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楊樹林

程海軍

那一年的某個晚上，父親背著剛剛懂事的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一路星光，來到煙霧繚繞的村委會議室，于上百十號人的吵嚷聲中，排號抓鬮，最終以兩千八百元的競標價，圈得一塊數(shù)十畝大的成片楊樹林。 那會兒，父親屬于“急紅了眼”的那種人。苦于致富無門，貴的承包不起，只能從價低的里面挑了。以致在馬燈氤氳的村委會議室，不顧“好心人”提醒“別為發(fā)財昏了頭”，就一錘定了音：“是賠是賺，認命了。”多年以后，我終于曉得，正是父親這次賭博式的抉擇，我家才得以走出困頓。 可是那天一回到家，在母親的質問下，父親村公所里的英雄氣明顯少了三分。 女人都一樣，最講求實際。縱然你把林子發(fā)展的美好未來說得天花亂墜，她也會冷靜地認定：眼下不就是一片不成啥氣候的破林子么，咋能讓你傾家蕩產(chǎn)去盤得？ 父親囁嚅了半天，也沒敢解釋出他的宏圖壯志。母親早就氣不打一處來，臉色瞬間由晴轉了陰。 我家競得的那片林子，地處村西北，沙坡頭與農(nóng)田之間，屬于第一道防風林。那四縱行楊木林帶，在這片老楊林的外圍靠北，距離三十米，算是這片老楊防風林的一個再防護。不知是地質優(yōu)還是什么原因，長勢要比老楊林好很多。而老楊林呢，據(jù)說主要是由于解放后田間規(guī)劃，大家伙兒一股腦地上，不大注意樹種品質的優(yōu)與劣，雜七雜八隨意種植了一些楊樹苗，以致之后發(fā)展后勁不足。而今，除了林木退化，還有就是疏于林間管理，里面還夾雜著一些荊棘、灌木和芨芨草。直到被父親承包，偌大一片林子，稀稀拉拉，一眼望去，都藏不住個把人；這不，天尚未入秋，樹冠就越發(fā)變小變薄，樹葉開始早早泛黃，難怪成了承包會上人見人嫌的“雞肋”。 常言道，一文價錢一文貨。想當初，別人家出價高，承包的林子好，隔年報批能伐木，都能賣個好價錢，而我們就沒有這個福分。前三年，沒能伐賣一棵樹，除了父親，全家人的臉色都是陰沉沉的。 父親依然話語不多，依然執(zhí)著地把汗水灑在這片沙土地里。 頭一年，他先在四縱行楊木林帶西北挖了壕溝，把老楊林中相比長勢好的荊棘苗、沙栗條，乃至山頭上一簇一簇的灌木叢，統(tǒng)統(tǒng)移栽到樹林靠西靠北的外面沙坡，間距兩米，行距三米，呈犬牙交錯狀，攏共種八行，充實外圍防護。這種灌木，根扎得深，耐干旱，只要給點水，衍生得特別快。不到一年，就躥得枝枝蔓蔓，擠得密密匝匝，著實成了林木的堅實屏障。 這可是林木改造的關鍵一環(huán)。真應了“功夫不負有心人”的古訓。從那一年起，這一塊楊樹林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開始逐步改善。之后三年，一直不被人們看好的這塊林地，漸漸長出了一片深綠，長出了一派生機。 看著這片老楊林煥發(fā)生機，母親和全家人都開始轉變態(tài)度，充盈著滿滿歡喜。這一切，都源于父親的“恒心插柳”。農(nóng)閑時節(jié)，父親將韌性十足的荊棘、沙栗條剪回家，整整齊齊碼在院落墻角，一個人蹲在屋檐下，編筐編簍，揮灑他心靈手巧的手藝，成品在西廂房堆得跟小山似的。接著，通過熟人，全都運往壩下果農(nóng)家，銷路竟出奇得好，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算是對這幾年我們無法伐木贏利的一種補償。 這一招還真是靈。由于灌木荊棘長得快又好，遲滯了風，堵住了沙，林子中的草就茂盛了許多。草多，自然就引來了成群的牛羊。放牧的人們逐漸把這片樹林作為每天必經(jīng)的一塊牧場。牛羊們或游走吃草，或團臥反芻，久而久之，就撒下了不少牛羊糞農(nóng)家肥；加之落葉年年沉積，雨雪漚過，提供了林木生長急需的肥料和養(yǎng)分。反過來，土質改善，也加速了林間草木的更新，什么紫花苜蓿、紅豆豆苗、蒲公英、牽牛草，花團錦簇，次第生長，吸引了更多的牛羊到此大快朵頤。 承包林木第二年，政府出了政策，壩上草原禁耕禁牧了。父親就貸款在林外扯了一道鐵絲網(wǎng)，依沙坡走勢掘出一道蓄雨渠，直通楊木林。隨后在春末雨水開始豐沛之前，他到口里山腳、壩下河灣，移栽了不少刺槐、紅柳、榆樹、鉆天楊，在自家這片楊林的空闊地帶，間種了舅家給的十余株李樹、山杏和毛桃。他還專門針對老楊樹連年開花、長勢差的毛病，經(jīng)與縣里林木專家溝通，特意栽種了雄楊樹。 艷陽下，父親叼著旱煙，伴著裊裊的煙霧，掰著指頭敘說這些樹種的功能，從它們的各自習性，講到之間的相克相生，全都如數(shù)家珍，如同一個能征慣戰(zhàn)的老林木專家一般。 經(jīng)過大面積的補種改良，又過了幾年，我家承包的楊木林，已然長得郁郁蔥蔥，面貌煥然一新。你且看，春季一到，桃紅杏白，槐花惹眼；盛夏時節(jié)，楊樹蔥郁，生機盎然；秋天來了，濃桃艷李，果木飄香。村里郊外，誰見了都豎大拇指，直夸父親有本事！屈指算來，從競拍承包，到今天終成氣候，父親前后用了八年時間，硬是把人們所謂的楊木“雞肋” 林，生生打造成了一個百花園，一個全家致富奔小康的“綠色銀行”。 造物主就是這樣地讓人琢磨不透。當初的老楊樹，以前的長勢慢，今天反倒成了優(yōu)勢。相比同類，因為有幾十年的累積生長做基礎，樹干年輪緊密，木質更顯結實。到如今漸長成材，粗的可作檁條房梁，細的可當頂梁柱；彎曲難做房梁的，全都進了木材加工場。每逢伐木，我家的老楊樹就會被等在這里的木材商瘋搶一空。那些間種的李樹、山杏和毛桃，也業(yè)已成才。每年光是桃杏李水果外銷這一項，都能賺得不少錢，可以補貼我們兄弟三人讀書所需。而當初一度被人質疑的榆槐柳，更是意外之喜。這些移栽之時的瀕死成木，經(jīng)過父親的精心培育，株株老樹發(fā)新芽，有的甚至虬枝崢嶸，自成姿態(tài)，遠遠望去，蔚為大觀。一次偶然機會，竟被城里一家綠化承包責任有限公司相中，當年就被高價收購。 榆槐柳升格為“觀賞木”進城的那年中秋，恰逢我們?nèi)覉F聚。如同石榴籽兒一樣，原先一大家子，如今已派生出了四個獨立的小家，連老帶小共計十一口人。皎皎月光之下，大家月餅就酒“擺龍門陣”。我們幾個攛掇父親總結一下他的心路歷程。父親也不猶豫，宛如一株老當益壯的榆槐柳立定，侃侃而談： “要說還得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當初村委會競拍承包林木，我琢磨，就咱家恁薄的家底，與別人根本沒法子掰手腕競爭。干脆劍走偏鋒，最終承包了這片老楊林。對此，早先我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林木整體不發(fā)脫，是因為地貧土差，而且堵在西北的沙坡風口。誰都不會看上它。根子在哪兒？疏于打理而已。只要用心，下力氣改造，終究會有回報的。” 父親酌一口酒，頓了頓，順著思路往下說： “育材雖重要，但更要懂得識木用材。起初，咱家的林木是比不過人家的，怎么辦？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詞就是，‘改良樹種，彎道超車。老楊樹，經(jīng)過調配，木質明顯向好；鉆天楊，原本就是個好樹種，價值不用多講。桃杏李，經(jīng)濟作物，春華秋實，我只擔心它們長不長得好。榆槐柳多是本地貨，耐干旱，不怕凍，既能在其中調節(jié)楊樹長勢，又能發(fā)揮它們的各自特點，補足樹種單一的短板。槐花榆錢都是時興的農(nóng)家菜，城里人都喜歡。更何況，榆枝柳條韌度上佳，是個編筐編簍的好材料，況且農(nóng)家運輸果蔬，比較之下，筐簍最好，銷路不愁。所以，改良樹種，這幾種必不可少。不過，原先沒想到的是，這幾年城鎮(zhèn)化發(fā)展迅速，這些個樹種竟成了城中綠化的觀賞木，搭了市場化的便車，倒是我原先不曾料到的意外之喜。” 父親一席話，聽得我們連連贊嘆。培植樹木，雖說只是一門小技藝，但也充滿了人生智慧，可是在智慧之外，最讓我們受益的，卻是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勤勞和堅韌，正是這些閃耀著淳樸光芒的汗水，催開了我們幸福生活的花朵，這也是父親留給我們最寶貴的人生財富。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