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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答問錄(一)

2016-04-29 00:00:00賀敬之李向東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1期

李向東(以下簡稱“李”):首先感謝您能抽出較多時間接受我的采訪。

賀敬之(以下簡稱“賀”):我在創作上和工作上,都沒有做出什么值得特別重視的成績,你為什么對我產生了采訪的興趣呢?

李:最早知道您的名字,是通過您的詩歌。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本里有《回延安》;在學習雷鋒的年代讀到過《雷鋒之歌》;后來號召城市青年上山下鄉,又從《人民日報》上看到《西去列車的窗口》。您的詩歌里充滿了政治激情,所以您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革命詩人的形象。粉碎“四人幫”之后,您擔任了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工作,我從近年出版的一些書籍,特別是賈漫寫的《詩人賀敬之》里邊了解到,那是一段十分特殊的時期,您親身參與、直接負責處理了一些錯綜復雜的事情,其中有的事情,至今在一些人中間說法也不盡一致,我想對此作進一步的了解,想聽到您自己的親口講述。

賀:我們怎么談法呢,或者說,從哪里談起呢?

李:我想是不是主要從全國解放您進城之后談起,重點是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歷史新時期;在內容方面,主要想了解這樣幾個問題:您在建國以來幾次主要政治運動中間的遭遇;在那樣的背景下,您的一些主要作品是怎樣創作出來的?您在擔任文化宣傳戰線的領導工作之后,經歷的一些主要事件和您的感想體會;您與幾位接觸較多的文化宣傳部門重要人物的交往,以及您對他們的了解和認識。

賀:我同意這個采訪框架,我愿意借此盡可能多地回憶一些事情。我想我們的談話可以隨意一些,隨問隨答,有敘有議,彼此交流,大關節和小細節都可以,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采取這樣一種比較自由的形式,好不好?

李:好的。我也喜歡這種輕松隨意式的采訪。

一、從“十七年”到“文革”

(1949—1976)

1.初進北京

李:您是一位老延安,經歷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那么,您是什么時候進入北京的?

賀:正式進入北京,是在1949年初,解放軍舉行入城儀式之后。那個時候還叫北平。在那之前,我從延安出來以后,到了河北省的冀中解放區,在華北大學文工團的戲劇隊任副隊長兼創作組長,住在正定縣。后來,隨團從正定縣進到北平外圍,在石景山鋼鐵廠參加接管工作,任工會文教部副部長。“文革”中間我被下放到石景山鋼鐵廠去勞動,有些老工人還記得我,一見了就很親熱地說:“老賀來了,當年他就是參加接管的!”從北平正式解放以后,到1950年文藝整風以前,這兩年我的處境、心情都是很好的。

進城之前,1948年在華北聯大的時候,我做過一段青年工作,是華北聯大青年團的副書記兼文藝學院的團總支書記,所以進城之初,我還繼續擔任一些青年團方面的工作。剛進城我就被選為代表,參加了全國青年聯合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和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并且被選為候補中央委員。緊接著,參加了蕭華同志為團長,陳家康和韓天石為秘書長的中國青年代表團,去布達佩斯參加世界青年大會執委會議和第二屆世界青年聯歡節大會,團員還有吳學謙、趙沨、阮章競等。回國以后,又參加了第一屆全國文代會,并被選為全國文協和劇協的理事。在此之前,還在北京飯店參加了由周總理召集的解放區和國統區少數作家會面座談會……

李:進城之初那個時期,您在創作方面有些什么成就?

賀:一個是對《白毛女》的進一步加工修改。歌劇《白毛女》劇本在全國解放以后做過幾次比較大的修改,那時順利地做了第一次重大修改,出版和演出以后,都得到了好評。在改編為電影故事片的時候,我參加了劇本討論,并且寫了全部唱詞,這部電影上映以后也得到好評。在詩歌創作方面,我出版了兩本詩集,《笑》和《并沒有冬天》,也得到好評。

李:那時您的正式工作單位是哪里?

賀:我到了剛剛成立的中央戲劇學院,院長是戲劇界的前輩歐陽予倩同志,副院長是曹禺、張庚兩位同志,后來又增加了李伯釗同志。我在戲劇學院創作室,光未然同志是戲劇學院教育長兼創作室主任,趙尋同志和我是創作室的副主任。創作室辦公的地方在鐵獅子胡同三號,是一個小院子,我們的宿舍也在那個小院子里。

李:光未然就是張光年吧?

賀:對,他后來常用的名字是張光年。

2.第一次被批判

李:讀過您的詩歌的讀者大都以為,從延安時期開始,一直到解放以后,“文革”開始之前,您在政治上是比較順利的,一直處于順境,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間至少沒有挨過整,表現在您的作品里面,是光明向上,是放聲歌唱。

賀:我并不是像有的人說的那樣,或者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帆風順,一路平坦,其實我也是一個“老運動員”——老是被“運動”的人員。從建國以后的第一次文藝整風,到以后的歷次政治運動,我都是被批判或者被斗爭,被隔離審查或者被處分,一直到“文革”中間被迫害而遲遲不予解放,被“四人幫”欽定為“一貫右傾”的“黑線人物”。

李:第一次文藝整風是在什么時候?

賀:大約是在1950年冬天開始的,由中宣部召集文藝界開大會,地點在中央美術學院大禮堂,由胡喬木同志作動員報告。具體落實到中央戲劇學院創作室,是由張光年同志直接領導,我作為創作室的副主任之一,也參與了領導,但是,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次整風的重點對象。

李:因為什么呢?

賀:由于我的一篇文章和一個劇本。具體地說,就是我發表在當時的《人民戲劇》雜志上的反對公式化、概念化的一篇文章,題目叫《談作品的思想性》。周揚同志和張光年同志分別提出,我的文章是接受了胡風的唯心論的“主觀戰斗精神”的影響,說我提出作家在深入群眾生活的同時還要有“藝術生活”,以利于提高藝術修養,思想改造不是要“改造”得和一個普通農民一樣,這些觀點都是違背毛主席文藝思想的。李伯釗同志提出,由我執筆的歌劇劇本《節正國》,歪曲了工人階級的英雄形象,說中國工人階級登上政治舞臺以后,還要把主角寫成有行幫思想而轉變的人物,這就是違背了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化理論的原則性錯誤。

李:后來有一個京劇現代戲叫《節振國》,還拍成了電影,是那個戲嗎?

賀:京劇和電影不是我寫的,我寫的是歌劇本,但是素材是同一個,寫的都是同一個人。這些問題合在一起,就說我是進城以后經不起考驗,表現出“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傾向和立場觀點。

李:“資產階級”的前面,還加了一個“小”字。

賀:那個時候還沒有升級為“資產階級”,性質上還有所區別。

李:這是解放以后您第一次受到這種批評吧,壓力大嗎?

賀:周揚同志和我個別談話進行批評時,他的態度還是溫和的,盡管如此,由于《節正國》的劇本不得不停止排演,加上戲劇學院的領導直接參加批判我的會議,我的確感到壓力是不小的。

李:您對于那些上綱上線的批評服氣嗎?

賀:我作了檢查,努力找自己的問題,雖然在有的理論問題上我還沒有完全想通,但是從總的方面,我還是認為自己錯了,接受了“小資產階級思想傾向”的帽子。同時,我也用這同一個口徑,參與了對別人的批評。

李:您說的“在有的理論問題上還沒有完全想通”,具體是指什么?

賀:是指作家的主觀和客觀的結合問題。我文章中強調要重視主觀能動性,并不是要否認客觀性。我強調文藝的感情和感性成分的重要,并不是否定思想性和理性。我指出作家改造思想,應當是為了提高而不是降低思想水平,這也不能說是否定思想改造。

但是,我經過反復思考,為什么又認為從總的方面看我是錯了呢?除去想到我用了“感情的溶化”,“更重要的是要……表現出‘我’來”等一些過去沒用過的語言和提法,這在客觀上容易被人誤解之外,更主要的是我想到:毛主席在七屆二中全會上強調指出,全國解放和干部進城之后,要警惕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這也應當是文藝戰線的首要任務,而我卻把反對公式化、概念化作為重點,沒有繼續強調改造思想和深入生活,這恐怕是只看部分不看全局,因小失大了吧?此外我還想到,中央戲劇學院創作室對于全國戲劇創作界的影響,在大的原則問題上,有任何一點不準確,哪怕是被誤解,都是不應該的。就是由于這樣的考慮,我真心實意地作了檢查。

李:作了檢查,就很快過關了吧?

賀:那還沒有,還要等到作整風運動的總結報告,那是張光年同志一個人在創作室擴大會議上作的。

李:在整風之后,您有沒有受到組織上的處理?

賀:除了《節正國》被停止排演之外,包括我在內的受到批評的同志,都沒有受到黨內或者行政的處分,也沒有調動工作。張光年同志找我談話,要我參加作家赴朝鮮訪問團,深入志愿軍抗美援朝的戰斗生活,一方面繼續改造思想,一方面搞新的創作。不久,丁玲同志就通知我到中宣部去報到,那時她是中宣部文藝處的處長。

李:到抗美援朝的前線去,當時是一件又光榮又有危險的事情。

賀:最主要的一層意思是思想改造。但是我沒有想得那么多,我只是想,我在解放戰爭中間打過仗,1947年還在解放滄縣的戰役中立過功,又有巴金同志做團長,我一定會干好的!我很有信心。

李:您是那個時候認識巴老的嗎?

賀:那時還沒有人稱呼他“巴老”。代表團正式成立的會上,人很多,我沒有跟他說上話。第二天,聽陸定一同志作報告的時候,丁玲同志看見我,說我的樣子像是有病,叫我去醫院檢查一下。我還沒有來得及去醫院,她就通知我,不要去朝鮮了,改去河北農村,并且很快就交給我一封組織介紹信。

李:去河北省的什么地方?

賀:我先到了保定,那個時候省委還在保定。到了省委宣傳部報到,部長給我談話,精神仍然是強調思想改造,決定我先到大名縣的一個村子去,那里有一個著名的省勞模叫張希順,第二年揭發他有重大問題,取消了勞模稱號。不料,我到大名縣委轉關系的第二天,就大吐血,而且連吐不止。創作室派人接我回北京,到了紅十字醫院檢查,那個醫院就在北海旁邊,現在北京圖書館的位置,是一個狹長的院子,現在已經沒有了。醫生診斷結果是兩側浸潤性開放性肺結核,要求我絕對臥床,不許起來。我就住進了醫院,住了一年多,出院以后,又繼續療養了一段時間。

3.榮獲斯大林文藝獎金

李:經過了一場文藝整風,又得了一場大病,您在身心兩個方面都受到了一次比較大的傷害,那時您還不到三十歲,也算是不小的打擊了。

賀:是這樣。但是總的說來,我的心情并沒有落入低谷。就拿挨批來說吧,我多次在想,我是個共產黨員,從在延安入黨的時候,組織上就教育我要有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整風中間,我幾次作過反省、檢查,“搶救運動”后期,我也被擴大到“特務”一伙里邊去了。我背著這個包袱,照樣下鄉,還搞寫作,總想著黨會弄清楚事實的,不會冤枉同志的,果然,過了一段時間,問題就搞清楚了。至于大吐血,肺結核,當時的確驚了一下。

李:那個時候,肺結核還不大好治,是一種死亡率比較高的疾病。

賀:是呀。但是我又想,也許不會馬上就死吧;就是死了,我參加河北省滄縣戰役中沖鋒的時候,成片的戰士在我身邊倒下去,誰也沒有喊叫一聲啊,怎么就我“命”大,非得多活多少年啊?那個時候,我的同事趙尋同志也得過這個病,已經治好了,這也給了我治愈疾病的信心。我從大名縣回到北京的頭一天,趙尋就來看我,對我說:“你就當把一輩子的星期天集中到一起用了,治好了病再加班干工作也不遲……”他的勸慰我一直記著,令我很感動。

李:這是一種革命樂觀主義的思維方式。大概是由于經歷過了生與死的場面,所以您很想得開。

賀:許多同志在那種情況下,也會是那樣想,那樣對待的。對于我來說,我之所以能夠比較樂觀,首先在于當時的大環境給予我的正面影響,就是說,從進城起,一直到1955年胡風案件涉及我之前的四五年間,還是有更多讓我心情愉快、精神昂揚的好事情,包括我個人的,也包括整個國家的……

李:具體一點說,都有哪一些呢?

賀:首先,是國家的欣欣向榮。全國人民獲得翻身解放后的歡樂、抗美援朝的勝利、經濟建設的迅速恢復發展、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制定和實施等等,這些令人鼓舞的消息接踵而來,從四面八方,通過各種方式,傳到我病床旁邊,傳到我的眼前和耳邊。幾乎每天來看望我的同志、朋友、親人,還有專門從家鄉來到北京照料我的母親,都帶給我這樣的消息,讓我興奮,受到鼓舞,心情激動,感覺到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真是前途無限光明,大有希望。我這樣一個窮孩子,投奔延安,參加了革命,投身到推倒“三座大山”的戰斗行列,經歷過炮火硝煙,如今來到人民自己的首都北京,作為曾經受過黨和人民表揚的文藝戰士,我不可能情緒低沉,悲觀失望,沉湎在個人的病痛里面,個人受到的一點小小的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這就是您后來放聲歌唱的思想基礎。

賀:我今天說這些話,可能有些青年人不理解,有一些人可能會認為已經過時了,不時髦,甚至可能會被譏諷為“言不由衷”或者“假大空”,但是我當時確確實實是這樣認識、這樣想的,而且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那是我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歷的歷史真實,絕不是受了誰的欺騙或者又去欺騙別人。因此我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從沒有想過會改變初衷,更不用說去向什么人“懺悔”了。

李:在您個人身上,有哪些值得高興的事情?獲得斯大林文藝獎金,算是一件吧?

賀:歌劇劇本《白毛女》,獲得了1951年度的斯大林文藝獎,是二等獎,和丁玲同志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樣。頒獎儀式在蘇聯駐華大使館舉行,那個時候我正躺在醫院里,由丁毅同志到會,代表我們兩個人受獎。

李:您出院是什么時間?

賀:是1953年的春天。有一個年表上說,我是1952年冬天出院,那個時間不準確。

李:和柯巖的結合,也是那個時期的一件喜事吧,而且應該說是您個人生活中最大的一件喜事。

賀:確實是這樣。這是我在那個時期感到幸福,也是我終生感到幸福的事情。

李:您是什么時候認識柯巖的?

賀:是在1950年,那時她在青年藝術劇院,我應邀到他們劇院去講《白毛女》創作的體會。她把她寫的一個劇本拿給我看,后來又到我那里去談過劇本。她的那個劇本寫得不錯,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很有才能,但沒有想過其他問題。我住院以后,有一天,她突然到醫院來看我,就像以后我每次處在十分困難的境地中,總有她同我并肩攜手一樣。我很驚訝,因為那時我還在吐血。我說:“你怎么來了,你不怕傳染嗎?”她搖搖頭,很爽快地說:“這有什么可怕的!我聽說你住院了,就馬上來了。我覺得,不應該讓你這樣好的一位同志病倒,我就是要來看看你……”她的話讓我很感動。后來她去太原體驗生活,下廠八個月,我住在醫院里,想要買一部辭典,就給她寫信,請她幫助。她買不到辭典,給我郵來一部《辭源》,那個時候《辭源》是很珍貴的。在住院期間,我跟柯巖確定了戀愛關系。

李:柯巖在您最困難的時候來到身邊,你們是患難知己啊!

賀:我們的出身不同,個人經歷也不盡相同。我是農民的兒子,她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在昆明上中學,上師范,參加學生運動,后來又考到蘇州去上學,學戲劇,在蘇州參加了革命,以后又到了北京。而那個時候,肺結核還是一種比較難治的傳染病,治療手段很少,連雷米封都還沒有。

李:柯巖真是有眼力。你們結婚是哪一年?

賀:1953年秋天,柯巖要去朝鮮,同志們都說,你們結婚吧!我們兩個就登記了。上街買了一塊鮮紅色布料,柯巖做了一件布拉吉,就當作結婚的禮服。單位給了一間很小的房子,在龍須溝旁邊的一個小巷子里,就是我們的新房了。9月12日結婚,沒有幾天,柯巖就去了朝鮮。10月12日,她從朝鮮寄來一首詩,是寫志愿軍戰士的戰友情誼的,我轉寄給《中國青年報》發表了。這個日子,我一直記著。

4.出訪民主德國,拜訪布萊希特

李:在工作中間,讓您心情愉快的事情,還有哪些?

賀:1955年5月,我跟黃藥眠教授一起,作為中國代表團,到民主德國的首都柏林,去參加了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的紀念會。黃藥眠是團長,我是團員,這個團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個團是作家協會派出的,作協管外事工作的楊朔同志通知我,要我給黃藥眠準備一個講話稿。稿子比較長,大會發言有時間限制,黃藥眠講的時候大約壓縮了一半。但是楊朔看過我的稿子,他說這個稿子寫得不錯,后來在《文藝報》上全文發表了。

李:這篇文章在《賀敬之文藝論集》里邊有,您寫道:“在席勒的生前和死后,無數的人曾對他作過各種各樣的評論。圍繞著詩人和他的作品,曾布滿忌恨、曲解和污蔑。但是,席勒的真正的價值,是一天一天被更多的人所認識了。”

賀:會議期間,我還見到了一些名人,一個是匈牙利的盧卡契,大名鼎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一個是著名的巴西大作家紀廉;還有民主德國的文化部長,大作家貝歇爾,也是這次紀念會的主要主持人。在德國,我們還見到了安娜·西克斯,很有名的女作家,就像中國的丁玲一樣,但是沒有談過話。

李:跟盧卡契有過交談嗎?

賀:就是匆匆見個面,握握手。盧卡契拿了個明信片或者紀念卡,讓我簽了個名。

李:他知道您?

賀:我們是中國代表團嘛。另外他大概知道《白毛女》。

李:您又得過斯大林文藝獎金。

賀:這都有關系。我還特意專門去訪問了布萊希特,和他倒是認真交談過。

李:就是那位著名的大戲劇家?

賀:非常著名的民主德國大戲劇家,在世界上都很有名氣。他和他的夫人主持一個藝術劇院,他的夫人是主要演員。我到了他的辦公室里,就在劇院旁邊的閣樓上,從那里可以看見下邊的劇場。桌子上擺著一杯咖啡、幾塊點心,很簡樸,我們談了近兩個小時。他那里有一本老子的《道德經》,他說他很喜歡中國文化,喜歡中國的古典哲學,喜歡中國戲劇,包括中國的戲曲表演。他對我解釋說,他的戲劇觀念的來源是:希臘古典戲劇、中國古典戲曲,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他把這些東西經過理解和消化,形成了他自己的戲劇體系。他最著名的理論就是“間離效果”。

李:怎么理解這個“間離效果”?

賀:布萊希特很詳細地向我解釋了他的“間離效果”,他認為,要在演員與角色之間、角色和觀眾之間,有意識地制造一種距離,演員不要過分沉浸在角色中。觀眾也應該以理智的、批判的態度來看戲,不要相信舞臺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要與劇情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進行理智的思考。他說,希特勒利用文藝煽動人們的感情,結果導致了迷狂,所以我們需要冷靜思考,這樣他才提出了“間離效果”的主張。

李:您在他的劇院里看戲了嗎?

賀:我們在德國看了他的幾個戲,《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高加索灰闌記》等等。《高加索灰闌記》取材于中國的元雜劇,是根據《包待制智勘灰闌記》改編的。他的許多戲劇都有政治寓意,都蘊涵著他的政治主張。我對他說,你基本上是一個哲學家、政治思想家。

李:他是屬于那種一接觸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吧?

賀:他是個天才。他比我大二十幾歲,應該算是我的長輩,個子不高,穿著半舊的衣服,很普通,很樸素。他是左派,共產黨員,研究過《資本論》,參加過反法西斯戰爭。后來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有人問我,你認為布萊希特的作品是不是屬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當時我們國內流行的觀點,認為他的戲劇體系在形式上很怪誕,跟現實主義不是一回事。我回答說,我個人認為,布萊希特的藝術表現形式有他不同一般的特點,但是就總的傾向來說,他還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

李:我國的戲劇界,好像對他的評價也很高。

賀:他在世界戲劇發展史上都有很高的成就和地位。60年代初期,上海戲劇學院的黃佐臨院長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談戲劇觀的文章,他講,世界上有三大主要戲劇觀:一個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個是布萊希特,一個是中國戲曲,以梅蘭芳為代表的戲劇觀。

李:那次出訪,你們還到了哪些國家?

賀:會議之后剩下一點時間,我們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參觀了一下,跟捷克作家見了面,舉行過一次座談,當地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報道,上面有我一個畫像。見到漢學家普實克,他跟魯迅有過交往,可惜沒有時間同他深談。到我國駐捷克斯洛伐克大使館去匯報請示時,曹瑛大使說:“你們訪問得差不多了,國內打來電報,要你們回去。這里有一些國內的報紙,你們可以先看看。”我們看了報紙,知道國內正開始批判胡風反黨集團,《人民日報》已經發表了第一批材料和按語。我經歷過延安整風、審干、三反五反,有些政治運動的經驗,當時就想,胡風的事情會不會牽扯到我?我仔細回憶了一下,認為我和胡風沒有什么瓜葛,可能不會出什么問題。

5.橫禍飛來

李:但您還是出了問題。

賀:是這樣。回國以后,一下飛機,中國劇協就來了一個小汽車單獨接我,告訴我說,你不要回家,先到張光年同志家里去一下。汽車就直接把我拉到了他家里。張光年同志非常嚴肅而且嚴厲地對我說:“你回來了,現在正在審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問題,你要如實交代跟他的關系!”我說:“我交代什么呢?”他說:“你給胡風寫信都說了些什么?胡風給你的信,你也沒有交出來!”我說:“我不記得給胡風寫信都說了些什么,他給我的信,我沒有想到過要保存,我沒有保存信件的習慣。過去在戰爭年代行軍走路,東西多了很不方便。”他說:“領導同志對你的表現很不滿意,你是周揚同志培養出來的,可是你居然說你是胡風培養出來的!”我說:“我不記得我說過那樣的話。”后來批判我的時候又進一步提出,在創作室以我為主組織的業務學習,請胡風來講演,是宣揚胡風的文藝思想。

李:您跟胡風很熟悉嗎,過去來往多嗎?

賀:我跟胡風只是文字關系。我到延安后的第一年,把兩首詩稿寄給在四川的同學,是他們轉寄給胡風主編的《七月》,在《七月》上發表了。

李:是哪兩首?

賀:一首是《躍進》,另一首是《自己的催眠》。后來胡風又把這兩首詩收入了他主編的《我是初來的》,那是一本青年詩歌作者的合集。全國解放以后,胡風要我再寄作品給他,我寄去了。他給我寫過一封信,里面有這樣的話:你的反映農村的詩,別人很少人能寫得這樣,這使我想起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大意就是這樣。我回過信表示感謝和對他的尊重。但是我和他沒有什么個人私交。他到北京來,我去看過他兩次,也請他到創作室來做過兩次講演,那時候很多人都來做過講演,像何其芳、周立波同志都來過。后來胡風的問題越揭發越嚴重,開始是反黨,后來上升到反革命,《人民日報》公布了三批材料,當時我對那些材料和批語都是相信無疑的。

李:在反胡風斗爭中,您再一次成為受批判的對象。

賀:張光年同志找我談話,實際上已經表明,我是很有問題的,是和胡風有瓜葛的,必須要交代和檢查。我交代問題還是實事求是的,但是寫檢查材料的時候給自己上綱上線了,非常之痛悔。創作室開了好幾次會批判我,說我的詩集《鄉村之夜》里邊有胡風鼓吹的主觀戰斗精神和精神奴役創傷論。我的行動也受到了限制,在我們的小院子里隔離審查,關了半年多,要我交代問題,一直關到年底。

李:和文藝整風那一次相比,您的這次“錯誤”性質要嚴重多了,給組織處分了嗎?

賀: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性質不同啊,上一次還只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傾向”,這一次是和胡風反革命集團有牽連啊,當然要處分了!劇協要給我“嚴重警告”的處分,上報到文化部黨委,文化部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部長是陳克寒同志,同時他還兼任機關黨委書記,他批了個意見,說“嚴重警告”過重了,正式批下來是“黨內警告”,因為畢竟沒有更多聯系,沒有把我劃成“胡風分子”。處分報上去以后,就解除了隔離審查,恢復了我的工作。

李:讓您干什么呢?

賀:安排我在《劇本》月刊,做常務編委,主編由劇協黨組書記和文化部藝術局副局長張光年兼任。

李:“黨內警告”還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畢竟跟“胡風分子”不一樣。

賀:就是這個“黨內警告”處分,也拖了好幾年,一直到了1959年反右傾以后才批下來。廬山會議以后,全黨開展反右傾,我在劇協又成為重點對象,這時劇協有領導提出,賀敬之的處分還沒有批下來呢,還應該給他加重處分!

李:是不是您在反胡風之后又有新的“罪行”,比如在1957年的整風、大鳴大放中間,又說了什么過頭的話?

賀:1955年反胡風以后,我就比較謹慎了。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我很小心,不大講話,那個時候我正住在頤和園里邊,修改詩劇《畫中人》,柯巖在溫泉的工讀學校體驗生活。我們都沒有參加“鳴放”,沒有給領導提過什么意見。只是有一次劇協開座談會,非把我拉去不可。會上有人給周揚同志提意見,說到他否定歌劇《節正國》,是教條主義的粗暴干涉,替我打抱不平。我也發了言,我說文藝方面確實有教條主義的影響,但是你們提出周揚同志否定《節正國》,這個事我要說明一下,那個戲不是周揚同志否定的,是戲劇學院別的領導同志提出嚴厲的批評意見,才停止排演的。在整個鳴放期間我就是這么一個發言,還替周揚同志作了解釋,但是到了反右的時候,那個發言也成為問題,說我提出反對教條主義,和右派分子一唱一和,說我的發言還是認為周揚同志在《節正國》問題上有錯誤,那就是配合右派分子攻擊周揚同志了,就是嚴重的右傾言論。

李:1959年的反右傾,也涉及您嗎?

賀:是的,又一次作為重點對象。1959年,為了慶祝建國十周年,劇協組織人寫三篇文章,總結戲劇創作的十年經驗,一篇講十年的話劇,一篇講十年的戲曲,一篇講十年的新歌劇,指定我寫《談十年來的新歌劇》。文章的提綱在寫作小組里討論了好幾次,中宣部文藝處、劇協的同志都參加了討論,并且同意了這個提綱,最后由我執筆,文章寫好后又經過劇協黨組審查批準。這篇文章受當時“左”的氣氛影響,對于音樂界一些人政治傾向的估計,用詞過重。但是這篇文章剛一登出來,立刻就有人寫文章,在一個音樂刊物上批判我右,說我貶低新歌劇的成績,是“今不如昔”論,跟1957年的右派分子是一個腔調。反右傾的時候,這就成了我的一條新罪狀。此外劇協內部還收集了我別的一些“右傾表現”材料,什么溫情主義、資產階級文藝思想、愛才、缺乏原則性斗爭性、界限不清等等。這樣,黨內傳達布加勒斯特會議,聽彭真同志報告的時候,就把我從名單中劃掉了。這時候我的肺結核病又發作了,肺部發現有空洞,我又住進醫院,劇協黨組還派人到醫院里去調查,看我是不是裝病,逃避運動。那時候,我的日子真是不大好過。

李:1951年文藝界整風,1955年反胡風,1957年反右派,1959年反右傾,哪一次政治運動都躲不過,您是場場不落呀,這真出乎我們的意料!許多讀者一直以為,解放以后您是有名氣的大詩人,一直很紅,很順,心情舒暢,滿懷激情地在那里放聲歌唱,想不到原來您還是這樣一路坎坷。

賀:還有一些事情當時我并不知道,以后才知道的。比如,1960年前后,日本有一位漢學家想要翻譯我的詩集《鄉村的夜》,給我寫信,但是劇協某負責人竟把這個信扣壓了,根本不給我看,他們以單位的名義給那位日本漢學家回信,答復說不宜出版。這件事我是在幾年以后才知道的。那幾年,我的心情常常不愉快。

李:在政治命運如此坎坷的情況下,您怎么能夠保持一種良好的創作心態呢?

賀:在延安魯藝的時候,文學系主任何其芳老師給過我終生難忘的影響。大概是在“搶救運動”甄別平反前后,一些受了委屈的同志,有些怨氣,何其芳就曾經講過這樣的話,始終記在我心里頭。他說,高爾基的回憶錄《和列寧相處的日子》中有一節,你們要看一看。十月革命勝利以后,蘇維埃政權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一些反動分子被逮捕,甚至被槍斃,其中也有一些知識分子、文藝界人士,也有一些人確實是搞錯了,高爾基很有意見,就去找列寧。列寧告訴他說,可能有的人是搞錯了,但是,當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的時候,在你死我活的激烈斗爭中間,誰能知道哪一拳打得準哪一拳打不準呢,怎么能保證打出去的每一拳頭都是準確的呢?那是不可能的,有時候不小心還會打在自己身上呢!這個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我懂得了,在激烈的階級斗爭中間,出現一些偏差和錯誤是難免的,但是,最后黨總是能夠改正自己的錯誤。革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可能十全十美。魯迅1930年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的講話里邊也說過:革命是痛苦的,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絕不是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如果不明白革命的實際情形,自稱左翼的人往往會很容易變成右翼的。魯迅真是偉大,事實完全證明了他的論斷。我在延安“搶救運動”后期也戴過“特務嫌疑”的帽子,還是繼續寫東西,后來到了石家莊,參加“三查三整”,對我批得也很厲害。革命也會有錯誤,有挫折,個人很可能要受點委屈,如果不能認識到這個的話,那就等于沒有深刻地認識革命。同時,想一想自己,也確實還是有需要自我批評、需要提高的地方。

6.在一次次受批判中一次次放聲歌唱

李:您就是帶著這樣一種認識和心情,在那幾年里相繼寫出了《回延安》、《三門峽歌》、《放聲歌唱》這樣一批詩作,那里邊看不到一點委屈、郁悶、不開心的影子,格調都是昂揚向上,催人奮進的。

賀:對于我作品的這些稱贊,我是不敢當的,不過就創作心境來說,倒是你說的那樣。許多年來,不管個人處在什么樣的逆境中,我幾乎是習慣性地總在提醒自己,要有點“小米飯養活我長大”的人應有的自信和自勵。因此,每次思緒一轉到寫作中來,祖國、黨、人民群眾的形象,就一下子占據了我整個的心胸,與自己的經歷,以及對未來的向往融合在一起,創作沖動迫使我急切地尋找盡可能藝術化又群眾化的表現手段,以便更能使讀者產生共鳴。思慮所及和激情所至,確實是使我心無旁騖的。就是這樣。1956年春天,團中央書記胡耀邦同志去延安,主持西北五省區青年造林大會,《中國青年報》邀請我一同去……

李:《回延安》就是那一次寫的吧?

賀:是的,離開陜北十一年之后重回延安,我的喜悅和激動,使我覺得有一肚子話想說出來,想唱出來。那幾天,我除了先后給中國青年報社寫了報道《紅色旗幟下的綠色高潮》、散文《重回延安——母親的懷抱》以外,就是寫了《回延安》這首詩。那是在青年造林大會結束當天,延安市要開一個聯歡晚會,讓我出一個節目,我就想用陜北“信天游”的曲調,和幾天來的感受和心情唱出來。我連夜突擊,一邊哼唱,一邊流著淚,一邊用筆寫下來,就寫成了《回延安》。可是到了開晚會的時候,我突然生病了,感冒,嗓子失音唱不出來了,就沒有到晚會上演唱。后來陜西人民廣播電臺把詩稿要了去,不久就在《延河》雜志上發表了。從延安回北京的途中,我隨耀邦同志還參觀了黃河三門峽的水利樞紐工程,以后又寫了《三門峽梳妝臺》、《中流砥柱》兩首詩,那是1958年發表的。

李:1956年的春天您寫了《回延安》,夏天又寫了《放聲歌唱》,那一年是您的創作高產之年。請您再談談《放聲歌唱》的創作經過,那應該是解放以后您的第一首長篇政治抒情詩。

賀:1956年的“七一”前夕,《北京日報》辛大明同志向我約稿,說黨的生日要到了,你寫一首詩吧。他們還給我找了一個地方,用摩托車把我送到海淀區溫泉學校旁邊的一所房子里,那里很安靜。我就在那個地方開始寫《放聲歌唱》。寫了將近一半的時候,我心里沒有底,就拿給編輯看,問他,這樣寫行不行啊?他們看了,說很好,現在就拿去發表!這樣,《放聲歌唱》的前兩節就在7月1日的《北京日報》上發表了。發表以后,很快就收到讀者來信,熱情鼓勵。我從溫泉回到城里以后,寫完了第三節,后來我去了青島,在那里寫完了最后兩節。整個這首詩不是一次完成的,前后用了將近兩個月時間。那年年底,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放聲歌唱》的單行本。后來北京市舉行詩歌朗誦會,我自己朗誦了這首長詩,電臺還轉播了那次朗誦的實況,反響很大。我在那首詩里面寫了我參加革命的經歷,抒發了我對于新中國的感想,朗誦的時候我充滿了激情,有些地方我抑制不住,落了淚。

李:寫完了歌唱黨的《放聲歌唱》,您又寫了獻給八大二次會議的《東風萬里》,獻給國慶十周年的《十年頌歌》。寫《十年頌歌》的時候,正是在批判您右傾的前后吧。

賀:茅盾先生曾經在一篇文章里稱贊過我的《十年頌歌》,說從藝術構思,詩的語言,行、句的對仗和平仄等等看來,不能不說《十年頌歌》對“樓梯式”這個新的詩體作了創造性的發展,達到了民族化的初步成就,而同時也標志著詩人的個人風格。茅盾先生是我很尊重的前輩,他的評價對于我是很大的鼓勵。但是《十年頌歌》里有一個很大的失誤,也是我深深的遺憾,就是里邊關于廬山會議的那一段,批判了彭德懷同志,當然我沒有點彭德懷的名字,只是寫了“我們:前進!他們:治病……”因為那個時候剛剛傳達了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上的講話,批判彭德懷是右傾代表人物,并且寫進了黨的決議,我是完全相信黨中央的,對此不可能有絲毫的懷疑。“文革”以后編自選集的時候,我把這一段刪掉了,并且在自序里邊做了檢討,說那反映了我對于社會主義事業的理解顯得膚淺和幼稚,以至于“不能更深刻、更有力地反映和歌頌我們的偉大時代”,“我不能不以負疚的心情把它刪除”。這個教訓是我一直不能忘懷的。

7.關于《雷鋒之歌》

李:接著您又開始歌唱英雄,歌唱向秀麗,歌唱雷鋒,歌唱王杰。《雷鋒之歌》大概是您的長篇政治抒情詩里影響最廣泛的代表作,那時我們正在上中學,許多中學生都會朗誦“人/應該怎樣生/路/應該怎樣行……”“你只有/一百五十四厘米/身高/二十二歲的/年齡……但是/在你軍衣的/五個紐扣后面/卻有/七大洲的風雨/億萬人的斗爭/在胸中包容!”

賀:寫《雷鋒之歌》是在1963年的春天。雷鋒的事跡在報紙上宣傳以后,柯巖作為第一批文藝工作者,很快就趕到雷鋒生前所在的部隊去深入生活,她二月初到撫順時天還在下雪,她親眼看到了雷鋒親筆寫的全部日記和筆記,非常受感動。柯巖在那里待了一個月左右,三月初回到了北京,一回到家里,她就把看到的一切,她的感受,全都和我講了。柯巖是個愛動感情的人,她講得很激動,我聽得也很激動,我們兩個人都流了眼淚。柯巖自己寫了詩,并且建議我也寫一首長詩。我寫了幾段以后,自己沒有把握,就念給柯巖聽,她聽了以后說:“太好了,比我寫的那幾首都好,而且不是好一點半點,是好很多!”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所以《雷鋒之歌》能夠寫成功,和柯巖是分不開的。開始我寫了前面的四節,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整個長詩一共有六節,后面的兩節,是在上海寫完的。

李:您在詩后注明的完成時間,是1963年3月31日。5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就出版了單行本。這首長詩,對于當時全國正在開展的學習雷鋒運動,有力地起到了鼓舞和推動作用,啟示了青年人正確地認識社會和人生。

賀:那主要是雷鋒事跡本身感人和中央倡導學習雷鋒的結果。當然這首詩也抒發了我個人的思想感情,更重要的是各條戰線廣大群眾和干部對雷鋒的熱愛和對雷鋒精神的認識也啟發了我。說到這里,我要提到一位久負盛名的老革命家王震同志,《南泥灣》歌中唱到的“三五九旅是模范”的旅長,那個時候他是國家農墾部的部長。《雷鋒之歌》詩中第一節里寫的:“那紅領巾的春苗呵,面對你,頓時長高;那白發的積雪呵,在默想中,頃刻消融……”這后一句藝術形象的來源就是王震同志。

李:那是在什么時候?

賀:是雷鋒事跡剛剛發表時。那時他在北京醫院剛動過手術,他十萬火急地把郭小川、我和柯巖叫到病床前,眼含淚水,一邊念著手中的材料,一面講說他認為的雷鋒出現的意義和他的感動,他說:“你們這些詩人就不為此感動?為什么還不寫詩?”就是在這樣的提示下,我們三人都決定馬上趕去撫順,結果小川和我都因單位雜事纏身沒能去成。柯巖從撫順回來后很快寫出的長詩《雷鋒》和我后來寫出的《雷鋒之歌》的前幾節,都受到他的大力稱贊和鼓勵。很快,他又下令讓我們和他一起去上海,動員上海青年奔赴新疆支援邊疆建設。赴滬前,他的夫人王季青同志又約柯巖先去她工作的學校,向全校師生作雷鋒事跡和學雷鋒心得體會的報告……總之,那時大家都沉浸在強烈而深沉的感動之中。到上海后,他又不斷地催促我趕快把《雷鋒之歌》的最后部分寫完。當我寫完后,他又讓我把全詩朗誦給他聽,不,不是念,就是要大聲朗誦。他吩咐任何事不要來打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當我朗誦到:“快擺開/你們新的雁陣呵/把這大寫的‘人’字/寫向那/萬里長空”時,他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大聲叫好。等我朗誦完全詩,他又意猶未盡地把詩要過去看,點出他最喜歡的幾段讓我再念一遍,然后說:“好啊,真好!你是怎么寫出來的啊!”我說:“就是鬧情緒,發牢騷嘛!”他一愣,我接著說:“是鬧的革命情緒,發帝修反的牢騷嘛!”他大笑起來,說:“好,好!不過還要加上兩句:扛紅旗,立標桿!”王震同志的革命豪情,他對《雷鋒之歌》寫作的啟示和支持,這深刻的印象,是我永久難忘的。

8.關于《西去列車的窗口》

李:這以后,您的又一部重要詩作是《西去列車的窗口》。當時正是年輕一代響應黨的號召,“到邊疆去,到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又一次熱潮,這首詩歌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青年人紛紛抄寫和朗誦。希望您能詳細談談寫作的經過。

賀:1963年4月間,《雷鋒之歌》在上海寫完了后一部分,當即在《中國青年報》發表。小川也發表了他在上海采寫的反映南京路上好八連的報告文學。我們兩人應邀到復旦大學朗誦自己的作品。當時柯巖還在北京作學雷鋒的報告。小川朗誦的是我非常喜歡的《向困難進軍》,我朗誦的就是《雷鋒之歌》全文,得到了會場上千名聽眾的熱烈反響。隨后,小川、我和隨后趕來的柯巖,就隨王震同志去蘇南、浙北幾個植桑養蠶的基地考察,因為王震同志要在新疆大力推廣。之后,又一起去福建海防前線生活、訪問。大約6月底、7月初,我們在王震將軍的安排下,隨上海青年第一批支邊大隊,從上海乘火車奔赴新疆。一路上,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老戰士安排照顧上海青年。老傳統,新青年,炮火中沖殺出來的老戰士,又像過去的老紅軍當年帶領我們那樣,帶領著新時代的青年人奔赴前方,這些青年人滿懷革命憧憬,卻尚未經歷生活的磨煉。在車上的日日夜夜,我一直處在激動之中,也思考了許多許多:過去,現在;歷史,現實;祖國血染的山河,革命的高潮與低潮……但我不是像小川那樣文思敏捷的人,當時并未很快成章。是到了新疆之后,我們從烏魯木齊、石河子、喀什、和田,一直跑到喀喇昆侖的高山牧場,跑到中蘇邊境我方最前沿的邊防站。從天山北轉到天山南,騎馬放槍,鉆地窩子,進大沙漠,和剛剛編入連隊的上海青年談心,和“南泥灣”時期及以后相繼入伍的老戰士敘舊,不但大大地開闊了視野,而且時時處在感動和激動之中。小川詩思敏捷,在這幾個月之中,他先在廈門寫出了“新賦體詩”的《廈門風姿》和反映邊防海島的組詩,到新疆后,他既寫了反映兵團新貌的報告文學,又寫了《雪滿天山路》組詩。而我只在到新疆后寫了一首長篇歌詞《塔里木之歌》,為小川寫解說詞的紀錄片《軍墾戰歌》寫了一首主題歌詞《兵團戰士之歌》。半年之后,小川、柯巖被叫回了北京,我留了下來,直到年底,才在阿克蘇寫出了《西去列車的窗口》這首長詩,第二年1月發表于《人民日報》。

李:有評論家說這首詩是“時代列車的窗口”。許多人至今還能背誦出來“在九曲黃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已經過去四十年了,這首詩又在廣播、電視中間和一些朗誦會上出現了。

賀:我想,這主要是今天中央又號召開發大西北,在群眾中所引發的熱情所導致。

李:您的這一些作品能夠受到讀者的喜愛,我想,主要還是由于它們表現了當時的時代精神和人民的心聲,那個年代,確實是一個精神昂揚奮發向上的年代。

賀:如果是這樣,那我也只不過表現了很少很少的一點,和時代相比,是遠遠不夠的。其中有的明顯地帶有時代局限性甚至失誤,像我自己多次舉例說過的《十年頌歌》。當然,近些年來對我們究竟處于什么樣的“時代”和對“時代精神”內涵的理解,特別是它的根本性的東西是什么,是有不同看法的。但是對于它的根本點,我是無法改變看法的,至于如何在思想和藝術上表現得更好,無疑是需要我繼續努力學習的。

李:時代在發展,人們的藝術觀點、藝術主張、欣賞趣味也在發生著變化,有時甚至一個人對同一個作家的看法,在不同時期也有很大的差異。在20世紀60年代,有人批評你的詩里有很多“我”字,是“擴張自我”,到了八九十年代,又說你是“失落了自我”“沒有獨立精神”。對于這些評價你怎么看呢?

賀:對藝術作品發表不同意見是正常的,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愿意改變自己的觀點也是允許的。當然,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評論家能說明一下觀點改變的原因和過程最好,但不說也沒什么。至于我,寫作了這么多年,任何對我作品的批評,我都把它看作是對我有所啟發的。

李:還有文章曾經說,您是“文革”中唯一沒有受到沖擊的“極左派”詩人。

賀:這是四川一家雖為內部、但發行范圍很廣的詩歌刊物上,刊登的一個臺灣作者的文章。我曾經就此事專門和它的主編談過一次,善意地但也是嚴肅地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性質,我總是愿意相信同志之間不會總是成心使壞的。何況我的作品本身和經歷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天下許多事即使一時被有意無意地誤解、誤傳,但不會永遠這樣。其實過去關于我的經歷已有過不少文字涉及,這些年針對一些有意的誣陷和謠傳,也不斷有文章或在某些專著中作了批駁或有意將事實重述,大多數人是心知肚明的。前邊我已經談了,歌劇劇本《節正國》和詩集《鄉村的夜》被批判、被處理的情況;就是《回延安》到《雷鋒之歌》這些作品,也是遭到過厄運的。除去“文革”前已經在權威刊物上被批判為“擴張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的表現”以外,“文革”中更是在劫難逃,被作為“文藝黑線回潮”的階級斗爭新動向,遭到“四人幫”一伙的再次查禁。這些具體情況,在賈漫寫的《詩人賀敬之》一書中已經寫到了,這里就不再重復了吧。

李:特別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就連歌劇《白毛女》也橫遭批判。

賀:“文革”前夕我就聽到風聲,說“上邊”已經批評《白毛女》是搞人性論,歪曲丑化勞動人民,要我對照江青搞的樣板戲,公開表態作檢討,我拒絕了。果然,“文革”中就把《白毛女》作為我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重要罪狀,專題批斗,同時,還加上說我對江青的搞法不服而罪加一等,不僅一再批斗、追查,電臺的廣播節目中還把作為主要作者的我說成就是“黃世仁”,連續多日加以辱罵……其實,整個“文革”十年,在對我數不清的批斗、追查中,針對作品的總數量還不是最多的,批斗最多的除去我在“文革”中的態度之外,就是我1964年調到《人民日報》之前,在中國劇協十多年的工作,包括我在《劇本》月刊的編輯工作,組織關于新歌劇的討論,關于古典戲曲《琵琶記》的討論等等在內的整個工作,一件一件都成了“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罪狀,而其中最大的罪狀,當然是我參加被“四人幫”爪牙誣稱的“廣州黑會”。

李:就是1962年在廣州召開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會議”吧?這個會當時在全國影響很大,起到了很好的影響;后來又在全國受到批判和追查,牽扯面很廣。對這個會議,至今流傳的版本不一,作為當事人之一,請談談您直接參與的情況。

9.難忘的廣州會議

賀:1961年反右傾運動結束后,中央總結工作,接受教訓,著手克服“左”的偏差,制定了農村、工業等幾條戰線的工作條例,在當時的中宣部主持下,也著手制定《文藝十條》,后來改為《文藝八條》,以體現中央糾“左”的新精神。由中宣部主持,在北京新僑飯店連續召開了幾次文藝界的座談會,活躍思想,議論《文藝八條》,列舉并批判一些“左”的現象。我感到很受鼓舞,在會上發了言,其中有后來“文革”中被重點批判的一段話,就是:“這樣的會有劃時代的意義”。

李:這是指文藝戰線從一直批右轉到批“左”嗎?

賀:是的。當然,到了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政治氣候又變回去了。不過在那之前,我確實是這樣看的。特別是1962年1月底到2月初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總結工作,糾正“左”的失誤,毛主席講話中作了自我批評,號召大家講話,并風趣地說:七千人大會要開得“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兩干一稀,大家滿意”。正是在這樣的政治氣氛下,我和趙尋同志商量,建議開一個全國性的戲劇創作會議,以貫徹中央精神。

李:趙尋當時擔任什么職務?

賀:當時他是劇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兼編輯出版部負責人,我與他多年來在創作室、《劇本》月刊一直共事,在很多問題上比較一致。他十分贊成,就由他正式向劇協黨組、中國文聯和文化部請示,并向中宣部正式寫了請示報告。周揚、林默涵兩位副部長都表示同意。此時,中南局書記陶鑄因公來京,在華僑賓館和以上這幾個部門的負責同志會見,趙尋和我也在場。陶鑄同志表示熱情歡迎這個戲劇界的會到廣州召開,由于三年困難時期廣州情況較好,陶鑄同志還開玩笑說“歡迎參加會的同志都到廣州來‘就食’”。

很快籌備組就成立了,由趙尋和我負責。會議正式開始前,成立了會議黨組,由陽翰笙同志任書記,趙尋為秘書長,我是副秘書長。

李:您不是被看作“一貫右傾”而不斷受批判的嗎,怎么又讓您擔此重任了呢?是不是因為這時您也有了一個劇協書記處成員的名分了呢?

賀:我是在1960年中國劇協第二次會員代表大會上,被選為劇協書記處成員的,就是因為“一貫右傾”吧,始終沒有實際的職權。我一直不是黨組成員,口頭上曾告訴我,擬任命我為《劇本》月刊主編,但不知道上邊哪一級不予批準。剛才說的不準日本翻譯我的詩集,也是在這個時候。因此,我政治上的處境并沒有什么改變,只不過因為這時整個政治氣候是在糾“左”,具體工作也需要人做,于是對我也就放寬使用了。

李:籌備工作主要做什么呢?

賀:主要是組織了幾個調查組分赴各大區調查戲劇創作情況。我自己帶一個組去了東北,在沈陽、鞍山、大連等地會見了許多作家,如木柯夫、崔德志、舒慧、劉文玉、胡零等;拜見了當年東北抗聯的領導人之一周桓將軍,他此時涉足戲劇,親自導演了話劇和歌劇,深受東北戲劇界的尊敬。我和他多次交談,他不滿文藝戰線上一些“左”的、教條主義的現象,談了許多精辟的見解。他也和我一起參加了多次專業和業余作者的座談會,并答應廣州開會時他將到會并發言。我從東北回來后,其他幾個調查組也先后從各大區返回,一起匯報。由趙尋和我主持,顏振奮同志起草了一份全國戲劇創作情況的材料,反映了“左”的偏差在創作、理論和作家隊伍遭遇諸方面的表現。這份材料是提供給即將赴會的領導同志參考的,并經劇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張穎同志專送周恩來總理。1962年2月17日,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集在京的歌劇、話劇、兒童劇作家近百人座談,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都作了重要講話。周總理講話有六個部分的內容:一、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二、黨如何領導戲劇、電影工作;三、時代精神;四、典型人物;五、關于寫人民內部矛盾;六、生活真實、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周總理的講話對我們匯報中的情況和提出的問題作出了詳細的回答,他深刻、精辟的論述中,也引用了我們匯報中的一些材料,肯定了匯報中的一些觀點。這個講話和陳毅同志快人快語批評“左”的現象的講話,給了到會者很大的鼓舞,實際上等于成為廣州會議的一次動員會和預備會。“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會議”的名稱,就是在這之后確定的。

李:在廣州正式開會是什么時候?

賀:1962年3月2日正式開始,到3月26日結束,整整開了二十多天。全國各地的戲劇家到會近二百人。大家情緒熱烈,發言踴躍,茅盾、齊燕銘、陽翰笙、田漢等領導同志都在會上講了話,林默涵同志作的小結。特別重要的是周總理、陳毅副總理和陶鑄同志的講話。當時在廣州同時召開兩個會,除了我們的戲劇家會議之外,還有一個科學家會議,周總理講話是對兩個會一起講的,講話中提出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中的一個重要論點,就是對知識分子大多數應看作是勞動人民知識分子,不應歧視地看作是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陳毅同志在戲劇會議上的講話,更是充滿激情地說:“要給你們大家行脫帽禮,就是說要給大家摘掉資產階級的帽子。”他還說:“以后,要是還有人歧視你們和整你們,你們就來找我陳老總……”會上大家熱淚盈眶,會外也引起強烈反響。大會小會討論情緒高漲,紛紛發言批評各種“左”的觀點對戲劇創作的危害,不少人為在反右傾運動前后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作家鳴不平,也就是仿照“七千人大會”的“出氣”吧。當時最令大家注目的,一個是海默,一個是楊蘭春。

李:海默,是電影《洞簫橫吹》的作者吧?

賀:是。陳毅同志在紫光閣會上已經為《洞簫橫吹》正了名、平了反,但他所在的單位就是不允許他參加廣州會議。

李:為什么呢?

賀:陳毅同志在廣州會議講話中又提到《洞簫橫吹》,并問:“海默同志來了沒有?”答復說:“沒來。因為他所在的單位認為,就算《洞簫橫吹》沒問題,他的幾篇雜文還有問題。”陳老總馬上說:“即使有點什么不對,就不許參加會,這沒有道理!”這樣,我們馬上打電話到北京,請海默來開會。是我到機場接他的,他一見我,就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我也十分激動,兩人一時竟都說不出話來。

李:楊蘭春不是豫劇《朝陽溝》的作者嗎?那個戲影響多大呀,全國到處都在上演,好評如潮,他怎么也會挨批呢?

賀:不僅是一個《朝陽溝》,他還編導了一系列的現代豫劇,應當說革命性是很鮮明的,可不知怎么“右”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是,他在當地“反右傾運動”中的遭遇竟使得他幾乎自殺。他到會后,我到他房間里去看他,他情緒仍很不穩定,我對他說了許多勸慰的話,自己心里卻久久不能平靜。

李:您在會上還做了哪些工作?

賀:我具體分工管會議簡報和新聞宣傳,接待記者采訪,整理重點發言。陳毅同志的講話和其他一些重要講話,就是先經我手、然后經趙尋看過以后,印發給與會代表的。再有,就是給陽翰笙同志起草了一個發言的參考提綱,發言時陽翰笙同志用的是自己重擬的提綱。另外,他要我把準備的意見拿到大會上發表,我就作了一個長篇發言。

李:就是在《賀敬之文藝論集》里的那篇《有關戲劇創作的幾個問題》?

賀:是的。這篇文章講了時代精神、表現英雄人物、典型、人民內部矛盾等幾個問題,批評了若干年來在這些問題上“左”的教條主義觀點。其中指名批評了當時已經“紅”起來了的極“左”理論家姚文元,具體問題是這樣提起的:“例如姚文元同志批評《布谷鳥又叫了》文章中的一些片面的觀點,不能說服人,把問題簡單化了……”

李:當時姚文元雖然沒有多高的地位,可上海市委很看重他,外人不大好碰的啊。會上對您的發言反映怎么樣?

賀:會上許多同志給予了鼓勵。會后不久就聽說,張春橋、姚文元盤踞的上海,對廣州會議精神拒不傳達,甚至連周總理、陳毅的報告也拖著不傳達,于是想到,我的發言大概會使他們不高興吧?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有周總理、陳老總出席并支持的全國戲劇界這么大的一個“廣州會議”,會在“文革”中被整個打成了“大黑會”!那么,我被指認為會議的罪魁禍首之一,我的所有工作及我的發言都成為我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大罪狀,就絲毫也不足為奇了。大會、小會,專題、分題,數不清的批斗和單獨提審,當然也就沒完沒了了。這樣,“文革”初期,在文聯造反派搞的“黑幫示眾會”上,我也就成為主角之一了。他們把我在廣州會議上的發言專門列為大毒草,還在會上宣布,說其中有向黨進攻的“十八把刀子”,比胡風的“五把刀子”還多了幾倍!

10.“文革”十年“三進宮”

李:聽說您在“文革”中還造過造反派的反?

賀:這說起來話可就長了,我盡量簡短些說吧。其實“文革”前我已經從劇協調到了《人民日報》,在文藝部當副主任,那里照顧我搞創作,每年給一定時間的創作假。1966年春天,我隨作家訪問團到西南大三線去參觀學習,剛回到北京,“文革”開始,劇協馬上把我要回去,集中到西郊社會主義學院參加“集訓班”。這是“文革”后由軍隊接管的最初階段,雖然是按“犁庭掃穴”的方針揭批文藝黑線,畢竟還有章法,但造反派很快就認為那樣搞法是保護了“黑幫”,沖擊砸爛,于是我就被“揪”回劇協,編入“黑幫隊”,限制人身自由,接受一次次的批斗、審問、示眾、抄家、強制勞動。這是“一進宮”,也就是被造反派實行“群眾專政”,趕進了“牛棚”的階段。

李:這一段大約有多長時間?

賀:大約一年半的樣子。這期間,整個社會經歷了派工作組、撤工作組、“紅色風暴”、“二月逆流”、打派仗等種種風雨。與我同時,柯巖也被他們單位從社會主義學院“揪”回,戴了“漏劃右派”、“反黨集團”“反動學術權威”等九頂大帽子,也是一樣地關進“牛棚”,接受群眾專政。但她在“二月逆流”以后很快就貼出大字報,從“牛棚”造反出來,得到了一派群眾組織和許多黨員同志的支持。她認為我也早就應該自己解放自己,但我一來比她慎重,覺得受黨教育多年,應該正確對待群眾運動;二來還是認為自己有錯誤,受受沖擊也沒什么大不了。但事態的發展越來越使人難以理解,于是,我于1967年12月14日在文聯大樓貼出大字報《挺起腰桿干革命》,申明我不承認強加給我的“走資派”、“黑幫”、“三反分子”等政治帽子,敘述我參加革命以來的經歷,宣布退出“黑幫隊”。與此同時,柯巖和我的弟弟也在對面墻上貼出《賀敬之不是三反分子,是個好同志》的大字報,支持我的革命行動。

李:你們這個行動引起了很大震動,當年目睹和聽說此事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記憶,至今還不時被人說起。

賀:可能是這樣吧,大字報一貼出來,包括文聯機關在內,北京和外地來串聯的人絡繹不絕地來此觀看,上百條表示支持的批語,密密麻麻地寫在我和柯巖他們的大字報上。雖然我們的大字報很快被劇協的造反派用其他的大字報覆蓋了,但是許多支持我們的小字報和充滿感情的詩篇還不斷地貼出來,它們注明的作者身份有工人、教師、普通干部、大學生、中學生和紅衛兵。這個情況,在賈漫同志的《詩人賀敬之》中已有過大致的敘述,這里就不再重復了。

李:在“文革”中間,你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一定會帶來大麻煩的。

賀:是呀。我頂多獲得了一個來月的自由,造反派就再次把我揪走,用加倍嚴厲的“群眾專政”的手段對付我,這樣我就“二進宮”了。我被關押在機關一間廁所旁邊的小屋子里,門窗緊閉,門旁日夜有人把守,不許任何人來探望,幾乎和牢房一個樣子,除去沒給戴上腳鐐手銬之外,我完全像個囚犯一樣。造反派連續兩個月對我進行審問和批斗,不過重點變成了我的“對抗文化大革命的現行罪行”了,重中之重,是反復追審我和“天津黑會”的“黑關系”。

李:“天津黑會”又是怎么回事?

賀:開始我也搞不清楚,后來我回憶起,在被關押的前幾天,曾經在鋪天蓋地的小報上看見過天津文藝界兩派組織奪權斗爭中,有一派曾來北京串聯,另一派追蹤而至。不知為什么,我們單位的造反派就把這與我聯系起來,反復追查我與他們的“黑關系”,追查我貼大字報和他們之間的來往。由于實在風馬牛不相及,怎么也找不出絲毫線索來,就轉而追查我這次行動的“背景”,同樣,也查不出任何東西,就再次轉回到“系統地”大會批斗,除去參加革命前的童年是否“隱瞞地主出身、假稱貧農”待查外,反正我全部的工作、創作、社會交往等等,都作為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錯誤和罪行批斗,一直到工宣隊、軍宣隊相繼進駐以后,我才被解除關押,轉為集中學習,自我檢查和參加勞動。

李:《人民日報》把你從劇協要回去,是在什么時候?也是揪回去批斗嗎?

賀:那是1969年的春天了,是《人民日報》的軍宣隊和群眾組織的負責人一起來,和劇協軍宣隊及群眾組織的負責人交涉。由于軍宣隊出面,事情就好辦得多,開了一個幾方面人參加的小會,當著我的面,宣布我回《人民日報》接受審查。但《人民日報》來人的態度和口氣都使我猜想:很可能要結束我“二進宮”的待遇了。

李:是要正式解放你嗎?

賀:當時沒有明說。可一回到《人民日報》,軍宣隊要我在文藝部全體會議上作一個檢查,當場就宣布“解放”。接著就是恢復黨的組織生活,我被選為文藝部黨支部書記。一年后,隨著整個政治形勢的變化,又下放到《人民日報》小湯山“五七干校”,作為領導班子成員之一,分工政治思想工作,和干校成員一起學習、勞動。

11.從“投石問路”到“落井下石”

李:不管怎么樣,你總算是被“解放”了。

賀:不過,這可不是“四人幫”認可的解放。在他們那里,我仍然是“黑線”上的人物,今后我的命運如何,還是要由他們最后定奪的。

李:《人民日報》的軍宣隊怎么就敢“解放”你呢?

賀: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后來軍宣隊的同志從側面暗示:這是按周總理指示的精神做的。差不多同時,已獲解放并參加國務院業務工作領導小組的王震同志告訴我:當時的教育部領導周榮鑫同志說,周總理曾向他說,《雷鋒之歌》作者賀敬之應該解放了,是否在教育部門安排一個工作?周榮鑫回答說,賀是文化界的人,不好由教育部門安排——這樣,使我相信,在“文革”中極度困難的情況下,盡一切可能保護干部的周總理,在日理萬機、千頭萬緒中,還想到了我;使我相信,《人民日報》解放我,是和他的指示精神有關的。

李:您的《放歌集》在“文革”中再版,是不是也和周總理的指示有關?

賀:我不能具體肯定就一定是這樣。不過大約在1972年,周總理在全國出版會議上講話,說毛主席批評現在文藝作品太少。周總理提出,應該出版和重版一些好的文藝作品,包括“文革”前的好作品。這時,《王貴與李香香》的作者、“文革”前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詩人李季解放了,安排在國家出版部門工作,他遵照周總理指示精神,考慮再版《放歌集》。他對我說:“咱們先拿它投石問路,如果平安無事,再一個個出版其他作品。”我想了想,苦笑說:“你這樣做,我不但替你、也替我自己擔心,鬧不好,不但問不成路,恐怕還會落一個‘落井下石’,咱們兩人都被人推進井里,讓‘那些人’用他們的石頭把咱們砸死!”

我這樣說,是那時我們都早已感到張、姚、江他們(那會兒還不叫“四人幫”)明里暗里一直在反對周總理,處處使他為難。1971年“九·一三”林彪自我爆炸后,“批林整風”中,周總理對《人民日報》講話,要糾正林彪煽起的極“左”思潮,立即遭到張、姚、江他們在《人民日報》的爪牙不滿。張春橋親自批示,要在《人民日報》內部開展批判“一股邪氣,一股力量”的斗爭,目標是一批老同志和一部分群眾響應周總理提出糾“左”后表現出來的一些言行,批判這些同志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追查他們之間的來往和“關系”。我自然也是目標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放歌集》的再版,就被作為文藝領域“右傾回潮”的重要事例,由“四人幫”爪牙控制的文化組(后改為文化部)進行追查并組織批判。雖然批判文章據說由于難以下筆而未見出籠,但是《放歌集》這本書不許再發行,不許翻譯成少數民族文字出版。事過多年,在粉碎“四人幫”后,我和李季談起“投石問路”之事,不禁哈哈大笑說:“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不僅如此,到1974年的“批林批孔”運動,我又成了重點對象,被“三進宮”了。

李:既是“批林批孔”,怎么又會弄到您的頭上呢?

賀:古人不早就說過嗎,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何況很多人當時就明白,“四人幫”說是“批林批孔”,其實意在被他們誣指為“當代大儒”的周總理,也就是被老百姓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批林批孔批周公”。當然,在正面批判我的會上,不會說破這個謎底,而是要我學習文件,聯系實際,以檢查“儒家思想”為由頭,從我過去的“一貫右傾”到近年來的“黑線回潮”,再結合我與“一股邪氣、一股力量”的關系,追查我當時想不到、事后也記不起的各種人和事,連續在文藝部的大會、小會上,對我進行名為“幫助”實為組織好的圍攻,逼我一件件、一樁樁地“說清楚”,自然也是被會議主持人一次次地斥責為“沒說清楚”,而且是“有意地不想說清楚”。事實上,我也確實是從沒奢望讓他們認可我會向他們“說清楚”的。

李:結果就是“三進宮”了?

賀:不過這次又升級了,變成“長期下放,監督勞動”了,而且是沒有期限的。

李:就那么直截了當,連個過渡都沒有?

賀:當然不是,經過一年多的批判追查和進一步的“觀察”,大概是看我實在無可救藥了,于是結論是“不肯轉變立場”,先是撤銷我的支部書記職務,進一步就是請示“四人幫”的中央,對我做了上述的“組織處理”。

李:還真是“四人幫”直接過問的,您的規格很高呀!

賀:要不怎么會說我是“欽犯”呢?過程是:先由“四人幫”扶植的《人民日報》的頭頭魯瑛直接請示姚文元,叫魯瑛他們炮制一份關于處理我的專門報告,附有一個批斗會簡報一樣的“鑒定”(歪曲和篡改了支部會上同志們給我作的真實鑒定),再上報給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由他們作了正式的文字批示:“長期下放,監督勞動。”魯瑛向我當面宣讀了這個批示,然后交由“四人幫”爪牙于會泳統治的文化部監管,由文化部派人把我送到首鋼煉鋼廠,執行無期的監督勞動。

詩人周良沛為我的《賀敬之詩選》1997年版所作的代序里有一段話:“此時,賀敬之的夫人、詩友和戰友柯巖,自然不可能再像動亂初期那樣怒目挺立在造反派面前,用義正詞嚴的辯論和張張大字報回駁他們對賀敬之的誣陷和迫害,而只好強忍義憤,為防新的不測,代賀敬之趕作行前準備,用‘相信’二字代替‘再見’;目送執行人員把賀敬之送往監督勞動的所在地首鋼煉鋼廠……”

“相信”——這是“文革”以來已記不得多少次彼此鼓勵的又一次。在那種時刻,“相信”既是對對方的激勵,也是對自己的信守。同時,也就自然地和相信黨、相信群眾聯系在了一起,因為個人命運和黨和人民的命運是根本分不開的。從“文革”初期不可能認識到黨和黨發動的群眾運動在新的歷史時期會犯重大錯誤,到親眼見到和親身經歷了令人驚心又痛心的種種事實,經過痛苦的思索和有言及無言的相互交流,對今后的行動應當如何,我們清醒地得出了結論:不管道路多么長遠,還要經過多少曲折,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看,歸根結底還是應當相信黨,相信人民,仍然認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這不僅因為我們在殘酷的現實中,仍然時時看見黨和群眾的積極力量,更是因為我們從根本上相信黨和人民群眾的歷史使命,相信黨的最終目標和民心所向的不可更改,相信即使再有更大的患難和挫折,馬克思主義根本原則在中國的最終勝利是無可置疑的,正如它曾經取得的勝利是無可置疑的一樣。

這些話語,在今天的有些人聽來,好像太政治化了,不過當時和現在,仍然是我們這些人的“家常話”和“經常想”,不過在當時是必須避開“造反派”才能說的“心里話”就是了。

李:您對于“文革”的認識是有一個過程的,這個過程是隨著您的遭遇而不斷加深的。

賀:唔,這么說吧,一開始時,我想我17年來不斷挨批、挨整,“文革”來了,要翻老賬是免不了的,但總不至于把我的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置于死地吧?可是想不到的事實就這樣擺在了面前:我不但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或叫“反革命黑幫干將”,而且成了“要犯”甚至“欽犯”,批斗、關押、長期“發配”,使我的政治生命朝夕難保。同時在打、砸、搶和武斗盛行、在“群眾專政”下不斷有人死于非命的情況下,我們也不得不作人身安危的考慮。也正是這樣,“相信自己”,就是相信黨和人民引領我走過的革命道路,相信并且激勵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像一個吃小米飯長大的“延安人”、一個共產黨員應當做的那樣去做。所以,從開始看到武斗和被關押,我和柯巖商量,就先是在我的口袋、后在我的衣縫里縫進一張小布條,在我的名字下寫著“倘遇不測,絕非本人自殺”。這是表明:在任何情況下我對黨、對人民和對自己都不會絕望。更令我沒齒難忘的是:在我“二進宮”被關押時,柯巖還請郎婆婆(郭小川同志的姨母)代寫了一封信,送衣物給我時交由看守代轉,是用我母親的口氣說:“兒呀,娘知道你:你是貧農的兒子,從小參加革命,你再有多少錯誤,也不會反革命、反毛主席!那是地主老財才會干的事。你一定會好好交代問題,改正錯誤,得到解放的。如果萬一有個好歹,那一定是那些壞人害的你,娘豁出老命,也要替你申冤的……”當時我還真以為是我娘托人代寫的。當然我也知道此事不會和柯巖無關,因為這是以進為退的戰術,是告誡造反派“弄出人命是不會白白罷休的”。到我出來后,得知是郎婆婆冒著風險特為柯巖做的這件事,我對這位老人的感激是難以言狀的。遺憾的是:這位有膽有識的老人,已被人錯告為“地富出身”,被不明真相的紅衛兵押解回原籍四川,不久就謝世了。我沒能當面向她老人家說聲“謝謝”,沒能告慰她老人家,我終此一生也不會辜負她老人家對柯巖和我的信任和深情,這是我一生中的憾事。

李:您說的這些情況讓人感動,人民群眾總是善惡分明的。在那個年代,您能夠得到周總理這樣的中央領導人和郎婆婆這樣的群眾的關心,算是幸運的。

賀:是啊,應該說,“文革”中,和其他許多遭遇十分悲慘的同志相比,我比他們好多了,除了竭盡所能保護了大批干部的周總理的恩澤、人民群眾的支持和關愛,就是在劇協內部,也還有悄悄或暗中保護我的同志,此外還有柯巖的種種幫助;而就我個人來說,我的思想認識,不僅遲緩而且還很遲鈍。比如我在相當一段時間內,認識不到林彪和后來被毛主席定名為“四人幫”的野心家,在操縱和利用群眾運動陰謀篡黨奪權,而是按照自己經歷過的延安整風和華北解放區土改的以往經驗,對見到和聽到的許多過火以至瘋狂的“造反”行為,理解為群眾運動中難以避免的“支流”,總在提醒自己不能因為支流的出現而否定主流。就是在貼出大字報自己解放自己的時候,也不是直接針對“四人幫”集團,還以為江青即使有時言行不當,總還是毛主席信任的“中央文革”重要的負責人。

李:但您在當時能勇敢地站出來,畢竟是對林彪、“四人幫”搞“打倒一切”的反抗,使許多遭受打擊迫害的干部及正派的群眾受到了鼓舞。

賀:要說鼓舞,首先是別人給予我的鼓舞,比如當時在漫天飛雪的小報上看到江青們說:“陳老總,你,我們還是要保的嘛!”陳毅同志義正詞嚴地批駁“四人幫”說:“我不需要你們‘保’,我不相信我們這么大一個黨,只有十一個干凈人,我陳毅愿意和全體黨員一起挨斗!”聽到王震同志扔掉黑牌子,大聲疾呼道:“我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三反分子’,要說三反,我是堅決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三反分子!”就是在我下決心貼出大字報的過程中,也有一些老同志和青年小將的幫助和鼓勵。

李:您的大字報得到那么多群眾的熱情支持,事先想到了嗎?

賀:我設想肯定會有同情的和在內心支持我的人,但是會有這樣多人,這樣熱情地用公開方式表示對我的肯定和支持,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這不僅僅對我是鼓舞,更是教育。特別是接下來在我又遭遇“三進宮”、“發配”首鋼時,工人同志和首鋼黨組織對我的同情和保護,以及他們對“四人幫”的憤懣和憎惡,使我受到更大的激勵和教育。柯巖后來也很快被集體下放部隊,當我們兩地分離后難得一見時,交談的頭一個話題就是發自內心的“相信黨,相信群眾”!

李:王震同志和您談“穿草鞋”的話題,也是在那個時候吧?

賀:是的。在得知我即將被“發配”首鋼時,王震同志叫我和柯巖去他家一趟。我們原是不想驚動他的。去了后,他先是詳細問了我被批斗而幾“進宮”的情況,然后說:“現在雖然小平同志出來工作,形勢有些好轉,但還不可樂觀。”“他們那伙人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把你‘發配’首鋼,就是給你穿小鞋嘛!你要小心謹慎,以免又出新禍端。”又說,“夜里一個人不要出門,事事要留心……他們這伙人,是什么流氓手段都會使出來的……”說到這里,他忽然很動感情地緊緊抓住我的手說:“你要頂住,咱們什么都能頂住,咱們不穿小鞋穿‘草鞋’——穿紅軍、八路軍的草鞋!”當時和以后,我和柯巖在心里久久地震響著他的這些話。粉碎“四人幫”后,柯巖很快寫出了長詩《我的爺爺》,和這是分不開的。

就是這樣,我在首鋼被監督勞動的每一天,踏著走向車間的道路,總是想起1948年底我作為接管石景山鋼鐵廠的一名軍代表隨隊進駐時的情景,想起延安時期我穿過的草鞋和冀中解放區的土布鞋,時時想著王震同志說這些話的激情和這些話的深意。

李:這時離您當年參加接管石景山鋼鐵廠已經過去二十五六年了,還有人認識您嗎?

賀:有,但已不是很多了。老的人不但記得當時的事,還記得我當年的樣子。另外當年在廠和后來進廠沒見過我的人,也知道我是當年參加過接管的,也知道我這回是被發配來監督勞改的,其中大部分人還知道或看見過我在中國文聯大樓被押上臺示眾。但令我驚異的是:他們誰都不把我當“黑幫”,而照樣把我當作一名“老八路”,一名“革命干部”,至多是一名“犯了錯誤的干部”。他們之中有黨委負責人,有總廠和分廠的負責人,更多的是工人師傅。

李:他們怎么樣具體管理您呢?怎么向“四人幫”的文化部報告您的表現呢?

賀:因為批示是具體到把我放到煉鋼廠的,這當然無法更改,但首鋼黨委卻把我安排在煉鋼廠的儀表車間。對“上”說,是在煉鋼廠沒錯,對下呢,卻交待說,我身體不好,只能干輕活兒,不參加爐前的任何勞動。生活上安排我住在招待所的一個單間,為了遮人耳目,房里擺上四張床,卻根本不安排別人來住,每次文化部監管我的人來檢查時,還亂七八糟地拉上幾根繩子,搭上一些衣物,好像住著多少人似的。匯報我的“表現”時,就說“不錯,不錯,勞動很好”,“虛心向工人學習”,“思想改造有進步”等等。后來知道,當時首鋼的黨委書記周冠五也是從小參加革命的小八路,真難為他們當時是怎么甘冒風險、煞費苦心的。

李:在班組里呢?

賀:這更是使我想不到的。上班第一天,班長劉師傅把我介紹給全班的工人同志時說:“又一位老八路進咱們廠了!”又說我是怎樣剛解放北平時就來廠接管的軍管會的人,還說我是《白毛女》、《南泥灣》的作者,說:“今后老賀同志和咱們大伙一塊兒勞動,一定會幫助咱們的學習和工作……”從此,不論上班下班,不論是向他們學干活還是彼此交談,都使我像久別家鄉的子弟兵,回家重新被親人相認一樣,感受到非同一般的溫暖。特別使我受到教育的是:從我所接近過的不同年齡段的工人師傅和科室人員身上,我都看到了工人階級在國家遭受危難時,作為國家主人公表現出來的強烈責任感,看到了他們對政治形勢的敏銳觀察力、鮮明的是非感和正義感。從我一開始接觸他們起,幾乎沒有一天不聽見他們對林彪、“四人幫”一個個倒行逆施表示不滿和義憤,特別是1975年年底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他們怒不可遏地指名大罵江青。他們這樣不怕危險的正義表現,也完全不回避我,而是把我看作自己人。一些老工人倒經常把我叫走,以回避一下鋒芒畢露的年輕人,實在躲不開的班組會上,他們不許我發言和表態,還大聲對班組的年輕人說:“要是有人問起,就說老賀在一邊學干活呢,他什么也沒聽見。”在另外的場合或者和我單獨相處時,他們看到我表示出和他們一致的看法,就悄悄地和我緊緊握手。

李:在那個特殊年代里邊,這些真是特別珍貴的記憶。

賀:還有叫我怎么也忘不了的我的兩次生病。一次是從班上請假回家,當天晚上突然發燒,柯巖遠在部隊不能回來,我熬了兩天一夜。劉師傅一知道就趕到我住處,問了幾句話,就扶持我吃藥,他居然還隨身帶來小米,自己動手給我熬粥,臨走,囑咐我好好休息,緊緊拉著我的手點頭。

李:另一次呢?

賀:另一次是1976年丙辰清明,全北京和全國各地來京的成千上萬群眾,到天安門廣場悼念周總理。當時我正患大葉性肺炎,懷著無法形容的悲痛,躺在一間有許多病人的大病房里。首鋼的工人師傅們到天安門廣場參加悼念活動后,立即趕到醫院看我,他們圍成一個圈站在我的病床邊,把我遮起來,不讓別的病人看見和聽見,把他們在天安門廣場剛抄來的詩篇低聲念給我聽:“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黃浦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江橋搖,眼看要垮掉。請示總理,是拆還是燒?”等等,然后把抄得滿滿的詩篇、厚厚的一疊紙頁,塞在我的枕頭底下,不讓人看見。還有一個年輕人悄悄對我說:“您看完交給柯阿姨藏起來。”然后,一個個輪流和我握手說:“快點好起來,趕快好吧!他們沒幾天了,快啦,快啦!”

等我病好后趕去上班,他們更是一個個信心十足地對我說:“江——橋——姚——,兔子尾巴長不了,好好熬著吧,快了,快了!”

我相信工人師傅們對最終結局的判斷,但沒想到結局會來得這樣快,這樣徹底。1976年10月6日,“四人幫”垮臺了。我是在去首鋼上班的路上,聽老戰友告訴我這個天大的喜訊的。到10月14日,中央正式向全國發布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那可真是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我和我的工人師傅們一起趕到天安門廣場游行,匯進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流之中。幾天后,我一反多年來“細工出慢活”的創作習慣,用激動得一時不知所措的詩句,寫出了長詩《中國的十月》。這是我被迫沉默十年之后的第一次重新“放聲歌唱”,就像詩里寫的一樣,我的心情沉浸在“不是國慶的國慶啊,不是過節的過節”之中。在這首抒寫我對粉碎“四人幫”這個偉大事件感受的詩里,我情不自禁地唱出了我是怎樣和“手把手教我的工人師傅”一起游行,抒發了他們“手把手”教我勞動、也教了我真正提高思想的感激之情。

李:您是什么時候解除監督勞動的?

賀:很快,中央成立了耿飚、遲浩田等同志組成的中央宣傳口。遲浩田同志進駐《人民日報》,熱情地來看我,然后向宣傳口匯報,提出應當很快解放我,結束對我的監督勞動。耿飚同志說:寫《白毛女》的賀敬之怎么還在下邊勞動?應當趕快調回來。這樣,到11月初,我就被解放,結束了“三進宮”對我政治迫害的勞動懲罰,被調回新的文化部參加工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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