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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渡的詩

2016-04-29 06:47:18
揚子江 2016年2期

社火飯

五十棵玉米秸稈走進火堆之后

我們遇見了自己的祖父

在溪流對岸,眺望鄉間小路、麥地

他手里緊握的牛韁變成了一尾

魚,一封書信

那些在火堆里冒煙的土豆,多像溪水中的卵石

我們埋頭吃著社火飯,黝黑的面容照亮

而下巴骨喀嚓作響,一會兒就吃光了祖父

涼亭橋

夢中,上升得很快

我從云層里丟下了衣裳

歡娛過后

雨把枝上的梨花悉數打碎

醒來后,發現醉臥在袍子里

既沒有姓氏,也沒有名字

古老的拱橋上

風火輪轉得飛快

亭子,亭子也不是我的

它有底座,有頂蓋

四壁,是風做的墻,四條腿

永遠奔走在石礎之上

但是每個人都回到了自身

假山,池塘,或是一根桑條

只有一只搖搖擺擺的小鵝是我的

心里明亮的事物

論白云

年輕時贊美她

像愛著少女,狂熱地愛她。

又在床單的夢境里

像是突然失去了撞針,留下

羞于表白的記憶。

正如垂柳只顧著低頭

溪水中有一個她

而風箏,總是在掙扎,幻想著

從上面去看一看她。

中年后我們被一場大雨淋濕。

如今隔著門檻看她

她離我們不遠,也不近

還給我指縫間的一綹白發。

我也曾越過神廟的檐角眺望她

她垂下額頭,一語不發。

當縹緲的勢必成為永恒

該告別的告別,要說的也不會太多。

誰想過獅子的頸上會發生雪崩

留戀她,懷想她

極度的狂歡之后,痛苦地埋葬她。

登高陽山

是在秋天

乘醉到達山頂。

一縷跳起來的云,在交談中變淡、消失。

因為哀傷,龍葵的果實

愈發鮮艷。

然而我記起過往的歲月,就在枝條

彎折的淤瘢之中。

天色愈晚,我們的狗

在膝下轉圈、嗚咽,仿佛脖子上

纏著無形的繩子。

河水一如既往地平緩,但是蘊藏暴力

等著將我們沖入大海。

關于馬鮫魚的一個童話

廚師從煙囪里望出去,只有一圈云

接著,天色暗下來,鋪在馬鮫魚幽藍的背上

一盆凈水,廚師手指上的十塊鱗片游動了起來

刀子,遲疑地

向著掀開的兩片波浪中插下去

魚腹剖開后,廚師走進去,找到了鐵錨、船槳、三角帆

和巨大的桅桿,然而船長

坐在魚鰾的交接處抽煙,樣子很陰郁

水手們正朝著一個方向使力,拖拉鮮紅的鰓耙

從一根直腸,緩慢地摸到胃

廚師冷靜地,摸到了老祖母的放大鏡

咸魚鋪子

只有咸魚們知道,冬天有多么寒冷。

咸魚們在竹竿上排好隊,咬緊了生鐵鉤子

咸魚們互相問候,擠緊。

走進來的人低著頭,說:咸魚

走出去的人低著頭,也說:咸魚

咸魚們眼眶深凹,嵌著窗外的烏云。

開始下雪了,像鹽粒一樣簌簌地落下。

有人往灶膛里扔咸魚,用咸魚取火

有人用柴禾串起咸魚,在爐子上燒烤。

有一只炊壺里裝滿了水,咻咻地

喘著粗氣,而店老板有事沒事

會打開咸魚皮夾,翻檢里面的紙鈔和硬幣。

有人用舊報紙包走有文化的咸魚

有人小心翼翼,用竹籃提著水

帶走了一條性感的咸魚

有人替咸魚翻了翻身,就放下了。

有人穿著雙咸魚的鞋子,吧噠吧噠

跳過了門前的臭水溝。

天色漸漸黯淡下去,天氣更加陰冷

紅燈區里的紅燈,紅得滴血。

咸魚們松開口,放掉了生鐵鉤子。

咸魚們溜到了大街上,咸魚們

像件深色的外套,伏在人們肩上。

咸魚們伏在屋脊上,一聲不吭……

而在最寬闊、最陰冷的海面上

最大的一頭咸魚甩掉了身上的鱗片

咸魚徹夜難眠,身下的膿汁和血污粘成一片。

這可不關店老板的事。

綺園驚夢

這危險的游戲

又讓湖水上漲了三尺。

穿過橋洞的錦鯉

懸浮在橋面之上,談起了米皮

鹽齏菜,婦人和天氣。

時間一度靜止。

湖邊,南方所有的樹木

皂莢、花楸、黃櫸,杜英與香樟

從它們的管子里

不約而同,對著瀉湖

吐出了香涎與汁液。

事實上,一切都尚未發生

湖水已被我生生裁掉。

掉在條石上的,只有摔碎了的

熱的,流淌的光線。

鹽,并沒有分解,樹,仍然

在季節里活動

并且如期地拜訪津渡先生。

只是一把反向的鎖

至今沉睡在湖心

三只空酒瓶,也沒有把它砸開。

滾鐵環的小孩

滾鐵環的小孩推動鐵鉤子

鐵環,從遙遠的地方

推過來:大隊、小賣部、洋灰馬路

別扭的河灣

一陣陣雨,沖走河灘的樹陰……

嚯嚯作響

他已推上我的腳背

脛骨、胯骨,我的脊梁

他推上我的后頸

我等著他歇下來,一些東西

卻在快速地塌陷

一轉眼已是多年

他在我中年的耳廓上推動

他沿著破碎的眼眶推

他向我眼窩深處推,在我大腦深處

他終于停了下來:

一只黑圈,一個瘦小的黑影

祖母的忌日

祖母從神龕上走下來

輕易地穿過了我們。

她輕手輕腳,參觀每個房間

并且扶正了蛋糕上的櫻桃。

像她生前一樣

我們擁有幸福的生活。

一把香菜,平靜地擱在碗口

未關嚴的龍頭淌著水滴。

不僅僅是這些。

下個星期,中秋節來臨

我們會集體去一趟動物園

父親將抱緊最小的孫子。

而我們呆到很晚,在草坪上

玩撲克牌捉強盜的游戲。

直到節日的焰火點燃,一瞬間

看見整個家族,狂歡的血。

今天,大人們臉色落寞

孩子們擠在一旁吃喝,滿嘴奶油。

祖母和胡桃樹握完手

不說拜拜,回到了光的中心。

張建新的詩

辨心記

每天,都問問是否做到了自己,

山中荊棘水里蓮葉恰好掛著露水,

這就與新的一天構成了聯系,

還有打太極拳的人,跑步的人

從睡眠里拔出自己,在霧氣中

繪出難以描述的形狀,他們與我

或者也與他們自己構成了

三角形、四邊形、梯形、矩形,

有如貓爪之刺藏于肉墊,也有

如氣球般柔軟但不堪擠壓,

每天,都問問是否做到了自己,

我就來到一棵柳樹下,

柳樹綠柳樹黃,你談到過去,

有后悔之心痛恨之心,現在

你的心又是不規則的多邊形,

貓爪之刺在肉墊里伸縮,

形狀的難以描述讓人幾乎崩潰,

鳥從一枝蘆葦上彈向空中,

遠離了蘆葦顫抖,把這顫抖留給

湖水,因此湖水形狀無名,

你兼有鳥的自由心湖水的顫抖心

以及荷葉半枯心雜糅于一體,

每天,都問問是否做到了自己,

我就來春天的柳樹下秋天的柳樹下,

我已有如柳葉般綠的心黃的心

晚餐,陪母親喝粥

晚上,稀粥蕩漾,鵝卵石硌牙,

每粒米都是一個漂著的魂靈,

她拉著一板車鵝卵石從三十年前

火葬場邊山上下來,坡路陡峭

如天梯,經過天堂也是不易之事,

我用瘦弱肩膀幫她頂住下墜力量,

我繃緊小而漸硬的肌肉,

她垂下發絲霜氣漸深,

對峙的力量磨破鞋底磨腫肩頭,

但可以讓我們在窮困里安眠,

當我松弛下來,布鞋底麻線斷裂

和骨頭生長的那“嘣嘣”之聲

在一碗稀粥里獲得平衡,

許多夜晚,我們就這樣默默喝粥,

屋后月光下的卵石和山上卵石一樣

閃著奇異的光亮,至今不褪。

秋雨夜行

雨打在嶄新的防盜窗雨棚上

鞭炮聲一樣響亮,仿佛

新生活穿雨而過正在開張

街巷狹窄,古老的青石板早已拆掉,

新路還半邊泥濘,秋雨之夜,

店面的招牌顯得蕭瑟冷清

只有這個時候,城市孤獨的心臟

才慢慢顯露出來,與自己形成了對立

秋雨那邊太平洋廣場仍然喧鬧,

吃燒烤喝啤酒的年輕人有足夠的能力

毀滅自己,又給自己掛上新招牌

繚繞的煙火與霓虹燈找到了

寂寞的沸點,惹人注目,他們有

足夠的賭注可以和秋雨攤牌

臨近午夜,我騎著摩托車悄悄經過,

雨花閃閃,在城市孤獨的心臟,

你摟著我的腰,消除了自我的對立,

哦,雨披撐起那一片溫暖的小生活

午?睡

中午,用半小時的空當

辟一小片林中空地用于忘我

四周杉樹將光線調得柔和,

骨頭柔軟,荊棘卷刃

微鼾與泉流合拍,有人

路過初秋小寺,掉頭還鄉

現在,緩慢的群山終于有了

一個片斷可以記下來:

孩子們抱緊地球儀猶如

抱住他們覆雪的母親

你從夢里突然伸手抱住我

猶如一枝受驚的杉葉

中年況味

一個人的城池已經形成,

隱喻的燈火落幕,鏡子收入壁櫥,

無趣時就拿出來照照

陽臺的根雕和醉酒的鴿子

偶有殘云伴僧侶來敲門,談起

離去的同齡人,有驚訝和悲傷

但無痛哭,伏虎之人最終

越過錦繡樓閣,與虎同眠

中年,性寡淡,絲絲蟲鳴抽走

欲望的線團,枯坐望月,

一壺茶可以從早晨喝到黃昏,

但洗澡時要避開鴉啼,避開雪

在褶皺的臺階上掃落葉,

城中雷聲隱隱,棗樹彎腰,

有時候,它也許需要一個人

來見證這凍傷的喉嚨和低垂的心

孤獨

每天,查完房,就要去手術室

面對那些靜靜躺著的肉體,

他要打開他們,哦,多么熟悉的

熱血肝膽,荷爾蒙的腎臟,

都安靜了下來,他也曾握住

溫暖的心臟,在手里“怦怦”跳動,

他有無人能及的精準,他是

身體這塊版圖上的冷血騎士,

也被肉體里的凄風冷雨浸潤侵蝕,

復活的興奮和消殞的無力交織

讓人虛脫,但不允許懈怠和放棄,

年復一年,很顯然他由一位騎士

變成了一個肉體陰影的收割者,

每次手術后,他離開眾人,離開

無影燈和那些閃亮器械的控制

到水池邊洗手,把水龍頭開到最大,

讓“嘩嘩”的流水聲占據大腦,

窗外,小河春秋盡,落花不留痕。

臺風消息

臺風來之前,我把衣服

提前收回來,白天熾熱的暑氣

有消退的跡象,靠在窗邊

聽到隱約悶雷追趕行人腳跟,

窗紗輕微抖動,樹叢

向兩側分開,讓出了道路

這只是一會兒的事,瞬間

風停云轉,像忘掉自己那么短暫,

街道和廣場上,夜晚盛開,

行人掉頭,他有足夠的理由

在預言的搖擺中求得某種平衡

紅藍交織的光線從河流

另一邊射過來,我仍靠在窗邊,

只有我看到那從遠方射來的光

仍屬于遠方,而沉悶的雷聲

正無息地越過我們

樓群和灌木深深的影子揪住我,

不遠處,湖泊轉身,

悄然豎起堅固又透明的柵欄。

在七號碼頭

下午,在七號碼頭邊小憩一會兒,

發現江水漲得厲害,渾濁又湍急,

眾多漂浮物隨江水旋轉向前,

暗流里有東西在掙扎,白沫滾滾啊,

駁船仍在江上穿梭,以重量壓住自己,

我在數那些漂浮之物,新折的樹枝

和陳舊的打狗棍,油膩的方便袋

和喝空的牛奶盒,酒瓶搖晃著

從你的嘴邊被憑空奪走,所有曾被

青睞的烙印此時只有同一種腥臭氣息,

我站在那里,被撕扯,當半截

無頭無尾的魚身漂過來,往生與后世

肯定有一部分就落入了江水,

誰吃掉了我的頭,誰吃掉了我的尾?

美少婦領著小狗散步,突然撤步離開,

微風吹來,光陰閑適,江闊天空,

我和半截魚身一起漂浮于此刻的渾濁,

眾生歡喜,熱愛斬頭去尾的人生。

池?塘

總有柔軟的事物越過凜冽

來到身邊,微熹晨光中,

母親推開虛掩的木門

迎來今年最厚的一場雪,

通往小池塘的青磚臺階

虛幻如云端懸梯,

晨鳥掠過覆雪的池塘

落在水邊柳枝上,

一切那么安靜,積雪

無聲地從樹上落到池塘里,

母親用木桶輕撥水面枯葉

取了兩桶水小心翼翼

挑回家,陽光從身后射來

照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從我現在的方向看去,

水面的漣漪已慢慢合攏,

每座村莊都該有一個

池塘,每個池塘邊都會

有一個擔水洗衣的母親,

她們近乎神秘地為我們

藏下一個永不枯竭的池塘

公園散步偶得

1

湖邊,一棵楊柳在孤獨地垂釣

仿佛在它的倒影里,埋藏著一門失傳的

分身術。那白云的編年史,波浪贈予的一頁

我看到,在那個看不見的鉤子上

是另一個墜落到湖底、又浮出水面的我

一部以淤泥為修辭風格的回憶錄

或者:謝默斯·希尼寄存在愛爾蘭沼澤中的

一只小郵袋;一枚在枯井里沉睡多年的

鑰匙——而拒絕它,是西蒙娜·薇依畢生的使命

2

“……與天使角力并且得勝?!边@神的話語

從亭子里傳出,這曾被雅各發抖的手

緊緊抓住的應許

撫慰了一面被自己打碎、又瞬間恢復的

鏡子。我想起透蘭寄給我的同樣一只

福音播放器,它還擱在書架上

仿佛只有灰塵,在那里代替我聆聽

仿佛僭越的詩學,在湖面的漣漪中尋找

赦罪的憑據:一張新的唱片,有著剛剛擦拭過的痕跡

10月14日午后,福緣山莊露臺

即興

雪松上,一只看不見的鳥,

在連續拋售一串串悲傷的省略號。

遠處的塔吊,一截訂制的破折號伸向江面,

仿佛那里真有一個未來等待上鉤。

許多詩只剩下了一個個標題

在我的電腦里,許多詩只剩下了一個個標題,

像砍下的頭顱四處尋找各自的身體。

但它們并不準備成立政黨,

也不打算加入天鵝的流亡政府。

只有酒杯里的人稱,和堤壩上的政治,

在虛無的懲罰下互相置換。

……而懲罰是否就是乘法?當一場雪

乘以另一場雪,鹽庫的崩潰

正在詞語的內部發生;

當一次告別乘以另一次告別,

中年的杜甫,正被深秋的寒霜所凝結。

在浴室里,

接到西蘭從日本打來的電話

在習慣沉默的鉤子上,手機鈴聲

固執地鳴叫著。

我來不及擦干濕漉漉的手。

淋浴房的噴頭垂下來,像一只沮喪的聽筒

將一場虛構的大雨傳送。

一陣陣知了的叫聲,

從電話的那一端傳來。

那一刻,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世界被聯通。

你說你在奈良公園散步,練習

比仙鶴還要緩慢的韻腳。

我似乎能夠看到,樹冠在黑暗中,

默認你腳下的小徑。

爬行的蛇,帶你尋找丟失的

輔音串成的鑰匙。

那隨身攜帶的腹腔,

在另一種語言里,

翻譯出一個陌生的停機坪。

在沒有回聲的生活中,我側耳辨認

晦澀的音階,苦悶的齒輪下

那反美學的簧片。

知了的叫聲,加深著富士山的積雪。

你的語氣里漸漸出現流亡的

天鵝。而我試圖憑借

掠過金閣寺的烏鴉的翅膀,

讓赤裸的真理,獲得一個難民的身份。

鏡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滿臉漆黑,身心摧殘,早已不是

生下來時的模樣?!?/p>

仿佛就是這個“第二自我”,

在跟我通話,跟我

悲傷地相認。

哦,鏡子碎裂。

沐浴露掩埋的身體的廢墟,

將一把虛無的鉛錘贈予。

在橋上

在橋上,我關心的是橋下的事物:

游魚,水草,深埋的淤泥;一條黑暗中暢泳的蛇,

許多年前,它曾經像閃電讓我的腳踵尖叫。

當然還有那些漂浮的塑料袋,

無視重力法則的泡沫板,廢棄的避孕套,

淹死的野貓和老鼠。

這是一條叫“莧浦”的內河,日夜押運著

這些城市的排泄物。它顯然已經習慣

這分分秒秒的單調和枯燥,就像我們習慣于

制造更多的垃圾,習慣于日復一日的

屈從和愧疚。

齒輪在磨損。發條開始松弛。中年

被追逐到了危險的橋上。

我分明能夠聽到,扎啤在腸胃里奮勇前進的聲音;

甚至嘆息,分明也帶上了城鄉結合部的潦草。

相比于頭頂的星空,我更關心墜落河底的星星;

相比于水滴的總和,我更關心每一顆水珠;

相比于統計學的清晰,我更傾心

淤泥深處的蚌殼和歧義。

而已經多久,我羞于說出愛?

因此我感謝今晚被驅逐到這里的夜宵攤,

感謝給我端來白開水的豐滿的老板娘,

感謝陪伴我度過晦暗時光的你們。

當然,我也感謝刺鼻的油煙味,這生活撰寫的另一份

授獎詞,逼迫我報以溫熱的淚水,

讓我敢于改寫溫茨洛瓦的詩句:每一秒,

我們都在與自己告別。

答友人問,或林學院的雪

似乎我在挑選可以站立的詞

——帕斯捷爾納克

友人短信問我:今夜的雨是否會演變成春雪?

這尚未可知,就像一個懸念,在意料之外

等待落下,融化。時令已經是三月,

梅花從林學院的衣柜里探出來;

茶學系教授的講義里,龍井在測試著人類的

吝嗇。我深知自己早就喪失憐憫的資格,

像那些被遺棄的雪,喪失寒冷的刻度。

而留下來的,是被道德放逐的雪,被修辭

囚禁的雪,被沃羅涅日的鹽庫腌制的雪。

我告訴友人,已經兩個月沒有寫詩。

這讓我足夠的羞愧,博客上貼出來的

還是去年十月的舊作。似乎

我從事的是一項徒勞的工作——

試圖從舊雪中,找到剛剛出走的新雪。

似乎始終有一個詞,在不可知之處

站立著,像拒絕倒塌的鹽柱。

始終有一門雪的修辭學,等待我們去創立。

始終有一首詩,關于救贖、恩典和無望的跋涉。

始終有一個故鄉,只有第一朵梅花,最先認出了它。

始終有一個林學院,它唯一的課程是雪的教育。

始終有一個雪人,全身淚水,卻拒絕悲傷;

鋸掉了雙腿,仍然竭盡全力向春天奔跑。

如沃爾科特寫過的“白色的紙頁”,在沉默中

認出界樁,戰栗的電線,墨水里寄存的

無窮無盡的空白和泥濘。哦,始終

有一種剩余的雪,不愿被翻譯,

從而躲過了來自語言的暴力。

夜聞驚雷

天空深處埋著的驚雷,像一枚熟透了的西瓜,

在這個晚上,帶著禁欲般的甜蜜和戰栗,

炸裂、噴濺——

因為只有用舊的雷管,為新的悲傷

賦予了照相機般清晰的閃光。

一個雷聲追上另一個雷聲,

那中間的一秒鐘休止,用來等待一個屋宇的坍塌。

而你早已接受這原初的破碎,這肉身里徒勞的縫綴。

因為“雷聲另有途徑”①。一個報廢的宇宙,略小于一顆失喪的魂魄。

仿佛置身一個巨大的采石場,千萬塊巨石

在無休止的翻滾中,

尋找著精確的碰撞和摩擦;

仿佛恥骨的叛亂,帶來了器官的嘩變。

而當我酣眠中醒來,驚雷止歇。窗外

夜蟲長鳴。

一只餓壞的鐘表,

無聲地啃嚙星體里漏出的派生詞。

世界,在破碎中重新獲得完整。

①“雷聲另有途徑”,引自龍青《驚蟄》一詩。

在殯儀館

哀樂,一再把自己拉回到最初的地方。

它一再地把自己壓到最低,

像是一種告誡:輕一些,再輕一些。

不要驚醒死者,不要讓死者感到羞愧和不安。

直到詞語捧回自己微熱的灰燼。

已經沒有誰,可以轉述那替代性的生涯。因為

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放棄。那些罪、驕傲、虛榮,

包括圣殿里的狂歡和儀式,都已經脫離

上帝所指派和給予的唯一的形象。

僅僅在想象里,爐膛的灼烈還在烤炙

那節省下來的悼詞和眼淚。直到死者完全放棄

對地獄的反駁,生者也從審判的隊列里悄悄走開。

唐不遇的詩

這是什么聲音,被大地

吸收得干干凈凈。

臉上的裂縫在逼近

埋葬一片葉子的地方,

他必須澆灌自己

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的記憶被修葺成

兩個蓄水池,而取水的人

提前到來,挽著閃電的褲腿。

暴雨過后

暴雨過后,我們重新

來到大地上。樹枝上掛著

被雷擊中掉落的閃電

仿佛滴著水珠的白絲巾。

我們在陽光下揮動絲巾,

卻沒能照亮那些濕漉漉的影子。

我們看見一群螞蟻爬過

拱出地面的石頭、樹根,

它們的旅途難以想象,不時被流水阻攔。

我們聽見自己突然停住的腳步。

在我們身后,泥濘的腳印

被迅速曬成淚水干枯的眼睛。

而影子像突然飛過天空的鳥兒

扇動著翅膀上的裂縫:

風穿過裂縫,就像穿過幸存者的眼睛。

我可以想象

我可以想象這樣的場景:

樹枝拍打窗戶,

蒼蠅靜靜沉睡。

樓下很久沒有行人。

黑暗的身體像這座房屋一樣打開了

又像這座房屋一樣關閉,

而門就隱藏在某處。

我可以想象那樣的場景:

高潮后的殘月

像一塊疲憊的石頭

在云中躺臥著,

只有靈魂之光依然翹立,

等待著急促的呼吸變成風,

而黎明的臉擁有了逝去的時間。

一只鳥躲在我的喉嚨里

一只鳥躲在我的喉嚨里,

如果我張大嘴巴,你可以看見

它被拔光了羽毛

像一只宰殺后的雞,

露出黑色的皮膚。它不是

飛進來的,而是

從我的眼睛里跳進來的——

但它從不在我的瞳孔里出現,

也從不啼叫。它的爪子

因為恐懼而抓得緊緊的,

一直扎進沉默里,使我的聲音

滲出了鮮血。有時,

它像是倒掛在樹上,把頭探進

我黑黢黢的胸口——

它警惕地尋找著食物,

而我獻上一串蠕動的心跳。

爺爺的恐懼

你老了。在電話里

你談到村里某某又過世了,

最后,你還會加一句:你認識么?

不,我不再認識他們。

十年前停止種植的莊稼

繼續在你的靈魂里生長,

吸取著你的水分和養料。

但是,將不會有收割的喜悅。

谷倉里只剩下空氣。我記起

前年,你站在麻雀飛落的樹下,

某個人問起你的年齡,

你的回答突然撐開那棵樹的陰影。

你的臉在我眼前閃現,越來越

干旱,裂縫似乎逼近

地下更深的地方。我擔心

一場雨沖毀而不是拯救你。

一股沙沙響的風吹來,

黑暗中冰涼的雨滴

落在你無法把握的衰老的肉體上,

落在我無法把握的成熟的肉體上。

詛?咒

我在山腳遇見一臺安靜的挖掘機,

它和空無一人的黃昏、新鮮的黃土

顯得十分和諧。我沒有去想

我今天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

我剛從山頂下來,看見幾位死者從地下

探出僵硬的面孔,他們一直眺望著

陡峭的懸崖和筆直的大馬路,樹木和高樓。

樹,帶著痛苦的頑癥活下去。

我回頭望了望被履帶碾壓的山路,感到腰疼。

暮色鉆出我的皮膚,蓬松的黑色泥土包裹著我。

我的指甲觸碰到崩塌的額頭:

在這顆嗡嗡作響的腦袋里,云霧

無法拯救那些深埋的巖石。

我們把它們挖出來,它們就變成詛咒。

活?棺

關于樹,我想它們更適合成為

活的棺材,而不必被砍倒,

被雙手靈巧的木匠精心制作,

被莽夫橫著抬進狹窄的洞穴。

死,只是對世界的垂直感受。

它的皮膚看上去那么孤獨,

那么粗糙,樂意被人用小刀刻上

他人的名字或動人的表白。

每次遇見一棵樹,我都看見

那里面站著一個人

正踩著年輪那越來越窄的旋梯上升

直到和每一片葉子融為一體。

有時我渴望打開它們的身體,

比如,在一棵蒼老的樹里

挖一個比樹洞更深的洞穴,

然后活著走進它,走到最深處,

和它一起感受風中那神秘的戰栗,

一起度過漫長的彌留時光。

我甚至把斧頭也帶進去,

讓斧柄和人世的鋒芒提前腐爛。

等?候

我使勁拔草,山突然變

矮了。我捧起黃土,

它被洞穴吸走,

就像風吹走爐中的香灰。

我順著泥濘的腳印走去,

雨已經下了很久。

天空中,

幾只眼睛找不到臉。

途中,在簡陋的雨棚下

有許多人在避雨,

我擠到他們中間,

而他們仿佛在等我。

我一定還活著,否則不會痛苦地

感覺到:我已死去很久。

南太行①

楊獻平

第一節?所謂南太行

東邊一匹老狼,西北滿坡月光

南邊有賊,北面必定稱王

再向西黃土向上,再向北草地山岡

再向南黃河抓住絕唱,再向東平原并不坦蕩

中間的山脈,我出生的太行

在東而西,在北向南

南太行積雪荒草,南太行巖石莽蒼

這是中國的鄉域,歷代王朝之外

民間歷史之中。一個黎明疼痛

一個黃昏擒獲王朝教化,倫理綱常

一個村莊誕生,另一個跟上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活著好像只為穿衣裳

吃必須與泥土合謀

驅羊上山的,懷抱清風

把黃牛套上犁鏵的

疼痛是牲畜的,糧食卻是人的

人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

肉身好比一家兩輪木車,靈魂才是駕轅之馬

一座村莊如此誕生,一群人在荒草中揮刀拓疆

一男一女,世界充滿日月之光

那在屋檐下避雨的,在石碾上拉磨的

石頭叮當。最好的那個人發誓不做族長

最壞的那個,背起故鄉

剩下的都很本分

剩下的就只是鐮刀上的露珠

鋤把上的安度時光。這一鄉域極少不曾出過土匪

響馬來自山東;這一鄉域不曾英雄疆場

生兒育女,兒子叫小子,女兒叫妮子

小子閨女老了,還是小子閨女

鄰村披紅掛綠,本村翹頭張望

轉過墻角就是兄弟,邁過河灘就是姐妹

爹和娘,生在柴火中

死在石頭房屋里。披麻戴孝的一定是親生的

把生身之人送進泥土

生活還要繼續。一代代人冒出來

就是要時間收割,一代人送走一代人

這才算正常。偶爾有人死而復活

也有人深夜哭斷屋梁。有人睡在他人身邊

有人手持卑微,于荒野瞭望星光

第二節?一個中國鄉域的近代史

留著辮子就是晚清,龍袍太短

卻想萬壽無疆;剪下之后,民國就到了窮鄉僻壤

一本線裝書還沒讀完,就是一九三八年

縣城外的孔莊一下子死了三百五十五個人

鬼子殺的。女的被強奸

還挑開肚腹。多數老人被趕進窯洞

放火燒。一些男人急了,用牙齒和頭

肉身一旦成為武器

刀槍只為附屬。大血逆山而上

腥味悲愴,巖石粉湯

后來人稱“三一一慘案”。太行山高

村莊木訥而潦草,那是一個清早

東邊山嶺,突然的戰馬和刺刀

滿村的人都往后山跑,茅草成為山洞

庇護神。人在巖穴里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哪管村莊廢墟

還有幾個老人,身子斜倚

頭顱躺在地上。爺爺說咱村三千多人

只出過三個當兵的

一個剛參加戰斗,就死在了日軍的槍口上

一個犧牲在井陘關

一個壯烈于徐州會戰

我說太少了!這么大的一個地方

人比狼多,還不如螞蟻和甲蟲

縣政府是129師組織成立的

地點就在我們村,楊三太爺的偏房

楊三奶奶的眼睛還沒閉上

解放戰爭打響。再后來是鯨吞山河

再后來是萬民歡唱。再后來蝗蟲蠶食太陽

大雨排擠山峰

洪水如世界大勢

浩浩湯湯。人就是不經個活啊

第一天日出萬丈,第三天就是夕陽

老的人靠著時光打盹

睜眼之間,又一代人就又長成

他們總是喜歡決裂

與任何一代人都不同

其中相當一部分,熱愛綠軍裝

紅寶書,夜里還走家穿巷

有幾個雄赳赳氣昂昂,一步蹦到天安門廣場

第三節?石盆并且他自然村

道路復姓,城與鄉,貴與賤

民間與廟堂。冀南平原是一個大籮筐

裝糧食,還穿錦衣

向西的太行,丘陵好像假山

更像屏風。唯有太行,千峰低頭

只為流云繁忙;草木莽蒼,生民之疆

去城七十里,京都都是王

到禪房,花木深三尺,石盆野茫茫

一邊山,兩條河,三道溝

十一個自然村。山低縱,像潰散

河流自古屬于低地,當然還有巨石和泥沙

豬耳朵草、桑葚、馬尾草、荊芥,沿河擁抱

酸棗是坡上的,蝎子以石底安家

蜿蜒橫著跑,蛇一般不咬人,螞蚱在草葉上

當皇帝,野兔和山雞善于扯旗叛逃

長時間窩藏自己,一只盆子

缺口流日月,峽谷穿長風

剩下的,就是數百座青石房屋

當然還有紅色的。屋頂上不留煙囪

煙火入口鼻,生活所用的

就是有人死了,有人還活著

最蹊蹺的南街北街,這邊頭一天有人過世

那邊第二天必定有人陪葬

當年仨地主,小老婆沒幾個

孩子一大堆。開門的張家媳婦

關門的李家嬸娘。白家地主正數米缸

忽然風雷激蕩。仨地主,一個喝足了汽油

自己跑到了祖墳上

一個被大樹吊上,雪剛一指厚

就自斷陰陽。一個連滾帶爬

從村后的大寨山半腰,撲向天堂

當然這些都是舊事。最有趣的我上學

南街村一個女子

矮胖,但好過世上所有的

我看她像蝴蝶,她看我卻像癩蛤蟆

最好玩的是兩村之間的石頭河灘

寬不說,還硌腳,曹老二長煙桿冒起火星

朱秀花家的窗欞就失火

朱三的水桶還沒打上水

曹二妮抬腳踹他屁股。朱三半聲哎呀

一個轉身,就去了梧桐溝

地形窄長,兩邊懸崖

十幾個小村莊,松樹站在屋頂

茅草頂著房梁。一個孩子隔山喊娘

一個老人連聲咳嗽,光棍朱五

偷窺丘八婆娘。最后面的一個村名叫太陽圪嶗

連接武安,再向上十里地

遼州,現在叫左權。河北山西之間

南太行滿目鄉野,南太行遍布墳岡

從石盆向西南

南溝村,稍微平坦一些,著名的茶壺山

張三豐修煉

石窟之中,日常一應俱全

八路軍一位高級將領,也住過許多天

山下村子十座,最小的七戶人家

三十多口人。最大的一百零三十多家庭單元

礫巖村光棍和傻子最多

其中還有女的;男光棍和傻子留在本村

女的遠嫁,還當了娘

西溝村風水最好,閨女俊俏不說

還出政府官員、銀行家、企業締造者

最差的該是羅子圈

偏遠、分散,若是不細看

即使泉水洗眼

也一個人也看不見。栗巖坪通往外縣

山上是大嶺關,黃背巖長城

據說是明英宗朱祁鎮修的

目的是阻止俺答汗大軍順勢而下

入主中原,危及京師

皇家事和平民拖泥帶水,勝了的要惠及百姓

敗了的團結群眾??勺晕叶缕?/p>

南太行人只熱愛利祿

罔顧功名。要是能拉動山

一定會把自己圈起來,自造一個天下

自謂國泰民安,國祚久長

第四節?三十年

趙四黎明蹚水,周六夜間失蹤

媳婦兒撇下孩子,楊五張燈掛彩

有福的人守家在地。一些人膽大,早早去到銀行

錢是國家的,有的說是個人的

不管誰的,拿到自己手,就是咱的

馬路上都是車

開車的,司機不是張家老二

就是曹家老大,還有朱家劉家張家的啥啥啥

這些人怎么會發達?

向后推十天,不是懶漢二流子

就是忤逆不孝

撐死的,未必都膽大,餓死的一定天生膽小

至此我才明白:南太行鄉村不是不能出英雄土匪

只是人人把英雄當做二桿子

把土匪當做必被天收的

時代不光是國計民生

也是人性的手術刀。一代人還沒活明白

時代就刪繁就簡,大快朵頤

一代人還沒把自己從老婆孩子熱炕頭拉到地上

時代就乾坤大挪移。臘月二十三夜里

嬰兒照樣哭,老人剛躺在燈泡下

狗忽然叫得好像打仗

急倉倉跑回家說:鄉里一下子死了十五個人

那個曹同鎖的車翻了

這破天荒的禍事,百年不遇

所謂曹同鎖,以前綽號人見人恨

過街老鼠。自從買了卡車,往武安運鐵粉

邯鄲送礦石,就變成了曹同鎖

這年代今兒不知明天,這年代雞飛狗跳

這年代銷魂蝕骨,這年代拔出蘿卜帶出泥

忽然一陣鑼鼓,宋家老小考上了師范

這好比清朝時候的狀元

忽然趙家老大進了稅務局

李家老四在農業局上班。這些事兒還沒幾年

楊老三的妮子成了招商局長媳婦

最大的好事從天而降,劉家的五兒子

當了副鄉長

歷史上,南太行從來沒有過

狀元、干部、教師、領導,好像天外飛仙

好像他們家風水太好了

好像老天爺終于睜開了眼

荒山也很爭氣,好幾座堆金流銀

鐵、石英、硅石,一下子就車喊人喧

一下子就有了選礦廠,礦業公司

總經理鄉長兼。一下子道路就開始忙了

向東的,向北的

外省多么遠,他們就去了

北京那么大,他們也逛了

外面的世界好?。号硕枷哟┮路?/p>

男人都開小汽車

商店不僅賣吃穿,還有仿造生殖器官

旅店再小,晚上也有女人找

有人哈哈笑,有人說:這輩子能坐一次火車

啥也值了

要是能騎上飛機,就沒白來世上一遭

還是外面能賺錢,三畝地

一年到頭倒貼錢。干木匠的去了家具廠

有錢的做買賣,啥也沒有的

力氣就是好家財。下煤礦,入礦井

山西磚廠,北京郊外,河南、山東有點遠

深圳、東莞咱不干

離家近,老婆不跟別人跑

守著村,啥事都有個照料

南太行不出遠門,南太行離家三里

就是外鄉人。哪怕南方的金子頂住天

也覺得此生今世沒命賺

安于一隅者,生來命賤

每一件天下大事,都是道聽途說

電視里“廣”了也不算。每一天都是日出日落

每一個人都耷拉著腦袋

見到政府官員才向上看

當然還有兜里滿的。權和錢

富與貴,南太行古來與中國同

低眉哈腰,很多時候不是看人

逆來順受的,夜里對著貧窮放聲嚎啕

有人說窮人仇富,其實是媚和羨,屈和從

這時間一晃就是三十年

泥土不嫌貴賤,大地從來飽滿

第五節回鄉或掘根運動

一去二十年,抬腿踏九州

每年一次,每次都憂愁

我先是沒了大舅,后來是二舅

奶奶癌癥,大姨車禍。為此我常常痛哭

譴責時間它啥禮物都敢收

特別是我父親,一輩子老實木頭蛋

才六十三歲,就世界分手

他去世前一年,我還和他睡了一晚

上面是牡丹,下面

兩只鴛鴦,再下面有一張毛氈

再再下面是木板

木板下面是空,是水泥封閉的另一種

那應當是2007年,我和父親

在春夜里,并排睡在這張木床上

他嘆息,但不打鼾

我幾次驚醒,聽到他在叫疼

我想父親一生夠苦的了

他的身體讓我想起時間和它的博物館

他叫疼,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春夜都銹跡斑斑

我后來又睡著了

醒來,陽光大面積存在

父親不見了,就像四年后的現在

秋天把一年的大地摘凈

我仍舊睡在那張木床上

有幾次驚醒,發現木床一側

一個男人站著,抱著胃部看我

我再閉上眼睛,感覺這木床越來越空

越來越空的不只是我,老村老得只剩下骨頭

荒草、破房,和它們故去主人的音容笑貌

荒草以外蛛網橫行。青天以下

多的是黑烏鴉、小蝌蚪和白麻雀

拱門下面人跡歸零,黑漆作古

時間在此有黃泥墻皮作證

隱約可見人類的小心眼、大悲喜

那些年我曾在左邊房里,祖父前半生

好像一桿旱煙。他講的故事草中有蛇

井里邊,一個屬狐貍的美女

總在夜里與紅塵交合。左邊的房子里住著一位老奶奶

她寡居,會說評書。再一座房子

主人還在,只是腦溢血。還有一座房子至今空著

我也曾在屋檐下,看天空明滅

讓螞蟻在腳尖極樂。春天的梧桐花屁股最甜

夏夜,蟲子的便溺時常落在碗里

奶奶那時還是一個半老婦女。有一些白天

我進門出門,驀然看到自己的祖先

在墻壁上,手牽麻繩,肩扛石碑和靈魂

巨大的空,我也在其中

我沒喊爺爺奶奶,也沒叫爹。我喊

大豁牙兔子、小二貴黃毛

還有歪脖子黑南瓜。好像沒有回聲

好像斷墻的巷道里也沒有兔子

狐貍都登堂入室了,在房子里繼續人間煙火

幼年奔竄的四合院,天是藍的鐵

地上麻雀投影。煤油燈的夜里,螢火蟲明滅

白紙窗欞里,吧嗒著旱煙鍋

石頭臺階跑蝎子,蛇最驚心動魄

那房子是五嬸的,過道以西是四奶奶的

我再轉過一條巷道

喊老軍蛋、鼻涕當面條

恁大姐、他二哥。還是沒人應

對過是張大炮的黑木門。門上對聯說

仁善持家久,詩書繼世長??砷T是鎖著的

門檻都爛了,屋檐掉在地上

老娘說:都走了,沒走的

死了。很多人在邢臺、沙河買了房子

我看著門前的三棵椿樹

對面馬路偶爾有車。我想我似乎知道了什么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掘根運動,從梧桐樹根

到炊煙骨髓,镢頭邊刃上,鐮刀一再磕頭謝罪

幸好還有人在,南太行也在轉型

幸好還有母親,我最緊要的人

幸好還有祖墳,我悲痛了,還能跪下痛哭一頓

①南太行鄉域:即太行山在河北、河南、山西交界處的大片山地鄉野,具體為河北的武安市西北部山區、沙河市和邢臺縣西部山區,山西左權縣、和順縣東部山區、河南林州市西部山區等龐大而卑微的民間存在。

桑子的詩

桑子

雨過天晴

蛺蝶尚未歸來

昨晚一場大雨

今天早晨?朝霞說話

沒有提起它們的消息

死亡

沙灘上鋪滿了魚

她腳下有一條鯖魚

用悲傷腫脹的眼睛回望著大海

死亡幾乎難以覺察

如果你不走近它?如果

只是在靠窗的書桌前

看睡了一夜的大海從深藍中醒來

一個瞎眼的老人

坐在樹冠的陰影里

像一片

季風遠去時留下的葉子

炊煙

即便是灶膛里的一根柴

也想模仿太陽寫下歷史

炊煙

像一只鳥

被迫離開了森林

一生

我們已返回

偉大的生存啊

總是棲身于淚滴與疤痕之間

當感到時間無始無終

我們不再孤獨

只有一些下午會被拋棄

看一場電影

一只更小的蝸牛在更小的細節里

做意味深長的夢

理想偉大?但不比觸角更大

它入夢?細嗅瘋狂與神秘

晚餐

你在一張棕黃的卡片上畫一條魚

小心地?它避開刀叉

游進了紅酒的波紋里

北?風

北風帶著它的鐮刀

砍下白日的大頭顱

與黃昏分享了絕望的美

返回村莊

在紫色的森林邊上有我們溫暖的巢穴

陳酒如夢?五月花香

祖母的頭巾印著金色的太陽

我們像小獸?在迷人的夜晚分娩

不談衰老

黃昏正砌四面的墻

讓它高過籬笆

大多數時候我在爐上烤薄餅

十二月

黎明前

在一棵老柳樹附近的村莊里

我烤薄餅 直至兩面發黃

光不用太多

我就住在十二月

光線暗淡?方言還鄉

狗跳起三尺

就能夠到門前的太陽

光不用太多

照亮我們愛的人就行

以紅柳花燃燒的問候

張好好

你以星為鎧甲

以柔弱的一望

以馬的蹄子

在我的世襲之地

灰灰草從遠方來

到遠方去

1

因為你是聽著河水嗓音長大的小子是青草默不作聲攀上你的木頭窗臺的天和地的孩子。是灰灰草編織的腰帶自由放養的灰眼睛的,白皮膚的韃靼?;囊暗拇禾煅┧畠A瀉而來薄如鏡子,月亮伸直胳膊我們的銀燭臺亮嶄嶄的馬燈和你咔噠一聲蹬上的馬的鐵。

2

你是聽風的孩子,雪和風一起嗅聞你,花的種子和月亮的眉松針要你記住,如果遺忘就刺痛就靈魂不全心靈銹蝕。你從荒野的那一面的緩坡,緩緩地來到高處明亮的,萬千植物的呼喊在風中它們細細的筆描繪出的你,要有光看見你。你坐在洪荒的石頭上你亞麻色的頭發飛向流云,你這個韃靼的后人。你以完全的沒有氣味的氣息誘惑我停下腳步從此以胸腔沉重的呼吸雪的顆粒風的流貫擊打,趨近安然的藍你這個草的籽粒生出的孩子。

3

苜蓿草的紫和香氣不該被遺忘天籟之音不應該戛然而止心上的眼睛不能昏花,不可賤下動物的肩胛,天使的翅膀宇宙的脊柱,側面如刀鋒我不能失你于任何滄海的挪移——北地,韃靼的故土,風雪中的一鞭北地,冰川的極致不闖入南面的濕凹如鹽漬,在你的年輪里冰川進退自如如牛奶的泡沫,在你的唇上你的心上。

(我俯身查看,這個青草喂養大的孩子

他的手掌心恒握住一塊冰,來自冰川冰川里的藍汁來自貝加爾湖,色楞格河。)

4

你以靜夜之蒿神秘的香氣,遇見我你轉動天使的眸子,以冰川鐫刻之心戀愛,大地飄動白色的馬鈴薯花你的思索里世襲的,你行走的風里裹挾的,青草的持重,你秋天的哨音

旋轉的黑鷹在深宇的旋渦,你呼吸里的,韃靼的家園里白生生草莖土撥鼠傾聽大地馬蹄,白雪吱呀木屋你躬身護衛黑色的神秘,以白潔面龐纖瘦手掌,以草木汁液洗濯火山口

你旋轉馬首,韃靼的踏踏,北極光高懸。

5

馬蹄鐵踩著月亮的碎片,清脆西元年里的韃靼,未來突厥的河流韃靼的故事,白樺和火苗八方運送以羊毛編織的溫暖,在粗糙里清潔以星星的光攀緣,它們尚在,或已蕩然消匿。

(確鑿切實的,我可握住的,你的手是青草的薪火相傳,噠噠噠三聲暗語)馬在荒涼的星球上失聲發笑,其實青草和馬俱已不在。那么韃靼族人向北退去其實韃靼一族俱已不在。那么就是遼遠的南地我不能確信靈魂已不完整的我,如果緊緊拽著你是不是就能茍活。所以我以韃靼二字為我的旗幟。

6

韃靼所聚攏之地,不愿離去的北地,——神的隆起的恩德以青草顯圣,以梅花鹿的一瞥賜予你我胎記。出生時的暖香善于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大地的飛躍。流連輾轉,馬蹄所聚攏之地所逐散之地,雪花走后青草到來你祖母以蕁麻燃燒的燈籠火牛糞的青煙以潔白的奶酒呼喚神,拽住神的靴子請入牛圈來,花氈上,旌旗的白綢上幽藍的雪的厚懷,神端坐其中百年。

長夢不愿醒,星光照耀,馬蹄踏踏碎成湖的銀子,你母親的青年世代青草的盛世白云的盛世神的吻俯身向你。

7

你這燃燒著蕁麻的火苗的淡灰色少年你潔凈如沙是河谷上空孤獨的一只飛鳥在遇見另一只飛鳥之前寥靜的血的流淌以熱切和有序克制的生之愛情與宇宙盟信你以石頭的沉默發出呼喊進入深穹的旋渦與鷹并肩站在鷹的眼里以泉水之心感謝生那北地的生從不見死亡黝黑的披風青草奮發雪從崖谷上一年年吹下來我很容易地尋見你。

8

襁褓里的柔軟紅太陽在青草的海角的懷里羊皮的卷毛,韃靼的兒子在嬰兒的時候潔凈的韃靼女人走向汩汩嗓音的色楞格河……

我由此找見了你,等你醒自畫卷的一架梯子,一個木頭轱轆的車鐵皮桶被風里的沙子一粒一粒,敲打你的靴子我們以何來相認——月亮從不落入襁褓它是天涯孤旅的戰士;

灰灰草從不開花我以它的汁液清潔靈魂;發辮兒,發辮兒,從老祖母到青年的母親;七顆星的瓢蟲新娘爬過我的手臂;奶酪在你的口袋里跳舞。長生樹下沒有人計數一個安睡的太陽又一個潔白的鳥兒把人間的消息帶去北極以雪花的棱角搭建的,韃靼的故鄉。

9

你以皮袍臥于風草的海浪,河流的甜味黑灌木里的紅月亮和冬天里的干肉你所靜靜咀嚼的以潔白和肅靜為原料的北地人類的青草生活。(城失于池)以風的涌動草的攀爬云的喘息為標界以十二月的寂靜和五月的喧嚷為柵欄的吱呀以紅柳花燃燒的問候 你緩緩走過你自身的長生天。

恐懼

布蘭臣

閉嘴,我們不能駕馭語言

而應當讓語言駕馭我們

第一章

這本書的五官,每時每刻都在向圖書館的各個方位,吸收那些看不見的能量,它每天都在成長、變化,令人恐懼,然而他的五臟,每天又在思考什么

打開本書第357頁第18行

末句里的那個人物

便是我

我從紙張里走了出來

我頭發花白,滿面桃紅

但沒有體溫

渾身上下冰冷潮濕

本書作者曾經發現了

我的身世,并體驗到我的思維方式

我一度覺得自己可以附著于他的

身體和姓名,整天呼吸著他的空氣

有時候他逼著我,向他

暴露出我的兇猂、青面獠牙

他只是一個癔癥患者

一個入獄數年的文字犯

他尚缺少某種器官,無法感受

那個更加真實的世界

人類的屋子有門,但他的

這本書沒有門,更多雜亂無章的光

射進來,被遮擋的地方

呈現更多的黑暗

那是一種“能量驅動”的生存模式

一種非線性的游走、一種無為之境

那時,他剛開啟“五官鈍化”的

第一步,下一步便是“神”

尼釆、蘭波、莊子、??碌母綄傥?/p>

他每天必喝兩餐酒、必得有美食

他用筷子敲擊其他書本里的

植物、動物,指點江山

他對著視頻采訪者悄悄透露一些

國家秘密:災荒、人禍、人格摧殘

并聲稱:他發現某作者的一篇文字里

充滿神來之筆,但遭到刪除

另一位評論家從來不講人語

“純屬荒唐!”

其實,對于他的喜怒哀樂

我頗有不同見地,有時候充耳不聞

于是他常常背著我,在其他的紙張里

寫下一些更為私密的理論

交給他的學生收藏

我從中窺探到他的企圖

——避開時空和邏輯,無中心

無邊緣的網狀結構

“這是另一種暴力!”

而他自己是第一個受害者

我聽得見他每天夢境里的可怕呼叫

第二章

辯論會上,掌聲雷動

之后,他迅速陷入僵局

子彈已射了出去,他開始思考死亡

與武漢大橋的關系

那種永無休止的“下墜感”

螺旋式的時空打漂

他一度沉溺于這種心靈游戲

那個“元”字來自于《易經》

天地萬物的起始

一群卑躬屈膝的書生,窩居在

忽必烈的廢墟里,安靜地讀著

《馬可波羅游記》

回憶錄的第79頁里

曾記錄著下面的句子

“一個素昩平生的室友

走到我的面前

他的手中捧著一只瓷具

上面刻有我的名字:告發者”

他在尚余體溫的墻報上,讀出一些

密碼:“他于某月某日,自絕于人民”

夜夢中,他聽見母親發出童稚氣的

呻吟與啼哭,以及半個世紀后

一個白發老人恐怖萬狀的呼叫

“你們,切不可成為一個時代的超前者”

你所看到的和所作出的努力,只是

迷樓的第一道門:一架古老的編鐘

那些未燒盡的書冊里還有什么剩余

美人已經稀缺,英雄又在哪里

那些日子,他及其同伴無一例外地

成了犧牲品

蛇,總是要出洞覓食的

而最終,那顆子彈跌回了它自身

如同那首英雄進行曲,仍舊恢復為

降E大調第三曲

第三章

翻開回憶錄的第102頁的內容

描述了一個黃昏的回憶

“那只瓷具產自于

盛名遠播的江西景德鎮”

還夾有一張第十九代瓷家傳人的簽名證書

如此價值連城的瓷具,完全配得上

一個已跨入文藝藍圖的文壇新秀

在他即將震驚文壇的同時患上了

“周公恐懼癥”

多年前,那三千童男童女

被拋入渺無際涯的大海,駛向“無明”

那時,難道有一只海鳥,曾為他們

指點迷津,人群中

有人突然發出疑問

“祖先的五行學說,從哪兒演變而來?”

而瓷,這時候突然閃現出

它先天的“內在破碎性”

瓷具,當它容納了一小口熱烈的茶水

并接近人的嘴唇

此時聽到它與人的竊竊私語

它熱切地希望與人接近、與人相融

它只是一個第三者,并非想

把人據為己有,或者

瓷,只是我們身體內部的一種根源

是的,應該把這只瓷具

獻給那些告密者

因為他們自己也無能為力

那個黃昏,它絲毫沒有借助于

任何外力(包括輸送人和接收者)

它自己破碎,且無法掌握自己的

裂紋方向和碎片的數量

瞬間迸裂出一個個瘋狂者的

沾沾自喜

它的每一個碎片都晶晶發亮

第四章

他們開始回憶

那只瓷具,在形成生命之前的

狀態:那些陰暗的老巷子

閃閃發亮的小村落

以及大屠殺前夕隨著父母逃亡的場景

記憶廣場里的一棵沙沙作響的

絲綿木,飽滿的紅色小顆粒

在地面上的隨意滾動

那些被推倒的建筑紀念物

煙塵彌漫,槍炮聲愈來愈緊

聽得見那些鐵蹄聲、磨牙聲、肌肉的咯吱聲

最后,“高嶺土”被成批挖掘出來

獨尊儒術,顯然是一種暴力

而“上善若水”的理論,難道不是

變本加厲?我輩皆為

大槐安國的青溪姑

從東廡到西垣,路過禪智寺

穿著一件藍色蝴蝶的外衣

經歷貧困與欲望的雙重擠壓

創造心靈里的一個詭異的彈丸小國

于是,我們再次回歸到瓷性的

來源問題,它的土壤性

它的非金屬性、它的可塑性

以及它的非食用性

(這里牽涉到那些無恥饑民的不堪往事)

它們,只是在山坡上假寐

在草叢里吹風

躲在村莊的背后,伺機而動

這一天很快來到

窯爐點火了,刀鋒純青

灶臺的溫度已升至3000攝氏度

必須榨干你,這金屬的“非金屬性”

而且,“干將莫邪”必須死去

這是命中注定的

第五章

我的祖輩們:那些

獵捕者、漂洋過海的水手

那些鹽商、官僚、流亡犯

我回憶起了你們曾聽過的

這一支“美妙”的歌曲

我恍惚?繼承了你們的某些基因

這支歌,在我的腦海里產生映像

至少有了一棵樹的形體

然后不斷長出羽毛、長出獠牙

長出鐵蹄和噴火的眼

我仿佛被一只老鷹攫住

可憐的先人,我們只有這一次遭遇

沒有人能夠重復聽到這一支歌

“救救我”

我尚活著,躲在這暗無天日的

深山采石場,它常故意塌方

殺死我身邊的同伴

我清晰地聽見一聲聲巨大的轟鳴

我正在一棵樹下抽煙,或者喘息

難道我幸免于難了?我

分明與他們一起聽到了

這聲音

他們正在用鐵鍬、鎬、斧子、炸藥

各種先進工具

挖掘人類的貪婪

也許我只是夢見那場浩劫

我只是祖輩們遺落下來的

一顆尚未萌發的草籽

那支滑行在無水之谷里的船只

暗藏痼疾,或者

一種欲望的慣性游走

還有他們的挖掘機、拖斗

帽盔、工服、高烈度的紅薯干酒

劣質煙、卷角的紙牌

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挖這些石頭

他們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

他們只是被迫聽到了這支歌

被迫路過那條三岔口

他們在黑暗中搏斗

被迫傾聽這些轟鳴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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