頭說,在路邊公園里呀。白毛女說,那不是人家住的別墅嗎?老頭說,恐怕就是別墅,不過叫了個清水寺的名字。
白毛女說,天都亮了,湖在那里,你就看不見嗎?會不會是被人給推進了湖里?老頭說,人家推我做什么?白毛女說,晨練是有地盤的,你往日是不在這里的。老頭說,搶什么地盤,連個人影都沒有。白毛女說,剛送你的,不是人嗎?白毛女說著,就沖著陳元呼喚,那個誰,你給我回來!
陳元已經出了院門,聽到呼喚,折回身問,還要幫忙嗎?白毛女說,他怎么掉湖里的?是不是你推的?陳元說,我怎么推他?老頭也說,人家一個和尚,他怎么推我。白毛女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是個和尚,一時無語了。
老頭說,他沒有推我,他倒是推門了,門發出吱嚀一聲,我好奇,一回頭,就掉湖里了。白毛女說,這不就對了,他推門,門發出吱嚀一聲,間接地把你給推到了湖里,所以他要負責的。老頭說,這不怪人家吧?怪我倒著跑了幾步。白毛女拉了一把椅子,讓陳元坐下,白毛女說,你平時就是心善,不是這個和尚的原因,那半月湖是清水寺的,在清水寺的地盤上,他們清水寺還得負責。老頭說,那半月湖在清水寺院子外邊。白毛女說,與院子連著的吧?只要連著的,就脫不了干系。
陳元說,從因果角度講,是脫不了干系的,請問你有什么要求嗎?白毛女想了想說,我也沒有什么要求,你得幫我一把。陳元說,請盡管吩咐便是了。白毛女說,你隨我來吧。
陳元隨著白毛女鉆進另一間屋子,屋子沒有窗戶,大白天不拉燈,盡是漆黑一片。屋子里搭了張床,床上臥著一個老人,形貌枯瘦如柴,牙齒已經脫落,頭發披散著,認不清男女。白毛女看了,情緒頓時低落,剛剛那股尖酸勁兒都化掉了。
白毛女說,他是我公公,是個植物人,已躺了十三年了。白毛女說著,便抹了眼淚。白毛女說,你栽過樹嗎?陳元點了點頭。白毛女說,一棵樹活著,下雨了,自己喝點水;有太陽了,自己曬曬太陽;起風了,隨著風搖一搖,即便如此,有些樹還枯死了呢。但人不一樣,人一旦成了植物,喝點水,撒個尿,大大小小都得我們侍候著。
陳元說,明白你這些年不容易,我能幫點兒什么嗎?白毛女說,你一個出家人,要錢定是沒有的,要你在這里侍候著,也不是長久之計,這樣吧,你幫他念經吧。
陳元明白白毛女的意思,這是要他祈求平安,便向白毛女要了幾炷香幾刀紙。念經還得木魚,一時無處可尋,便讓白毛女拿了砧板,一雙筷子。
白毛女說,要念多久?陳元說,至少一天一夜。白毛女說,辛苦你了,我在外邊備些齋飯,你盡管放心好了。白毛女說完,并不離開,陳元催著她出門,說是念經得關門閉戶。白毛女還是欲言又止。聽到隔壁的噴嚏聲,陳元說,我會順帶替大伯也祈福一下的。
白毛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公公他能醒來嗎?陳元說,不一定,主要還得看醫生。白毛女說,這些年,吃的藥,打的針,怕都可以用火車皮拉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祈福。
陳元很意外地說,不祈福,你讓我做什么呢?白毛女說,你看看,原本一棵大樹,躺在床上,就夠我折騰的了,又添了一個感冒的,你讓我還怎么活啊?我不是要讓你負責,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祈福,而是幫床上的這棵樹超度一下。
說完最后一句話,白毛女不敢再看陳元。陳元說,人死了才會超度的。白毛女說,你就當他死了吧,求你了。白毛女乞求地抓住陳元的手,放聲大哭了起來。陳元說,你出去吧。白毛女說,你答應了?陳元點了點頭。白毛女出門了,反手把門給拉上了。
門一拉上,屋子里就漆黑一片了,唯有微微的一道光柱,從門縫里透了進來,窄窄的,如一把刀子一般,把一間房子給劈了個兩半。
陳元跪在屋子里,點了香,燒了紙,架起了砧板,拿起一雙筷子敲著,一邊念經一邊敲著砧板。砧板畢竟是實的,而木魚是空的,敲出的聲音又細又碎,沒有木魚的聲音清脆洪亮。還有念經,陳元在陜西秦嶺之中,常去寺廟里聽和尚念經,進了清水寺也聽洗塵師父講過經,畢竟是接觸一點兒皮毛,只記得開頭那么幾句。
陳元不敢亂來,床上趟著的,雖說是植物人,是沒有知覺的,但畢竟不是植物,而是一個生靈。好在他的挎包里放著一本書,是各類經文的匯編。陳元翻出了書,照著書上念了起來。陳元念的,自然不是超度亡靈的《佛說阿彌陀經》,而是祈福的《觀世音菩薩普門經》,還念了《心經》。
如此這般,念了整整一天一夜。白毛女中途送來三頓齋飯,無非一碗小米粥,一盤炒青菜,一盤拌豆腐,幾個饅頭。陳元自己只吃了青菜,青菜是不好下咽的,剩余的全部一口口地喂給了躺在床上的公公。而且還給公公端了一次尿,翻了一次身。至第二日午飯時辰,陳元推開門,搖搖晃晃的,還未走出幾步,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及陳元醒來,又過了一夜,都是第二天凌晨時分了。陳元躺在一張床上,聽到外邊一陣陣喧鬧,有鑼聲,有鼓聲,還夾雜著幾聲哭號,必是為死人設了靈堂。陳元睜開眼睛,發現坐在床邊的,不是別人,而是白毛女。白毛女說,謝謝你。陳元說,謝我什么?白毛女說,公公過世了。陳元說,他過世和我有關系嗎?白毛女說,你別太內疚,公公也算是解脫了。
陳元這才想起前邊的事兒。他原本想對白毛女說,自己沒有念超度的經,而念的是祈福的經。但是看到白毛女抹著眼淚,也就懶得張口了。
陳元離開白毛女時,天已經大亮了,四處找尋自己的那輛三輪車,卻不見了蹤影。有人說,恐怕讓人給偷了,年關將近,小偷要弄點兒盤纏回家過年,便什么破銅爛鐵的都偷,別說是三輪車了,掛在門上的一把銅鎖,也給人擰走了。此人說,報案吧,也許還能找回來呢。陳元說,算了,舊了。
白毛女追了出來,把一個紅包塞進了陳元的口袋,要給清水寺捐一筆香火錢。陳元沒有說收,也沒有說不收。天既是亮了,就沒有必要再回清水寺,陳元便在這片石庫門老弄堂里迷茫地走著。
沒有了三輪車,陳元一時有些不適應,便去了一家修理鋪。是原本給他掛牌子和安音箱的那家,想問問有沒有報廢的三輪車。修理鋪老板正在給人修車,看到了陳元,一下子坐在地板上,嘆著氣說,折騰了半天,老婆的肚子總不見長,后來隨老婆去醫院一化驗,說是我患了死精癥。媽媽的,這病是怎么患的?是何時患的?若是原本就患上了,那我第一胎是怎么懷上的?這么一懷疑,老婆不愿意了,不但不愿意再生了,還帶著老大和人家跑掉了。
陳元張不開口了。想起白毛女剛剛塞在身上的錢,便掏出一百塊遞了過去。老板說,這是做什么?我又不缺錢。陳元說,上次你給掛了牌子,安了音箱,一直欠著呢。老板說,有用嗎?那三輪車呢?陳元說,用處大著呢,不過一起丟掉了。
陳元離開修理鋪,望見有人在弄堂里刷廣告,廣告內容是“B超查男女”。陳元上前,撿起剩下的半桶子油漆,如當初一般,把人家的廣告涂掉,想刷上清水寺的廣告。但是原本油漆是自己買的,是白色的,如今是撿來的,仍是紅色的,刷上自己的字,是看不清的了。無奈,陳元就另尋個干凈的地兒,把清水寺的方位圖和“我有罪,得洗洗”一一刷了上去。
刷完了半桶子油漆,陳元還如當初一般,便開始敲門,白天不會拉燈,不明白誰家有人,陳元就挨家挨戶地敲。有人在午睡,開了門,不等陳元說出“清水寺”,人家便“嘭”地把門給關上了;多數家里是沒有人的,或者是家里有人,卻不敢開門,據說會有小偷公開敲門行竊。
不覺間到了深冬,上海忽然下了一場大雪,三十年不遇的大雪紛飛,不僅把清水寺的門給封住了,還把旁邊的半月湖也給遮擋了起來。在陜西秦嶺中下雪,定以為是瑞雪,是好兆頭;而在城里下雪,雪不僅封了道路,雪水四處橫流,弄臟了人家的腳,便以為是災難了。
陳元出門前,想繞道去看看小蘭與小月,住在那么個小木屋里,定是不得安生的。小月不在,瞎子也不在。小蘭和孩子在,孩子生病感冒,發燒了。陳元說,快送醫院吧。小月說,打過針了,就掛了兩個吊瓶,幾百塊呢,熬熬就過去了。
陳元說,天這么冷,你們出去就算了,孩子哪受得了。小蘭說,有什么法子呢?我在家帶孩子,那瞎子怎么辦?陳元說,他人呢?小蘭說,一個人坐在地鐵里,一天不出門就沒有飯吃了,如今人越來越有錢,我們這個行當卻越來越難了,原本想給孩子積個學費,這個月看看病吃吃藥,這邊進來那邊就出去了。
陳元說,小月呢?小蘭說,還是和你說實話吧,她從住到這里之后就上街了。她幾乎一天不空,前些日子出血了,半夜三更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太勞累了,是流產的兆頭,給打了幾針黃體酮,讓在家里靜養一陣子,但是看病要花錢,未來生孩子也要很多錢,所以在家休息了兩天,便又上街了。
陳元說,上街做什么?
小蘭說,乞討呀,還能做什么。
陳元說,在哪條街上,說了嗎?小蘭說,都是順著人流走的,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有時候自己也會迷路的。我有她的手機,你抄一下,不放心就打個電話吧。
陳元與小蘭又聊了聊這場大雪。小蘭說,陜西那邊的雪花是六個角的,而上海這邊的雪花像是五個角的,會不會是因為這里氣溫高,一個角給化掉了?陳元則說,上海很少下雪的,如今下了這么大的雪,真是稀罕了。陳元離開的時候,順著小木屋四周轉了一圈。大雪幾乎把小木屋全給覆蓋住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得把小木屋給壓垮的。便拿來一根棍子,把上邊的雪全給捅了捅。陳元離開的時候,回頭一望,整個路邊公園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唯有這個小木屋是黑色的,在黑色里邊,不時傳來幾聲呻吟和咳嗽。
陳元出了路邊公園,走了約莫一里地,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邊,便看到了在車流中間竄來竄去的小月。那臃腫的身子,那艱難的步子,還有那件紅上衣,陳元是看不錯的。小月左手拿著一個雞毛撣子,右手握著一條毛巾,每當有車停了下來,小月就上前,拂去擋風玻璃上的雪,沒有雪的話,她就替人家擦去上邊的灰塵。
雪還在下著,小月沒有打傘,沒有戴圍巾,她的衣服明顯已經濕透了。但是小月還是一輛輛車,拂雪,擦灰塵。多數司機嫌冷,連窗戶都不會搖下來。少數司機搖下車窗,說是后邊還有呢,把后邊也給擦擦吧。小月跑到車后,把車尾巴上的灰塵,也給擦干凈了。不等小月擦完,那車已經啟動,冒著一股霧氣,開走了。
小月終究被帶倒了,似乎劃破了手。她對著下一輛車的玻璃窗,照了照。她把人家的玻璃窗當成了鏡子。玻璃窗一般是貼了膜的,和平時的鏡子是一般的,里邊能看到小月,而小月是看不到里邊的。
陳元攔住一輛出租車,塞給司機一個紅包,這些錢是白毛女那天給的,他沒有花過一分,也忘記塞到清水寺的功德箱了。司機很吃驚地說,先生,你去哪里?打完車再付款。陳元說,我不打車,我求你件事兒,你看見前邊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子了嗎?司機說,她是個乞丐,天天都在馬路上,在車流中間鉆來鉆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陳元說,肚子里還有孩子。司機說,明白了,你要給她捐款?到底還是出家人慈悲啊。
司機啟動了車,來到小月身邊,把紅包遞了過去。小月要給司機掃雪、擦玻璃。司機說,我這干凈著呢。小月一時感動,眼淚大顆大顆地流著,她抹了一把淚水,撲通一聲,跪在了馬路中間,笨拙地磕了三個響頭。
司機原本已經走遠了,但還是把車靠了邊,停了下來。
陳元雙手合十,說了句“阿彌陀佛”。
9
還是中午時辰,陳元就回清水寺了,陳元第一次這么早回清水寺。
洗塵師父把陳元給呼喚了過去。洗塵師父說,辛苦儂了。陳元說,還好。洗塵師父說,外邊天冷,注意身子。陳元說,已添了衣服。洗塵師父說,這羊毛衫不錯,顏色好看著呢。陳元說,人家送的。洗塵師父說,清水寺有香火了,每天多多少少,都有一個兩個。陳元說,看見了,香案上有供著的蘋果了。洗塵師父說,這是儂的功勞。陳元說,怕是冬天了,事多吧。
洗塵師父說,有個老太太來了,蘋果便是伊供上的。陳元說,她不容易,八十多了吧,還得去菜市場給家人買菜呢。
洗塵師父說,還有一個光頭,他說自己曾經是個殺豬的。陳元說,他也不容易,我把人家一只羊給放跑了。
洗塵師父說,還有一個白毛女帶著老公來的,她說自己老公曾掉到我們邊上的半月湖了,她要看看這半月湖到底是啥樣子的。陳元說,當時開門,把他給推進去了。洗塵師父說,是你推的?是你把門推出吱嚀一聲,她老公一回頭,倒退著跑了幾步,才掉進半月湖里的,伊已經說了。陳元說,她肯定沒有說,她公公是個植物人,剛剛去世了。洗塵師父說,伊也說了。
洗塵師父說,昨天那個小胖子來了,伊是來這里尋媽媽的。陳元說,他又走丟了?洗塵師父說,哪里呀,怕腦子不好吧,媽媽就在身邊呢。洗塵師父說,小胖子出門的時候,一頭撞在了我們門前的榆樹上了,把頭撞了一個大包。陳元笑了笑。
洗塵師父說,還有,小月姑娘也來了,也捐了不少錢。陳元心想,其他人來還個愿,那是自然的,還有小胖子畢竟是有家人的,從家里拿點錢出來也講得通。而小月呢?在上海舉目無親,如今還懷了身孕,借宿在人家小蘭處,其實和露宿街頭一般。那天她給大家買東西,還有去醫院檢查身體,去東方明珠時請他吃東西,都是花了不少錢的。原本以為她是做了老本行的,不承想竟是一分分從大街上伸手乞討來的。
洗塵師父掏出了三百塊,遞給陳元說,這點錢儂留著,在外邊化緣,別餓著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不犯戒就行了。
陳元推脫了說,有一座清水寺,有這身衣服就足了。不過自己得走了。
洗塵師父很吃驚地說,到底還是嫌我們廟小啊。
陳元并不言語。他拿起一個掃把,把清水寺前前后后的積雪,干干凈凈地灑掃了一遍,連院子外邊的石板小徑,也足足掃出了三里。掃完了外邊,他又把清水寺里面,無論是佛身,還是香案,統統地擦了一遍。最后在正殿前跪下來,燒了三炷香,等三炷香燒完了,他把香爐里的火灰,捂進口中吞咽了下去。
在陳元灑掃與跪拜的時候,洗塵師父始終坐在正殿,一言不發地敲著木魚。
陳元把僧袍脫了下來。這件僧袍已經十分陳舊,袖子上已經破了個洞,下擺已經撕裂。他把它疊得整整齊齊,顯不出破舊來了,然后放在香案上,便穿著一件羊毛衫出門了。
陳元出了清水寺,向一位正在賞雪的游人借了電話。游人認出了陳元,明白他是清水寺的和尚,便問,給誰打呀?你們和尚,塵緣不是已了嗎?陳元笑了笑說,除了菩薩還能有誰?游人說,菩薩嗎?漫游費很貴的。陳元說,開玩笑的啦,我不是個和尚了。游人說,還俗了嗎?游人說著,還是把手機借給了陳元。
小月接到陳元電話的時候,還在那條大街上的車流中竄來竄去。陳元說,那本書呢?小月說,什么書?你說的是《阿彌陀佛》吧,一直在包里放著呢。陳元說,你念得怎么樣了。小月說,看不懂。陳元說,你拿出來吧,里邊有樣東西。
小月從包里拿出那本《阿彌陀佛》。自從拿到這本書時,雖說一直放在包里,還從來沒有顧得讀過。小月翻開的時候,什么也沒有看到,就問陳元,是什么東西?陳元說,是一張紙,是我從墻上撕下來的。你帶著這樣東西,先打個電話給派出所,我們在派出所門口會面吧。
陳元掛掉電話之后,小月又翻了翻,里邊果真夾著一樣東西,是一張通緝令,上邊有一張照片,有些模糊的照片。小月覺得有些眼熟,再仔細地辨認了一番,終究還是明白了,這張照片不是別人,正是在小旅館里住過的、她在理發店時給他剃過頭的,如今在清水寺出家的陳元。通緝令上有一行字:舉報成功者重獎五萬元。后邊還有警察的聯系電話。
小月雙手發抖了,她明白陳元要做什么。她把這本書合了起來,匆匆地離開了車流,離開了那條大街。
陳元放下電話,便到了派出所門口。這個派出所他是熟悉的,他曾經騎著三輪車,帶人來報過案,小胖子還一頭撞在門外的那棵柳樹上。陳元如今就站在那棵柳樹下,柳樹上是沒有一片葉子的,但是柳樹上有雪,積了厚厚的雪,顯得有些肥胖,或者是腫脹。
小月終究還是來了。她踏著未化的雪花,咯吱咯吱地來了。她朝他走來的身影,如一只小企鵝似的。當她還有十米遠的時候,她蹲下了,他以為她貪玩,想抓一把地上的雪花。看到這么白的雪花,這么厚的雪花,沒有誰不想順手抓一把的。
但是她蹲下后,捂著自己的腹部,呼喚了一聲,血,血啊。
別人聽了,以為她說的是“雪”。而他明白,有個小家伙正掙扎著,要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