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窯金磚

林小卉是一名新聞記者，這天文化部的同事簡陽來找她，要她幫個小忙。

簡陽最近在做一檔《尋找被遺忘的民俗》欄目，想拍攝津田以前大戶人家埋響滿的習俗。埋響滿是指鋪地磚時，地磚下鋪一層敞口缽盆，里面放些銅錢之類，這樣走上去一路回聲不斷，寓意金錢連綿不絕。林小卉外公家就在津田，記憶中的老庭院青磚黛瓦，地上鋪著一尺見方的水洗石板，走上去咚咚作響。

簡陽愁眉苦臉地說，現在埋響滿的老宅子不好找，希望林小卉帶路去她外公家拍攝。林小卉也是很久沒見到外公了，剛好趁著這個機會去看看，于是答應下來。

出發前，她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結果是秘書接的，說是林副市長正在接待重要的客人。林小卉不再等了，跟著簡陽和攝制組趕到了津田。

外公見到林小卉很是高興，得知來意后卻默然不語，似有一絲顧慮。“這是什么地磚？玉石的嗎？”工作人員紛紛贊嘆。林小卉這才發現外公家的地磚不知什么時候換過了，水洗石板早已不見蹤影，現在的地磚細膩如玉，觸之清涼瑩潤，叩之錚然清越，竟有金石之聲。林小卉問外公地磚是什么來頭，外公含糊其辭：“要拍就趕緊拍吧，我也不大清楚。”簡陽非常興奮，順利完成了當天的拍攝。

節目播出以后，古雅靈秀的地磚反倒搶了響滿的風頭。不少觀眾在網上截圖，公開討論這地磚是什么材質，有個懂行的網友一口斷定那是早已失傳的御窯金磚。這種金磚在唐宋時就有，因為工藝復雜，極其難得，有“一兩黃金一塊磚”之說。如今現存的只有幾千塊，都在故宮太和殿鋪著呢！這戶人家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居然能用金磚鋪地！廣大網友很快扒出戶主是林副市長的岳父，紛紛呼吁有關部門介入調查。林副市長雖然沒受到影響，但處境變得微妙起來。

林小卉沒料到事情會朝這個方向發展，心里非常懊惱。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網上很快出現一篇新貼，赫然寫著“副市長以權謀私強買金磚，御窯人突出意外命喪山溝”。

林小卉一驚，急匆匆往下看，發帖人稱自己是御窯金磚的后人，說節目里的金磚就是林副市長利用職務之便，找他爺爺和父親強制訂做的。燒制金磚要經過大小幾十道工序，尤其是篩土和制坯，能累掉半條命，封窯燒制時更是寸步不能離，糠草、片柴、棵柴、松枝柴各燒一個月，一窯磚燒制出來要一年多的時間。發帖者控訴說，正是在極度勞累下，他爸爸在給林副市長送磚時開車栽進了山溝里！

林小卉如遭雷擊，第一時間給外公打了電話。外公對金磚的來路三緘其口，卻默認那的確就是御窯金磚了。林小卉一顆心沉到底，外公退休前是大學歷史系教授，一輩子最沉迷的就是古代家什器皿等物，以他的脾性見到御窯金磚，怕是什么都顧不得了。

林小卉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林副市長向來對岳父百依百順，是愚孝令他做出這種事的嗎？

林小卉下班回家后，意外發現父親居然在家，平時這個時候他還在外面忙工作。林副市長見她一臉疑惑，神色如常地笑笑：“組織上讓我休息幾天，剛好我也有件重要的事得親自辦。”林小卉的眼眶一下紅了，既愧疚自己的莽撞，又擔心真相真像她推測的那樣。

“爸，那些事……是真的嗎？”林小卉鼓起勇氣問。林副市長沒有回答她，反而問：“你還記得你為什么要當記者嗎？”

林小卉點點頭，她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一名記者，揭露真相，捍衛真理。“那么，你想知道真相就該自己去調查尋找，我的話能作為你判斷的依據嗎？要知道我不光是你的父親，還是一個身處輿論浪尖的官員。”林副市長的話客觀中立，林小卉一會兒覺得父親清白所以坦蕩，一會兒覺得也許父親是為了把她脫離出來，不想連累她才故意說這話。

林小卉的心如在沸水滾油中翻騰煎熬，一整天都神思恍惚，只想找個人說說話，不知不覺來到簡陽的辦公室。這時電視臺已經下班了，簡陽依舊在電腦前專心工作，連林小卉進來都沒察覺。林小卉一眼看到他正在編輯的內容，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簡陽居然正在網上煽風點火造勢，抨擊林副市長，而他的網絡身份正是發帖者。

“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林小卉難以置信。簡陽見自己被撞破，索性坦白承認：“我帖子里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御窯金磚就是我家的，死在山溝里的人就是我爸爸，你說我為什么這么做？”

林小卉恍然大悟，怪不得簡陽請她幫忙去外公家拍攝埋響滿，原來他一開始就是有計劃有預謀的。簡陽坦然承認整件事是他一手策劃的，網上那些鍵盤俠也是他花錢請的水軍。

“你父親的死，我爸也不想的，你這么處心積慮，太可怕了！”林小卉十分憤怒。

“我可怕？是你爸爸欺人太甚！我爺爺那么大年紀了，還在拼著老命燒制金磚，一定要他也死在磚窯上嗎？”簡陽情緒激動，說他工作后很少回老家，結果前不久回去發現爺爺雇了幾個人在燒制金磚。

林小卉有點意外，想了想說：“就算這樣，也不能證明就是我爸爸讓他燒的！”

簡陽冷笑一聲：“明天就是新金磚出窯的日子，林副市長如果是買主，一定會出現的，你敢去現場采訪嗎？”

林小卉想起父親說還有件重要的事要親自辦，心里一哆嗦，卻依然倔強地抬起頭，迎上簡陽咄咄逼人的目光。

第二天一早，簡陽和林小卉及電視臺工作人員趕到窯場的時候，出窯儀式已經結束。林副市長和幾位外地客商目不轉睛地看著金磚被一塊一塊傳遞出來，最后到了一位滿面灰塵的老人手里，再由他逐一放進蓄滿桐油的池中。簡陽上前奪過他手里的金磚，大叫：“爺爺！我說過我能養活你，我爸為這個已經送了命，你也不要命了嗎？”

老人愣了一下，嘆了口氣說：“那次林副市長找到我，希望我能復活御窯金磚的制作工藝，造福鄉里。我和你爸辛苦了一年多才燒出一窯，結果有個客商出大價錢，你爸就提前一天出窯賣給了他，在交貨的路上，他喝了酒才出的意外。那窯金磚，你爸提前出窯了一天，又沒用桐油浸，根本就不合格，出現了不少坑洼。林副市長考慮到你還在讀大學，需要用錢，自掏腰包買了金磚。”老人說著紅了眼眶，“林副市長為了御窯金磚重見天日，能吃這么大虧，受這么大委屈，我就不能出把力嗎？”

簡陽和林小卉都怔住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可是那院子里鋪的確實是金磚啊！”

“是金磚不假，可背面都是坑坑洼洼的，一窯殘品里就挑出那么幾塊能將就用的。”這時，林小卉的外公竟然也在現場，走出來：“你爸爸剛才告訴我，這些成品金磚都是留給外地客商的，讓我還用那些殘品！”林小卉激動萬分，哽咽地叫了聲：“爸爸！”

林副市長贊許地說：“你今天能來，跨過了一個對于記者來說非常重要的坎兒！”

“還有你，簡陽。”林副市長對簡陽之前做的事毫不介懷，語重心長地說，“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搞古建筑修復，御窯金磚千金難求。你年輕，腦子靈活，看看怎么縮短燒制時間，提高效率，才能規模化生產。”此時的簡陽羞愧難當，恨不得就地挖個洞埋了自己，卻又拼命點頭，似乎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