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計:著名媒體人,資深人大新聞工作者、中國法學會會員)
國家立法權是立法體制的核心所在,只有清晰劃定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權限,并構建有效的內部監督機制,才能確保立法同時行進于民主、高效的軌道上。
十二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的一項重要議程是審議慈善法草案。這是繼去年全國人代會審議、通過立法法修正案后,全國人大連續兩年行使立法權。
近期已經召開的地方人代會也不時傳出立法消息,比如今年廣東省人代會就通過了廣東省地方立法條例修正案。相對于全國和地方人大常委會頻繁立法,人民代表大會的立法職能由沉寂漸趨活躍,是一個非常鮮明的改革信號。
這一變化潛藏的追問是,究竟哪些立法權應當由人大行使?哪些立法權可以由人大常委會行使?
1982年頒布的現行憲法,構建了統一、分層級、多種類的立法體制,并明確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行使國家立法權。2000年出臺的立法法,進一步明確了縱向的中央與地方之間、橫向的人大與政府之間的立法權限,并設定了應當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訂法律的中央專屬立法范圍,不過,兩者之間內向的立法權限并未得以清晰劃分。
由此帶來的一個直接后果是,全國人大的立法數量不斷萎縮,而常委會的立法數量急速遞增。
有統計表明,1979年至2009年,全國人大立法占全部立法的比例在第一個十年為33%,第二個十年下降至13%,第三個十年更是驟減至4.2%。自2008年至2015年年底,全國人大僅僅修改了3部法律,同期常委會制訂和修改的法律卻多達101部。
而在地方立法層面,同樣是因為權限劃分過于模糊,絕大多數地方性法規都由地方人大常委會制定,有些省級人大甚至已經十多年沒有立法。這些事實表明,人大立法權在很大程度上被虛置,而常委會立法權卻有過度膨脹之嫌,這不僅與兩者的憲法地位不相稱,也削弱了人大對立法全局的主導和調控。
人大及其常委會立法權限的邊界不清,還會不可避免地帶來越權立法、交叉立法、立法沖突等弊端。
比如,現行憲法和立法法對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立法權限的原則劃分是,前者制定和修改刑事、民事、國家機構和其他的基本法律,后者制定和修改除應當由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以外的其他法律。但由于沒有明確界定“基本法律”、“其他法律”等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勢必導致錯位行權等現象,典型者如物權法、侵權責任法和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三者均屬民事基本法律,但前者由全國人大立法,后兩者卻由常委會制訂。
再比如,根據憲法和立法法的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在全國人大閉會期間,可以對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進行部分補充和修改,但是不得同該法律的基本原則相抵觸。不過,由于“部分”、“基本原則”等含義過于抽象概括,也難以控制修法權的失范。
典型者如200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全國人大1980年制訂的婚姻法的修改,其修改、增刪的條文數甚至超過了原法律的條文數,并且涉及七大基本制度的改變,這種幾近重新立法的修改,事實上很難歸入“部分”修改之列。
人大及其常委會立法活動的失衡狀態,從表面看是立法權限劃分不清的制度設計不足所致,其實質卻是立法民主與立法效率的深刻沖突。正如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所指出的:“立法權力是屬于人民的,而且只能是屬于人民的”,在現代國家,“主權在民”原則和代議制民主是奠定立法正當性的基石。
在我國的政體框架下,由人民選舉產生的全國人大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相對于其常設機構——全國人大常委會,全國人大行使國家立法權無疑更能體現“主權在民”原則,更符合立法的民主性、正當性邏輯。
但問題在于,按照當下的人大制度設計,全國人大每年僅開一次會,且會期短暫、代表眾多,需要承擔議政等多項繁重的職能,無論是時間配置、代表素質、參與程度等等,都難以勝任量大面廣、高度專業、程序精細的立法任務。
相形之下,全國人大常委會一般每兩個月開一次會,可以使立法議程處于范圍廣、常態化的狀態,而常委會人數有限、相對專職化等優勢,也提高了議事效率和質量。
這是1982年憲法正式賦予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權的根本原因之所在,正如彭真所言:“適當擴大常委會的職權是加強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有效方法。”
而歷史也證明,常委會廣泛而頻密的立法有效滿足了改革開放以來的制度需求,對構建現代法律體系和推進依法治國功不可沒。但同時應當看到,立法權在現實行使中向常委會的過度傾斜,的確在很大程度上稀釋了立法的民意基礎,由此引發的越權立法等問題,更是當下法治發展所面臨的重大挑戰。
在目前人大制度的基本架構下,如何既體現全國人大的主導作用,使立法最大程度地反映人民意志,同時又賦予人大常委會足夠的立法權限,適應改革和法治的進程,是一個兩難的選擇。這就需要合理平衡立法民主和立法效率,更加細化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各自的立法權限。
尤其是為了進一步激活全國人大的立法功能,對于在國家和社會生活中具有全局性、根本性、普遍性規范意義的基本法律,以及關涉公民權利和民生權益的重要法律,應當堅持由全國人大行使立法權的底線原則,并盡可能厘清應當由其立法的具體事項范圍。對于人大常委會對人大立法的修改權,亦應作出更加明確、更具操作性的規范和限制。
與此同時,在人大常委會仍需承擔大部分立法的現實語境下,為了有效緩解立法民主與立法效率之間的矛盾,除了進一步動用公民參與等民主立法機制予以民意制約外,還應強化全國人大對常委會立法的監督。
比如,如果常委會對全國人大的立法作出了修改,可以考慮在翌年的全國人代會上增設特別議程,由常委會報告修法理由和情況,由代表大會通過批準、備案等程序實施監督,如經審查發現有違憲、違法之處,全國人大可以改變或撤銷常委會的不適當立法。
如此,既不延誤修法時機,又能確保修法質量。同時,可以考慮在全國人大內部設立專門機關,負責日常裁決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權限沖突,并對常委會立法的合憲性、合法性進行即時、動態的審查,以實現對常委會立法的常態化監督,防止越權立法等危險。
國家立法權是立法體制的核心所在,只有清晰劃定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權限,并構建有效的內部監督機制,才能確保立法同時行進于民主、高效的軌道上。以此為基點,還將促動人大的組織機構、權力配置、議事規則等向更為科學、合理的方向演進。這既是提升法治質量的必然要求,對于深化政治體制改革,亦具有極為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